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他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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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牙周炎,刷牙的时候,总能看见殷红的血迹浑着泡沫滴到厕所里,再被冲进下水道。那个清晨,我的耳边有些轰鸣。我边刷牙边透着厕所的小窗户向对面张望着,正对面那栋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棉布碎花长裙,脸上嵌着慵懒而可爱的表情。她在晾衣服,一件小汗衫引起了我的注意,飞飞也穿那种汗衫。

    但那个女人不是飞飞,我很确定。看见一件汗衫想起一个人,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随后轰鸣的耳边若隐若现地响着星期三的哭声,昨夜的哭声。也许她哭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也许她哭完就走了。反正我睁开眼睛天就亮了,她就不见了。她似乎自言自语了些什么,关于她说的什么,我一直想不起来,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我实在太困了。我拧开水龙头,将那些带血的泡沫冲进下水道。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开始在乎着一个自己之外的人,那个人应该就是星期三。如果找不到更合适的言辞,我想可以这样说――我可能爱上她了。

    不过我没去找她,我以前去找过她,找到的只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南昌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对我来说,我不觉得有谁真正让我熟悉。我去找她,都是不带任何目的,不抱任何希望,因为我知道,那样即便找不到也不至于有什么遗憾。我的血液里流动着太多的遗憾,任何外在的遗憾我都难以承受。

    如果某天我恰好无所事事,恰好路过我曾经遇见她的地方,我会进去看看。看看有没有她的影子,看看那里有没有因她不告而别留下的心疼。如果有,我会带她回家;如果没有,我会带自己回家。我一直不曾遇见她的影子,记忆深处残留着她离开时的心疼,但我无法带她回家,也无法带自己回家,因为我是个没有家的孩子。

    所以那年初春到仲夏,见到她之前,我曾多次路过孺子路上的那条小巷子。我一个人走了进去,抬头看着那栋楼的三楼,阳台上晾着的不是她的衣服。但窗帘却没变,依旧是草绿色的中 文首发。我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低垂着头走出巷子,路过那些卖菜的小地摊,我会特别留意着那些芹菜和韭黄。走出巷子,到了八一大道,烈日炙烤着水泥地面,站台上蹒跚着几个卖报纸的妇人,她们的表情是那样得麻木。要报纸吧,《江南都市报》五毛钱三份。她说的三份其实就是一份分成三份,她在我跟前晃了好几下,那句简单的台词,她重复了好几遍。我给了她五块钱,说报纸不要了,换我一元硬币就可以了。我不习惯打的,南昌的的士大部分都很破,坐在里边,柴油燃烧不完全的味道让我忍不住呕吐。

    那天上午我也恰巧经过那条巷子,我弯了好长一段才恰巧路过那里。尽管我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在哪里,但我还是去了。我站在那栋楼下,看着她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阳台上随风飘扬的是一条女人的内裤,裤头上用丝线绣着一枝惹眼的红梅。

    那天午后我回学校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去,也许是太多的空闲时间,它们让我不知所措。世间所有空虚的人,莫过于空闲时间太多,我也如此。长时间流转在这种空虚里,人生逐渐失去了方向。

    我在通往一食堂的过道上,遇见了一个人。那段时间,正是一天里最为酷热的时候。过道两边的香樟树,叶子被烈日烫得发出耀眼的光亮。稍微嫩绿点的小叶子,都被迫耷拉着脑袋,等待着时间的判决。我遇见的那个人,他当时正对着水泥地面挥舞着铁镐――那些水泥失效了,路面有好些地方破损,学校出资进行修复。水泥地面再怎么失效也失效不到哪里去,何况几个月不曾下雨,就是一般的泥土也硬得难以下镐。

    那个人戴着眼镜,他的眼镜片上蒙着好些灰尘。他太瘦了,挥起铁镐的时候,裸露在袖子外边的手臂像两根长短不一的干木柴。我在一棵香樟树下站定了,小心地看着他,他丝毫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头发像一蓬枯萎的茅草,在汗水的浸泡下,好些粘紧了头皮。他执著地挥动着铁镐,像很多年前的那些冬天,我在竹林里吃力地挥动着锄头。

    他终于停下了。把铁镐放在一边,解开袖子,掼了一下脸上的汗水。他的脸红透了,像刚刚追逐完的孩子。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永远没有孩子脸上的兴奋感,他的神情是疲惫的。他微微地凝紧了眉头,低头看着双手,轻轻地舒展着手心,脸上随即是一阵抽搐。我能体会到手心起泡的疼痛,所以我一直漠漠地看着。

    他深沉地吸了一口气,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抓过铁镐,再次挥动了起来。猛地一铁镐下去,弹起一阵灰尘,几小块碎片。一阵热风吹了过来,他淹没在黄尘飞扬的香樟树下,我疾忙掩着脸,捂着鼻子。热风旋了几个圈,终于跑了。我睁开眼睛看过去,不远处的他,浑身上下落满了灰尘,脸都看不见了。他抖了抖灰尘,咳嗽了两声,继续挥动着铁镐。他那个时候的样子,特像一条刚从火炭土里打滚起来的野狗。

    我不愿再看下去,我想过去和他说话――我曾在白夜酒吧见过他。他的名字叫秦惑,一个因为贫穷而不知所措的同龄人。他眼神里那些让最初的我觉得好奇的东西,此时此刻,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了。

    暑假没回家?我问。

    也许他真的一直不曾察觉我的存在,直到听见我的声音。也许他早就发现了我在不远处,只是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儿。反正他听见我跟他说话的声音的时候,猛地抬起头,满脸的局促和不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不安,难道他也和当初的我那样,害怕被别人看见?――尤其是认识自己的人。

    天气有些热,担心中暑。我抽出一张纸巾,小心地擦拭着脸上汗水。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低垂着头,继续挥动着铁镐,异样得用力。

    其实你可以做点儿别的,用不着这样,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大学生。挥铁镐这样的事情自然会有挥铁镐的人来做,不一定要用大学生。我笑了笑,说着。

    是么。他终于搭话了,带着笑意。他的笑是那么得不屑,对我的无知和幼稚的嘲笑。他是那么得肯定,我不会了解他的生活和处境。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人像他自己一样去了解他,理解他,就像当初的我。这些是我从他疲惫的眼神里看到的,一个幼稚到可怜的人,竟然渴望别人像他自己那样理解他。

    你可以申请学校的助学贷款,等工作后还给他们就是了。我说。

    然后在学校里和你一样无所事事?他嘲笑。

    呵呵。我忍不住笑了,他为何那么肯定我就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我很想向他解释些什么,不过终究没去解释。

    如果实在没办法,可以打我电话,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我拿出笔和纸,把自己手机号写给了他。然后我走了,走出很远,我回头去看他。他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张纸。忽地,他将_38605.html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一阵热风吹了过来,纸团不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追上来。

    陈继明!我缓缓地走着,应了三个字。走到路的拐角处,再次回头去看他――依旧愣站在那里。我敢肯定,晚上能在白夜酒吧见到他。

    他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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