我带着3764元,爬上赣州开往南昌的列车,一个人。临别的时候,我留给了母亲50元,什么也没说。我永远忘不了母亲接住钱的瞬间表情,她能读懂我的痛苦和嘲笑,但却无可奈何。我那11岁的弟弟刚放学回家,在槐树下撞见我,我们彼此都愣了一下。哥,记得要写信给我,他说着。我喜欢他叫我的那声“哥”,让我莫名地感觉有些温暖,那年他读小学四年级,成绩很不错。我那妹妹读着小学二年级,骨子里头隐逸着继父的基因,所以,我不能确信她那时是否在场,如我不能确信继父是否在场一样。
学校和我想象的一样,也或者说,和我想象的异若两者。我刚走到新生公寓门口,便被看门的阿姨给拦住了。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问,出去出去,这是学生公寓……她下面的台词,我不用说你也能明白:她觉得我穿着实在破旧,再加一路上的闷热导致的怪味,我确实看上去像极了乞丐。当然了,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看到她疑惑背后的眼神,那是何等的可怕。我微微低下头,小声说着,我叫陈继明,分在了515房间。
她还是不信,让我拿出证件。接下来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你知道的,我证件上的名字叫黄继明。费尽口舌才和她说明白,她笑着,满是讥讽地说着,乡下人可真好玩,一个人两个爹。随即是好些陌生人的嘲笑,或者有心起哄的笑。我提着蛇皮袋,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消失在笑声里。
我推开虚掩的门,第一铺床上坐着两个人,应该是父子俩。阳台上也站着两个人,似乎也是父子俩。我的出现,顿时让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应该说明一下,宿舍只住四个人,条件好得让我小心翼翼――有配套衣橱、书桌、彩电,还有厕所、浴室和阳台。坐在第一铺的那人叫易子,站阳台的那人叫多多,还有一个在一天后才出现,那便是李小洋。他们四个人使劲地打量着我,多多很不自然地说着,新同学好,我叫多多。易子没说话,我只是点了点头,我能读懂他们的眼神。我也知道,贫穷具体意味着什么。我低垂着头,小心地收拾着自己的桌子、床位和衣橱。
我带的那点钱,距离缴纳学校乱七八糟的费用还差一大截。只好找到辅导员,写了学费缓交申请书,同意在下学期开学初缴齐。在入学初所面对的一切,我都不愿再次提及,因为我知道,我总算离开那村子了。如果可能,我便一辈子不再回去。
我从辅导员办公室走了出来,只觉得自尊被浸透在了那种漠视的眼神里。让人窒息的闷热从脚底灌入血液和骨髓,离开一种贫穷,我却进入另外一种贫穷。钱对我来说,成了全部的全部。在我接下来的生活里,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金钱两个字――尽管事到如今,我似乎并不缺钱,但归于目的,仍是蜷缩在金钱的躯壳里。我走在通往宿舍楼的水泥路上,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地球和我的自尊,我的身体和灵魂均如枝头那晒蔫的叶子,半死不活。
一阵闷热的风从最南边吹了过来,席卷着腾黄的灰尘,我探出右手拭去滑落到脸颊的汗水。“我最怕当辅导员了,尤其是碰到有贫困生的班级,唉,你看看你们,还刚第一学期就没钱交纳学费了。”“遇见你们这些人,我可真倒霉,你说你们没钱还读什么书啊。”“可说好了,下学期没缴齐可别再求我了,按学校原则来哦,到时候该怎么办怎么办……”想着这些,我忍不住凄冽地笑了一下。一片叶子落在地上,我右脚踩了下去,狠狠拧动了一下脚踝,抬起来再小心地看着――已是一小团揉碎的绿。
李小洋在开学的第二天才到学校的,由他姐夫陪伴着。当时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易子和多多出去了。我侧卧在床头,小心地看着张成功的《黑冰》――我在广州东站候车厅捡到的。他朝我笑了笑,没说话,我也是笑着没说话。随后他收拾他的东西,我看我的书,我们之间更多的接触在日后的生活中。他收拾完便和他姐夫出去了,他笑着,嗨,我这出去,还没缴学费呢。我浅笑着点头,依旧没说话。我知道他叫李小洋,尽管他没介绍自己――宿舍门口贴着四人的名单。
他刚到门口,转身有些歉意地笑着,你叫刘易子还是谢多多?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可也似乎更愿意他如此问着,你知道的,门口写着的是黄继明,不是陈继明。我晃过神来,摇头,轻声说着,不,陈,哦,第三个名字。他迟疑了一下,黄――继――明?他似乎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很长,直到他看见我脸上表情很明显地变化着。
嗯,是的。我更是小声地应着。
他不解地笑着,也许更多的是无所谓,转身消失在门外。我愣愣地看着空洞的门口,不知所措。电风扇使劲地转动着,转出来的风更是闷热。我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关,随手将书扔在了一边,右手按住左手关节,再使劲一压,一连串干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烈日落在阳台上,南昌的天空,镜子般澄澈耀眼。
我走出阳台,探出头,俯瞰着地面,偶尔一两柄雨伞招摇而过。我是赤着脚站在地板砖上的,灼热的地板让脚心火辣辣的。我却莫名地喜欢了那种感觉,愣了约莫15分钟,走到桌子前,摊开纸想给堂叔写封信。堂叔,是我唯一心存感激的人。可当我愣看着一行行连自己都不想去认识的汉字闪现在纸上的时候,我忽地腾起身子,将写了一半的书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崭新的垃圾桶。同宿舍的易子刚好闯了进来,愣了一下,很勉强地笑着,呆会儿要开班会,选举班干部什么的,记得去哦。我点着头,没说话。
开班会我去了,辅导员在讲台上说了好多和我无关的事情。我坐在最后一排,手里依旧握着那本《_38605.html黑冰》,我低垂着头小心地翻阅着,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其他人。在某个时候,众人的目光忽然集中到了我一个人身上。原来辅导员在说贫困生的事情,将我如何低声下气地求他跟学院里边说情、他又如何不好拒绝等等说了一通。其中好些失真的却被他说得惟妙惟肖,俨然已是事实了――真正的事实是我的贫穷。我漠漠地看着好些陌生的眼神,再漠漠地低下头,我得忍着,必须。贫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能任人糟践你的意志和意识。
班干部和我毫无关系,那所谓的选举完全是任命式的。在我渐渐熟悉了那些不应该熟悉的人之后,我发现一个秘密,被任命的班干部没有穷人。班长来自北京,据说他们家在开学之前便给学校捐款了30万元。没到一年,他已是党员、优秀学生干部了,而全部都不用同学的评选和推荐,辅导员说了算。这些本是与我无关,和我真正有关系的是如何让自己不在学校饿死,怎样去挣钱缴纳繁多的费用。
那天班会结束后,我拿了刚发下来的图书借阅证去了图书馆。我下意识地找了一些关于毒品的书籍,在一本旧得发黄、没了书名的书上,我找到一段关于冰毒的介绍。尽管事到如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天要去了解这些,但我是莫名地对它感兴趣了。直到我认识那个叫沈燕的女人,我才亲眼见识了那种神秘的东西――当时我处于大一的下学期,忙着为大二的学费杂费奔波,自然也包括生活费。沈燕,女,三十七岁,某酒吧老板,离异。至于我们如何认识的,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我将在后面的章节里向你叙述。
我站在最左边的角落里,双目紧盯着那页纸,出神了。好些人进进出出的,我均熟视无睹。我逐字逐句地看着,郭小鹏(王志文饰)冷峻且邪恶的眼神飘忽过我的脑海,还有他不紧不慢的言辞。我喜欢那种感觉,因为,它让我找到残存的自尊。
“冰毒,学名甲基苯丙胺,是一种无味、透明的结晶体,外观与冰极为相似,俗称‘冰’。冰毒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具有很强的精神依赖性潜力。冰毒对人的中枢神经系统有强烈的兴奋作用,吸食及静脉注射后,吸毒后会感受到较长时间的强烈兴奋,活动过度,情感冲动,使行为失控产生攻击或暴力行为;药效过后,吸毒者就严重抑郁,疲惫不堪,萎靡不振。为寻求失去的快感,吸毒者就会再一次吸食。长期滥用冰毒,人的正常生理活动和平衡遭受严重破坏,免疫力下降,常常表现为烦躁、焦虑、失眠、神志昏迷、心率不齐、血压过高、恶心、呕吐,严重的导致疯狂而死亡。”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下午,直到双腿有些麻木。看了残雪文集,还有张炜的《古船》,都没细看,瞎翻了几下。出来的时候我没借什么书,主要是没找到中意的,我想看看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许是被人借走了,许是第一次来不怎么熟悉没找到。我卷着夜色走在仍是陌生的校园里,东边的天空悬着一轮上弦月,我愣看着,蓦地有丝清冷的感觉浮上心头。那种感觉特中 文首发别揪心,你若没有过,你永远难以体会其中滋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