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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6效班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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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大狗见望水芳这样,就什么也不说了。他车转身向自家的屋走去。韩大狗要去找爷爷。爷爷给韩大狗讲的镇上的事仿佛就在眼前。爷爷把镇上招兵的情景讲得韩大狗的血都沸腾了,韩大狗恨不得到镇上去亲眼看一看。

    ??爷爷说,镇上的旗子一律写着保家卫国。镇上的旗子上还写着抗日到底。镇上的旗子到处都是。镇上的学生全部都上了街,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一首叫做《保家乡》的歌:

    ??同胞们,

    ??细听我来讲,

    ??我们的东邻省有一个小东洋,

    ??几十年来练兵马,

    ??东洋称霸强,

    ??一心要把中国亡。

    ??有钱的出钱把家乡保,

    ??要不然敌兵到,

    ??烧杀无人道,

    ??有钱也没处逃。

    ??.....

    ??爷爷说,这边的歌像潮水正一浪一浪往上赶,那边的学生又唱起《从戎歌》:

    ??乐从戎,

    ??效班超。

    ??绝大漠,

    ??景飘摇,

    ??发扬爱国共砺宝刀。

    ??金瓯破,

    ??强虏骄。

    ??关河动,

    ??朔风飘,

    ??振兴中华责在吾曹。

    ??曹操暮操乐陶陶!

    ??三千强弩齐射潮!

    ??好男儿,

    ??莫辞劳,

    ??铁骑夜渡辽。

    ??......

    ??爷爷说,学生娃不仅唱着歌,他们还演着《抗敌十问》呢。那细嫩嫩的娃娃,站在台上,一个一个地提问,下面潮涌着的人就一齐回答,震天地响亮。那娃问到伤心处,嗓子都哑了,声音都嘶了,可是,那娃仍然流着眼睛水,大声问道:

    ??“是谁杀死了我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下面齐答:“日本鬼子!”

    ??“是谁侵占了我国的东北、北平、天津、上海、南京、武汉?”

    ??下面齐答:“日本鬼子!”

    ??“是谁烧我房屋,炸我家园,奸我姊妹,食我血肉?”

    ??下面齐答:“日本鬼子!”

    ??问到这里,台上台下,又一齐唱起了激昂的歌:

    ??向前走,

    ??别后退,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被屠杀,

    ??土地被强占,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亡国的条件决不能接受!

    ??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

    ??拿我们的血和肉,去拚掉敌人的头…………

    ??

    ??爷爷最后说:“欺老不欺少,连三岁的娃娃都在喊打,那东洋鬼子就是铁打的,怕也背不住。”

    ??韩大狗想着爷爷的话,走到了爷爷的房门口。爷爷是个年老体衰的村长,可爷爷不做事时,爷爷就是个滥眼瞎。爷爷刚才被飞机吓着了,就上了床迷朦着眼在睡觉。爷爷听到韩大狗的脚步声就说:“大狗子,你的脚步怎么掉了阳气。”

    ??韩大狗理也没理爷爷。韩大狗想,爷爷的无事话一辈子也理不清的。韩大狗就倚着爷爷的门停下了脚步。爷爷说:“大狗子,你今天有点改常(反常)。”韩大狗说:“爷爷你才改常。”爷爷说:“大狗子,你心里肯定装着事情。”韩大狗说:“我要去当兵打东洋鬼子。”

    ??爷爷从床上跳了下来。爷爷一步就窜到了韩大狗的面前。爷爷一把抱住韩大狗说:“我就只你这么个亲人了,你要是在战场上死了,我连灵牌子都没人端了!”

    ??爷爷说着老泪就来了。不过爷爷这次没像原先那么放声大嚎。韩大狗就怕爷爷放声大嚎。韩大狗看着爷爷的滥眼瞎想,要是爷爷像早上那么大嚎,他肯定会不再想去当兵了。他一定会在爷爷的嚎声里屈服。可是爷爷没有像早上样大声地嚎。这就更加坚定了韩大狗去当兵的信心。

    ??韩大狗想,爷爷骨头里也想着让我去当兵哩,爷爷还是我们村子里的老村长,我明天就去当兵。爷爷终于又说话了。爷爷说:“你没听说过?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

    ??韩大狗说:“你上次还说,镇上学生唱的是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爷爷说:“你走了,我干脆死了算了。”韩大狗说:“我已经给水芳说好,让她照顾你。我把那个东洋鬼子杀了,就回来给你端灵牌子。”爷爷说:“我这个村长虽然不中用了,老了,可想保下你还是绰绰有余哩。”韩大狗又说:“我把那个东洋鬼子杀了,就回来给你端灵牌子。”

    ??

    ??007朝着上游走

    ??

    ??肖亚中摸不着日头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

    ??肖亚中摸不着日头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是因为他已经饿得没有一丝力气再跑了。肖亚中想,就是有长官拿把盒子炮顶在他的脑袋上,他也不想再动弹一头发丝大的距离。肖亚中从天没亮就在迈着两条脚奔跑。他顺着峡昌东门那段土墙头,朝着长江流来的方向跑。他晓得只有跑过了南津关,跑过了天柱山,跑过了连沱,跑过了乐天溪才会抵达安全一点儿的地方。也只有到了那时,他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逃兵。

    ??肖亚中乐意当一名逃兵。肖亚中乐意当一名逃兵,是因为他怕一种在战场上最不该怕的东西。肖亚中怕血。肖亚中有晕血症。只不过肖亚中自己不知道这种症状叫晕血症。肖亚中除了见到自己的血不晕以外,其他任何人、任何动物的血都让他无所适从。肖亚中一见到别人的血就头晕脑胀,五脏六肺就翻江倒海。在峡昌的城防上,肖亚中看见身边有人身上的血一冒,立即有一股血水喷到了他的身上。肖亚中就像中了弹一样,从城墙上掉了下来。不远处攻城的东洋鬼子以为肖亚中不过是他们杀掉的难以数计的中国兵里面的一个。他们甚至把肖亚中掉在城墙脚下的那一声深刻的挫钝声,当成了一种美妙的音乐欣赏了。肖亚中在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又让生命悠悠地回到他的体内。当他发现自己可以实现梦昧已久的愿望当一名逃兵时,他一时竟新鲜得和河边刚刚绽开苞蕾的桃花一样。肖亚中在一刻钟里又变成了最生动的生命。他抄_38605.html起两条腿,认准了四川那个方向,就一直不停地跑起来。他一口气跑到天亮。天亮后他身后的枪声、炮声像炒苞米花儿似的,天上被那炮火的光映得通亮。一些没有准头的弹头不时往他身上落。路上行走了几十里没有一点人烟。整个世界仿佛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行走,孤独地行走。

    ??肖亚中一直朝西边跑。

    ??他跑过了南津关,跑过了天柱山,跑过了连沱,跑过了乐天溪。肖亚中跑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竭。有好几次,肖亚中终于看到前面有了一个人影。他昏昏沉沉地往前追。眼看要追上了,人影忽地一下就不见了。肖亚中正在纳闷,那个人影又出现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肖亚中又抄起两腿猛追。这时候,西陵峡的峡谷里,刚麻麻儿黑。肖亚中在麻麻黑的天色里抄起两腿猛追前面的人影子。也许正是这种追逐让他暂时忘记了浑身的疲劳。就这样,每当他要追上那个影子的时候,那个影子就忽地一下子不见了。有一次,肖亚中甚至看清了那个影子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妇女。

    ??当肖亚中被那个影子带着,走到伍婿庙的时候,他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了。

    ??几年后,在打退了鬼子一次疯狂的进攻之后,在战壕里休息时,肖亚中把这个怪事讲给韩大狗听。韩大狗听了后说:

    ??“那人一定是我妈。”

    ??肖亚中躺在伍婿庙的地上,心想,就是长官拿把枪点在他的头上,他也不再动个一丝一毫。肖亚中这时候想,干什么以后也不干逃兵这个活儿了。想想今天一整天的经历,肖亚中甚至想,他宁愿在战场上去看血,宁愿浑身发那种晕血症,也不当这种逃兵了。可是话说回来,也正是那晕血症,让他当上了一名并不幸福的逃兵。

    ??肖亚中躺在地上想,以后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当逃兵。

    ??肖亚中一路上之所以拼命追逐那个行踪不定的影子,就是因为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就像他以前在家里教书一样,在那种大忙季节,学生都回家帮忙去了,他一觉睡到日头几丈高了才起来,走进学堂的院子里,肖亚中感到局促不安,感到孤独,感到和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格格不入。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的晕血症犯了。晕血症犯了使他栽下墙头,栽到了当一名逃兵的路上。所以肖亚中拼命地追赶那个影子。当肖亚中躺在伍婿庙的墙角上时,他一点也不感到幸福。哪怕在这之前的大清早,他是多么想当一名飘浮不定的逃兵。

    ??肖亚中躺在伍婿庙的墙角上,喘了一阵子气之后,眼睛才能够看清了日头。肖亚中看清日头之后,才发觉天上早就没了日头,天只是黑得还看得见树的影子。肖亚中这时就觉得,他的胃也变得和外面的天空一样地黑,一样地空,似乎里面爬满了一条条黑色的虫子,一条一条咬得他的胃疼痛难忍。肖亚中实在又不想动弹。他只好伸出手指,在伍婿庙的墙角下,扣出一小团一小团的兔儿泥塞进嘴里。那泥竟是一种淡淡的甜津津的味道,还有一种长江里面水分的芳香。肖亚中嚼着嚼着,就好像他不是在吃一小团兔儿泥,而是在品尝一小块香甜可口的面包。

    ??肖亚中在他幸福的咀嚼中进入了梦香。肖亚中听到有人说:“喂,嘴榨开(张开),吃毛果团子(正月十五用苕面做的面团,取代十五的元宵)。”肖亚中听到这话之后,就真有东西被塞进嘴里来。接着肖亚中的嘴里就感觉到苦。肖亚中想,是什么毒药,这么苦。他眼没睁,抬手一巴掌就把那苦东西打掉了。接着肖亚中听到有人说:“你醒醒,你这是怎么啦,饿得不省人事了,还把毛果团子打掉。”肖亚中听了这话就想把眼睛睁开,可就是怎么也睁不开那双沉重的眼睛。肖亚中问自己,我的眼睛这是怎么啦。他就抬起双手,双手也很沉很沉。他就使劲儿一抬,真还把手抬起来了。肖亚中把两只手各蒙一只眼,两只手的指头撑着上下两张眼皮。一股强烈的光就射了进来。光把他的眼睛射得很疼。光把他全身都射得很疼。光还是一根棍子,一棍把他打得头昏目眩。肖亚中就又听到有人说:“先吃一点点毛果团子。吃一点毛果团子就有了神,有了神你才会睁开眼睛。”肖亚中就张开那张又枯又裂的嘴,咬了那毛果团子上面的一小块。肖亚中嘴里感到先前的苦味少了,腥味却浓了些。肖亚中吃完了就再吃了一小块。那个声音就说:“饿急了就得慢点吃,吃急了,会气崩心的。”肖亚中就不急,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在这种漫漫的进食过程中,他的体力像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回到身上。肖亚中想睁开眼睛,眼睛就睁开了。

    ??肖亚中看着韩大狗的脸,看着韩大狗的眼睛,看着韩大狗的胸脯,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青楞楞的少年。肖亚中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像是在哪儿见过。他想去想来,他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不可能以前见过这个长江边上的少年。肖亚中实在找不到合情合理的答案。他最后想,就算是前生见过的。只有前生见过的,才会这么眼熟,不然怎么会看着眼熟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都是托生前喝了那迷魂汤的拐。

    ??肖亚中想好了,才问这少年的话。当他第一眼看到救自己的人是个少年时,他就丧失了说点感谢话的欲望。他把这个少年救他的行为,看成了一件很小的事。他就只顾自个儿地不住地想,是否见过这位少年。他甚至敢断定,这个少年,也将面临当兵的命运。有可能,他会像自己一样,也当一名逃兵。想到这一点,肖亚中在心里就有了一种看不起这位少年的感觉。肖亚中看待事物,一直就是这么想的。什么事情,只要有可能和自己一个样儿,他就会轻视它。今天,在少年韩大狗救了他这条命之后,他还是和以前任何一次样,是这样想的。

    ??肖亚中问:“你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韩大狗说:“我叫韩大狗,我爷爷和村子里的人都叫我大狗子。”肖亚中问:“你爷爷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韩大狗说:“我爷爷叫韩振武,是个滥眼瞎,他可是我们伍婿庙的老村长。他最叫人佩服的就是会算一口好命,看一眼好手相。”韩大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常和爷爷倒没三句话,今天和这个陌生人竟不停嘴地说。韩大狗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肖亚中说:“你是说你叫韩大狗,你爷爷叫韩振武,你们这儿叫伍婿庙,是吧?”韩大狗说:“就是。你先到我屋里歇着。我一看你就是个逃兵。”肖亚中说:“你怎么晓得的?”韩大狗说:“以前我们这里过了好多逃兵,穿的和你一样的衣服,长的和你一个样,连说话的腔调都一个样。你叫什么名字?”

    ??肖亚中再也不敢小看眼前这个小子了。他看看自己,还真他妈的憨,当了逃兵,连衣服都不晓得脱了。还有谁不会认出来呢。再就是自己说话,总是一口的川味,就像那放了辣子的菜,那辣味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肖亚中想了一会儿问题之后,回答说:“我叫肖亚中,我怕血。东洋鬼子攻打峡昌城,我被一股血喷下城墙,不得已才跑了上来。”韩大狗说:“我是说哩。自从打东洋鬼子,我们这道上的逃兵就没有了,这些日子来,就你一个。”肖亚中听得脸都红了。肖亚中觉得这小子鬼得很。

    ??韩大狗说:“快到我屋里去吧。喝点水,再吃几个毛果团子,好让身体还阳。”肖亚中就跟着韩大狗走。肖亚中不知道,他这一走进韩大狗的家,就有半个身子又走了进部队。在往韩大狗家走的路上,韩大狗指着那片草地对肖亚中说:“那是我媳妇放羊的地方。”他们走过那棵柿子树时,韩大狗对肖亚中说:“我常常爬到这棵树上看我的妈,还看我的媳妇放羊。”走过那块曾经是一块雪地的稻场时,韩大狗对肖亚中说:“我妈就是在这块地上,被东洋鬼子的飞机用机枪射死的。我那时正在柿子树上,我跑到我妈旁边时,我妈浑身是血,还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像镇上飘的旗子。”肖亚中说:“我见不得血,我见了血就晕,你不会晕。”韩大狗说:“我妈浑身是血,我也浑身是血。”

    ??韩大狗和肖亚中走进门时,爷爷正站在门口。爷爷问:“这就是昨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个人?”韩大狗说:“是。”爷爷说:“镇上招了很多兵,我们村也去了很我人。胆子小的都逃到老林子里去了。你和这人也得离开这里,免得给我丢脸。”韩大狗说:“我不走。”爷爷说:“你真是鬼迷心窍。你问问他,为什么当逃兵。”韩大狗说:“他不是逃兵,他是怕血。”爷爷说:“你不逃,就帮助打杂吧,抗日队伍明天就要来人,开始接兵了。”爷爷说着说着对肖亚中说:“你吃饱喝足了,还是接着逃吧。”肖亚中不知怎么就突然说:“我也不逃了。”

    ??爷爷怔在那儿。爷爷的滥眼瞎眼睛里,又涌满了泪。爷爷的嘴动了动,韩大狗知道,爷爷又要唱那些山歌了。

    ??爷爷就唱起了那首山歌:

    ??郎在高山唱山歌,

    ??姐在房中织梭罗。

    ??你哪里来的风流浪荡子,

    ??你唱出这稀奇古怪,

    ??古怪稀奇,

    ??古而怪之的弯弯拐拐,

    ??拐拐弯弯,

    ??弯心弯肝,

    ??弯断肋巴骨的歌,

    ??你唱得奴家脚瘫手软,

    ??手软脚瘫,

    ??脚瘫踩不得踏板儿,

    ??手软抛不得梭。

    ??脚踩踏板手抛梭,

    ??眼泪汪汪望情哥。

    ??脚踩踏板手抛梭,

    ??幺妹儿想哥织梭罗。

    ??.....

    ??

    ??008杀气

    ??

    ??肖亚中听到爷爷唱的山歌,心里就酸酸的。韩大狗竟在爷爷的歌声里流泪了。韩大狗生平第一次听懂了爷爷的歌。韩大狗感到爷爷这歌里的哥呀姐,不是歌里的哥呀姐,而是他韩大狗自己。韩大狗觉得他和爷爷祖孙俩一个就是那情哥哥,一个就是那情姐姐。这些全是韩大狗的感觉。

    ??睡在床上的时候,肖亚中才想已经好几年没在床上睡过觉了。肖亚中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觉得当一名逃兵,特别是当一名他这样的逃兵,而且还遇到韩大狗这样一对爷孙俩,真是一种幸福。这是肖亚中从昨天当上逃兵以来,第一次有这种幸福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他就在心里纳闷,有这样幸福的机遇等着,逃兵却是这样少。也许这全是那东洋鬼子的原因,对那些东洋鬼子,谁个不恨?如果不是打东洋鬼子,谁又愿意当兵呢,有一天没一天地等着去送死?晚上睡觉的时候,肖亚中听韩大狗讲了他爹的死,讲了韩大狗的记忆里伍婿庙江面的大沉船,讲了爷爷昨天给他看的手相。他们还讲了韩大狗的媳妇望水芳。甚至连望水芳的哥哥望长江都讲到了。讲完了这些,韩大狗就问肖亚中:“你们在队伍上吃什么?”肖亚中说:“队伍上别的不行,就是吃的还行。”韩大狗问:“哪吃什么呢?”肖亚中说:“大白米饭,一人一大碗,菜是大红广椒酱,味道很好吃,就是像血,别人吃起来香香的,我一吃起来头就昏沉沉的。”

    ??韩大狗说:“我喜欢血,我妈死在雪地里时,弄得我浑身都是血。我用雪都没堵住我妈身上的两个大洞。”肖亚中说:“你当兵是想报仇。”韩大狗说:“我要杀了那个射死我妈的人。”肖亚中说:“你怎样找到杀你妈的人?”韩大狗说:“我认得他,他脸上有一颗红肉痣。”肖亚中感觉到韩大狗身上有一股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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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9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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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就是沉默。

    ??沉默里有老鼠从他们眼前跑过。肖亚中就想,这年头只有老鼠最幸福。但是他接着就想起在峡昌城里的战斗,那些被炮弹炸翻了的墙和街道上,一些死老鼠翻着肚皮躺在那儿,一只只都发了臭,那些老鼠之所以臭得快,是因为它们被炸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加上春天的暖气,更是发酵它们的好原料,它们就变得异常地臭。当时,肖亚中看着它们想,中国的老鼠都比别处的命苦。肖亚中之所以记得这么深切,是因为那些老鼠的尸体旁边有一滩人血。人血比那老鼠的臭味更令他难受。所以肖亚中想,也并不是所有中国的老鼠都不幸。看看这儿的老鼠,正过着一种幸福的生活哩,就连这会儿的肖亚中也是幸福的。

    ??接下来,肖亚中和睡在对面的韩大狗还是保持着一种沉默。这时,肖亚中就感到几年来第一次在床上睡觉,他已经变得很不习惯。他开始了比失眠还痛苦的折床。肖亚中就像一个农民,拿着一把钗稻草的扬叉,左一下,右一下,把自己身上的几根勒骨折腾得生疼生疼的。他甚至把身上的一块穷骨头碰了一下,把他疼得直冒冷汗。冷汗冒完了,肖亚中接着一个又一个地辗转反侧。折床就像长江里的一个大旋涡。肖亚中老在心里说,不想令自己睡不着的事,可这折床就像长江里的一个大旋涡,总是把他的思想往令人清醒的事情上扯。扯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肖亚中就放弃了不想它们的想法。肖亚中干脆就开始一五一十地想起来。肖亚中想着白天韩大狗爷爷说的话。马上,在他心里,就出现了一个站在空中的大肖亚中,还出现了一个站在地面上的小肖亚中。小肖亚中问大肖亚中:你真的不想再逃了?大肖亚中说:逃回老家了又怎样,东洋鬼子打到四川,我还得去当兵,到那时,死的人会更多,死的人一多,我肯定就是其中的一个。小肖亚中问:那你晕血怎么办?大肖亚中说:我们与东洋鬼子的大厮杀,肯定会在石令牌进行,而且也不会在今年进行。我得想办法先到石令牌去。小肖亚中说:那你老婆怎么办,你那嫩生生的婆娘,放在家里,你放心?大肖亚中说:男人有仗打就不想婆娘,要真想婆娘了,就唱韩大狗爷爷唱的歌解闷。肖亚中想到韩大狗爷爷的歌,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就出现他的床前。

    ??韩振武站在他的床前,就像一个鬼。他执着一盏煤油灯,用一只手遮着那灯的光亮。灯光只照出了他的半边脸。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看着那只滥眼瞎里挂着泪水。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问:“你是人还是鬼?”韩振武说:“我今天是鬼,明天就是人。今天是人,明天就是鬼。”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说:“你是村长,你明天得帮助队伍里下来的官兵招兵哩。”韩中 文首发振武说:“正是。这次去当兵的人,才是真正的兵。”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说:“就因为东洋人杀了你的儿媳妇?”韩振武说:“他们还杀了大狗子的妈。我看不得我的娃在柿子树上想他妈。一看到那没了妈的娃娃的眼神,我就想哭。”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说:“你又舍不得把他送到前线去。你怕他死了。”

    ??韩振武怔住了。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怔住之后,就在想前天早上的事情。那天早上一过飞机,他就晓得情况不好。每次飞机过得紧,抗日队伍就要下来招兵了,他干了几十年村长,他能预感到许多要发生的事情。这几年,他把村子里年纪轻轻的小后生往前线一批批地送,像割韭菜地一发又一发。然后,过不多久,他就得时不时地往有名有姓的人家里跑,说你的后生在抗日杀场上立了功,牺牲了,你们成了荣光人家。人家表面上含着泪不言语,可心里恨不得你韩振武也死。因为他们的后生是你韩振武帮人招去的。

    ??可这些事烦归烦,灾祸总归是落在别人头上。最让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揪心的,就是眼看着自己的孙子韩大狗一天比一天成熟,一天一个个子,而天上的飞机自从他妈被扫死后,一天比一天过得紧。而且这小子的个性,太像自己了。

    ??他就担心。

    ??哪怕他的孙子已经成了一名孤儿,可是在这兵荒马乱、国难当头的年月,这上火线的一劫,看来孙子是怎么也逃不掉了。再说,村子里的青年都积极响应,就韩大狗一个人躲在家里吃闲饭,他更没脸面见父老乡亲。就是为这,前天早上,他竟在孙子韩大狗面前丢了丑,在飞机的嗡嗡声里,把尿拉在了裤子里。而后,他像个娃娃一样地嚎哭。

    ??韩振武也早料想到,孙子韩大狗有当兵的想法。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责怪大狗子:“人家肖亚中拼命从火线上逃下来,你却偏偏要往火口上碰,而且去意这么坚决,真是天意要灭我韩家呀。”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村长韩振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灰心过。当他看到这个叫肖亚中的逃兵走进了村子,又见到孙子把他领了回来,他心里有了一个办法。他用一整天的时间,反复琢磨这个想法。他想到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没想到,在行将入土的时候,还要做下一件让他心里不安的事。他还想到自己这个村长,这些年来当得也太窝囊。所谓村长,就是要保一方平安,可是因为自己年事已高,自己不仅没做到,相反,他送走了许多黑发人。战争让他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情。他眼睁睁地看到,受战争的伤害最大的,始终是这些老百姓,打仗花的是民财,牺牲的是老百姓的性命,老百姓承受着几重负担。可是,细一想,要不是这战乱年岁,自己这个维持村长,恐怕早就干不到今天。想到今天,他也得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面临着一场难逃的劫难,他的心就灰到了极点。

    ??夜很深了,想着即将来临的劫难,韩振武睡不着。

    ??韩振武干脆就起了身,走出睡房,走进了肖亚中和孙子的睡房。

    ??韩大狗睡得很熟。

    ??肖亚中说:“爷爷,我反正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我家有兄弟四个,我不仅有了老婆,还有一个小子。就让我顶大狗的名去。从今天起,我就叫韩大狗。”韩振武说:“就怕大狗子不肯。”

    ??肖亚中说:“我明天再劝他一回。”

    ??韩振武说:“你自己也要想好。今晚,我这里所有的门都没上锁。可是过了今夜,就是你再想走,也走不脱了。”

    ??韩振武说完就出去了。肖亚中又陷入黑暗里,不一会儿,他也进入了梦乡。肖亚中的梦很平静。好像是回到了四川的老家,跟那脆生生的妻儿在一起。他们在梦中始终不说话,只是对着他眯眯地笑。

    ??

    ??010奔跑

    ??

    ??天刚放亮,招兵的人就进了村。先是狗子在村头狂吠。那吠声可以传到河对岸去。镇上的人带着几位部队长官进了村,没有一丝大的动静,只是狗子在不住气地狂吠,连人脚踏地皮儿的声音都没有。肖亚中起身去看韩大狗爷爷的房,早已没了人影,就知道他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去了。

    ??一会儿,有人嗵嗵敲门。韩大狗开了门,见是望水芳。望水芳见了韩大狗就说:“大狗子,我哥生死要去当兵。我爹我妈生死不同意。我爹叫我来说,让你爷爷把我退回来,不然,就悔了我们的亲事。”

    ??韩大狗还没睡醒,惺松着眼,愣了半天才回过神说:“他跟你爹学当先生不好蛮好吗?他那样子还能当兵找鬼子?”望水芳说:“我爹说,让你求你爷爷,想办法把我哥退了回来。我爹说,他要是在队伍上有个三长两短,爹的几辈人的中医就失传了。”看着眼前的望水芳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儿,韩大狗像一下长高长大了。他捧着望水芳的双肩说:“回去给爹说,我会想办法的,保证不损你哥一根毫毛,把他退回来。”

    ??望水芳接了这话,就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颠颠地就往回走。韩大狗连忙一把拉住她说:“你怎么心里就只有你的哥。说不定,我今天就要走了。”望水芳盯着韩大狗说:“待会儿,我又到庙那儿放羊,我等你。”说完,望水芳的脸就红了。望水芳红着脸,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远了。韩大狗望着走远了的背影,心里一阵暖。

    ??望水芳走得看不见人影子了,又有人颠颠地跑来说,大狗子,你爷爷叫你赶快烧水,泡茶,还要把你的睡房腾出来,好让官兵们住。那人说完就走,走了多远还回过头来喊道:

    ??“你爷爷还叫你别乱跑,做完了活儿就在家等着。”

    ??韩大狗说:“好。”

    ??韩大狗就在屋里忙,忙完了就在屋里等着。

    ??实在等不住了,韩大狗就跑到山头,爬到那棵柿子树上,远远地看伍婿庙。在柿子树上,韩大狗想,爷爷怎么就那么不喜欢伍婿庙,自己怎么就那么喜欢伍婿庙,不仅喜欢伍婿庙,而且一看到那庙心就发热,脸就发烫,手脚就发软。韩大狗想着想着就看到望水芳出现在伍婿庙那儿。她还是赶着那只羊,还是留着那根长辫儿。她还不住地朝着韩大狗招手。她招完了手,见韩大狗没反映就一跳一跳的,像只小花鹿在跳动。她见韩大狗还没有反映,就站在那儿,一左一右地摆动着腰姿,韩大狗看得出,那种扭动里既有埋怨,还有失望。韩大狗就不再犹豫,他一溜烟儿地下了树,朝望水芳狂奔而去。在奔跑中,他听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重,一样响。他还想到他妈在雪地走动的姿势,想到他妈身上的暖,尤其是他妈那对生动的乳房,在他脑子里不停地晃动。

    ??韩大狗用几乎是他生平没有过的速度,向他的媳妇望水芳狂奔而去。

    ??

    ??011放兵

    ??

    ??韩大狗回到家里,见爷爷已经回来了。爷爷对韩大狗离开屋里去了外面并不怎么计较。韩大狗看到爷爷很疲倦。韩大狗从爷爷的疲倦里就知道,他们今天肯定招了不少的兵,不然爷爷不会让情绪这么低,爷爷不愿意看到村子的男人越来越少,那些娃娃都是爷爷看着长大的。韩大狗还知道,爷爷前几天就给村子里的人们放了风,说这次招兵要和鬼子,血战峡昌,血战石令牌,让村子里的人三思而后行,别莽撞行事。可是村子里的人还是有不少人来应招。他们像过节日一样,来到了招兵站,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爷爷看到了自己的亲家望名堂的儿子望长江也到招兵站上报了名。

    ??爷爷韩心里想:“这村子里的人这是怎么啦?”

    ??韩大狗还看见两名招兵的长官。他们倒是有说有笑。韩大狗最爱看那位又高又文静的长官。他穿得整整齐齐,长得眉清目秀,一说一笑。进了韩大狗的家,他就担水做饭,扫地抹桌子,没像那位壮实的长官那样,躺在椅子上拉长了腿子歇着,眼睛还滴溜溜儿地乱转。

    ??爷爷把韩大狗拉到长官面前说:

    ??“这是徐长官。”

    ??韩大狗就对着那位眉清目秀的长官鞠一下躬说道:“徐长官好。”那徐长官就拍着韩大狗的肩说:“别叫长官,我叫徐国耀,大家都叫我徐大炮,你以后也可以叫我徐大炮。狗日的,大狗子身胚都长定型了,将来一定是条硬汉子。”

    ??爷爷又把韩大狗拉到那壮汉子面前说:

    ??“大狗子,这是和长官。”

    ??韩大狗就对着躺在椅子上的壮汉子说:“和长官好。”

    ??和长官抬抬眼,动也没动说:“他是班长,我是副班长,班里也没人敢当面叫他徐大炮的。叫什么你自己惦量着。”

    ??韩大狗说了声明白了就走进自己的屋去。韩大狗在往自己的睡房走去时,他听到和长官说:

    ??“大狗子,你千万别动他们的绳子。”

    ??韩大狗走进他的睡房,一眼就看见,肖亚中和望长江被捆在他的厢房里。

    ??韩大狗问:“你们这是怎么啦,不是招兵吗,怎么把你们捆起来啦?”

    ??韩大狗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睡房老早用来关过壮丁,而且是那种拼命想逃的壮丁,只有过去抓壮丁才下这种绳子功,把人捆起来。韩大狗的睡房从门到窗子都有牢不可摧的锁。那些锁一旦锁上,任你是插着肢膀也飞不出去的。有一次韩大狗和爹搞反了,爹就要了爷爷的钥匙,把他反锁在屋里,锁了一整天,他想尽了办法也没逃出来。结果还是爷爷才把他放了。

    ??今天可是招抗日队伍呀,怎么会这样?韩大狗亲眼看到,那些新招的兵,乐哈哈地分散住在不同的集结点。

    ??肖亚中和望长江两人的手都被反绑着,脚也上了绳子。望长江是那种娘娘腔的男人。韩大狗不喜欢和他说话,如果不是看在他的妹妹望水芳的面子上,韩大狗平常连话都懒得和他讲。可是今天不一样。早上听望水芳说,他竟然想当兵,韩大狗在心里对他有了一丝好感。他走进屋里,一看到望长江,就有种亲情的感觉。他看着望长江和他妹妹一样白的皮肤,他就像在看着望水芳那柔嫩的皮肤。他看到望长江就想到刚才自己和望水芳在庙里那动人心魂的幽会。

    ??望长江说:“大狗子,快想法救救我,我本来想报名当兵去的,我爹说,只要我当兵,就把所有的医书烧了,不再认我这个儿子。我不能让我爹的医学失传啊。我刚给他们说,不想当兵了,要回去,他们就说我破坏抗日,把我捆起来了。”

    ??韩大狗听了这话,心里又恢复了先前对他的厌恶。韩大狗没理他。韩大狗走到肖亚中面前问:“他们怎么把你也捆起来了?”

    ??肖亚中笑着说:“他们说,我是逃兵,怕我又逃了。他们还说,我天生就长得像个逃兵。”

    ??韩大狗说:“我看你最不像个逃兵。”

    ??肖亚中说:“我留下来是留对了,他们的任务就是保卫峡昌,保卫石令牌。”

    ??韩大狗问:“东洋鬼子什么时候打到石令牌?”

    ??韩大狗想,这石令牌离伍婿庙简直太近了。东洋鬼子打到了石令牌和打到他的家伍婿庙简直就没有区别。

    ??肖亚中说:“目前鬼子正在打峡昌的主意,他们打峡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石令牌,打石令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嘉宁,就是为了打我的家乡。那个徐长官是东北人,他说,他的家乡已经被东洋人占了,他就把四川当成他的家乡,他不想让东洋人再把他的家乡占去。他这话,我怎么听着就顺耳,听着就想流泪。我现在真乐意让他们捆着。”

    ??韩大狗想,狗日的逃兵肖亚中,不仅会得晕血症,还懂军事哩。听爷爷说,懂军事的人都蛮鬼,可是韩大狗一点也不觉得懂军事的肖亚中很鬼。后来的事实证明,也就是这个懂军事的肖亚中,让韩大狗没有像其他石令牌血战中的士兵,糊里糊涂地打,糊里胡涂地死,而是在心里算计着东洋鬼子的一招一式,从而使韩大狗屡次立下了赫赫战功,并且赢得了给他的妈报仇雪恨的机会。

    ??韩大狗的舅子望长江听了肖亚中的这番话,就不再吭声了。望长江沉默了很长时间,觉得再不说话,就没了人味。望长江说:“我也想去杀东洋鬼子的,我也不怕死的,就是怕我爹妈着急,怕我家的中医失传。”

    ??韩大狗说:“你就不要瞎想了,水芳是我媳妇,你就是我的大舅子,我也答应了水芳,一定会把你退回去的,只是你不要再说没油盐的话就行了。”

    ??望长江听了这话,脸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好久他才说:“大狗子,我不回去了,我还是想去当兵打鬼子。”

    ??韩大狗却笑着说:“你不回去不行,你不回去,我可要打光棍哩。”

    ??韩大狗说完就出去了。

    ??韩大狗把爷爷喊到山头。

    ??山头就是长着那棵柿子树的地方。山头在西陵峡,指的就是房屋的两侧,对着房屋山尖的地带。西陵峡里的人把房屋两边的墙叫山肩,因为那房屋的脊梁像一座山峰。所以,往往西陵峡的人所说的山头,并不是指实际意义的山头,而是指屋的两个侧面所对着的地带。山头在峡江人的生活里显得有点比其它地方特殊。峡江人因为屋少,逢上来了客,有一点机密性质的交流内容就是在山头完成的。

    ??韩大狗把爷爷韩振武叫到山头,爷爷韩振武就觉得孙子又有了什么鬼点子。近几天来,他简直被这个小娃子折磨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他都觉得,这小子越来越像自己十七八岁时的作派。也许正是冲着这一点,韩振武对他的孙子韩大狗显得比对谁都宽容。

    ??韩振武说:“娃儿,你有事就说。”

    ??韩大狗说:“你得把望长江退了!”

    ??韩振武说:“你疯了吧你,名字都在报镇上,再报到抗日总部了,队伍又不是菜园子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一个萝卜一个坑,东洋人快打到峡昌了,听说是打东洋人,村子里的人得了信都踊跃报名,你望长江也是自己报的名,你一退,别人也跟着退咋办?这不分明在破坏抗日吧?就他望长江是娘生的,就他望长江是肉长的,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蛆?”

    ??韩大狗说:“你得把望长江退了!”

    ??韩振武对他的孙子韩大狗说:“他爹想悔亲是不是?”

    ??韩大狗说:“他爹不悔亲,你也得把望长江退了。”

    ??韩振武说:“这件事儿,我们两公孙说不好的,你就别说了。”

    ??韩大狗说:“滥眼瞎,你听着,不说了你也得把望长江退了。”

    ??爷爷韩振武一转身走掉了。

    ??韩振武心头也火起来了,火起来了他一转身就走掉了。他只能走掉。看着爷爷走掉了,韩大狗就想哭,韩大狗蹬在山头想哭。

    ??好一阵子,爷爷韩振武看见孙子韩大狗蹬在山头,一幅没了阳气的样子。也有好几次韩振武心烦得恨不得上去打他的孙子一个耳光。可是,韩振武从他的孙子来到世上,从没动过他一指头。即使是今天,他也不愿意动韩大狗一指头。

    ??韩大狗在山头蹬了一会儿,就爬到柿子树上看日头。他盼着日头早点下到河对岸的西山里去。他也晓得,日头下了西山,那两个官兵就会在他家的大门口摆上麻将龙门阵,这样他们既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把,又可以把门守得严严的,让那屋里的兵也就死了逃跑的心。而往往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也就是爷爷韩振武给那些实独苗独种人家行善的时候。这个时候爷爷就会让韩大狗偷偷溜进他的睡房,把沉睡的兵推醒,然后让他们从爷爷的腿下穿过麻将桌,潜入外面的黑夜之中。

    ??爬在柿子树上发楞的后生韩大狗,在爷爷韩振武不同意退掉他舅子的情况下,决定今晚星夜放人。

    ??韩大狗就盼日头落盼得心焦。

    ??他一遍又一遍用手指比划着日头的高度,比划完了之后,他就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日头看,看那日头像一团红棉花往下沉。可那日头就是一动不动。韩大狗的眼睛被那日头剌疼了,刺得他眼泪直流。他也不管不顾,还是恨恨地看着那日头。他看着那日头的血红,又像看到他妈在那血红里闪动着身姿走动。看到了他妈,韩大狗的眼泪就更多了。韩大狗的泪水竟哗哗地流起来,那声音像河水在流动。柿子树上的韩大狗,就在这种河水流动的声音里睡着了。

    ??班长徐国耀是个勤快人。

    ??他擦完了腰里的手枪,洗干净了才换下来的内衣,见天色将晚,就又帮韩振武挑水。他一连挑了五担水,才把韩大狗早上挑满了又用干了的水缸挑满。他一开始,在这峡江的山路上挑水还很不适应。往往让一前一后的木桶磕磕碰碰,水也荡出了不少。可是班长徐国耀是个文静人,他担了不到两担水的时辰,就悟会了在这山上挑水的诀窍。他竟把个一担水挑得顺顺当当,而且一点水也不洒出桶来。班长徐国耀挑完水出来放木桶的时候,天也暗下来了。就在这天暗下来了的当口儿,他见老村长的孙子韩大狗,竟爬在一棵柿子树上。他悄悄走过去。他看到村长的孙子韩大狗竟在树上哗哗地流着泪水。他发觉韩大狗在哭。班长徐国耀在战场上见惯了死亡和鲜血,可是自从国破家亡之后,他倒很少见到人哭了。他经历了不再少数的血战,一战又一战地败下来,自己身边刚才还鲜鲜活活的兵,一转眼就死了,他没哭过,他也没见他的兵们哭过。他们那时的心里只有恨,有了恨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班长徐国耀在老村长韩振武家里的傍晚,见到村长的孙子眼泪像河水一样哗哗往外流时,他就非常感动,他感动得也想哭。他在一瞬间觉得,如果每个男人都能够有一个机会哭一下,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班长徐国耀得把这泪忍着,他还得进屋去,把村长的孙子哭泣的事情,告诉老村长韩振武。

    ??班长徐国耀说:“韩村长,您孙子在那棵柿树上哭。”

    ??韩振武看了看班长徐国耀,觉得这个长官有点爱管闲事,还觉得这个长官有点太过认真,小娃娃哭一下,打点油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韩振武想想又不对。是不是这鬼精的长官知道了什么,在探他的口风。想到这里,村长韩振武倒吸了口冷气。幸亏他问一下,让我晓得了他们的底。要不然,真听了大狗的把事情露了马脚,就出拐了。

    ??韩振武说:“那娃在树上想他妈哩。他妈就是在那树下让鬼子扫死的。”

    ??班长徐国耀听了,眼泪就真出来了。班长徐国耀听说韩大狗在哭他妈,想想自己,在辽宁的石河子,自己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亲和儿子老婆留在家里,也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想到母亲,班长徐国耀也让泪水滚了出来。他一边滚着泪水一边往韩大狗所在的树走过去。他走到树下,仰着头,喊道:“韩大狗,回去吧,男人谁兴这么个哭法。”

    ??韩大狗其实是睡着了,只不过他睡着了也没停下那绵绵不断的哭声。班长徐国耀这一声喊,倒是把他真给喊醒了。韩大狗睁开眼,揉揉眼睛,才止住了哭。他忽地溜下地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做了个梦,一伤心就哭了。我可是从来不哭的。”

    ??班长徐国耀看看他的神情,还真是刚睡醒的模样儿。就说:

    ??“你小子真有种。”

    ??韩大狗看着班长徐国耀,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有了想法他就说道:

    ??“你能帮我个忙吗?”

    ??徐国耀说:“什么忙,只要你用得着,尽管说。”

    ??韩大狗说:“这个忙你绝对不会帮的。”

    ??徐国耀说:“只要我做得到,我会帮的。”

    ??韩大狗说:“你不会帮的。”

    ??徐国耀说:“我绝对帮。”

    ??班长徐国耀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后生面前说走了嘴。但是又不好收回这话。就那么愣着,他在心里笑自己,自己这么愣着,一定像个二楞子。

    ??韩大狗就说:“我要你把新兵望长江退掉!”

    ??徐国耀问:“你说的是那个逃兵?”

    ??韩大狗说:“不是,是那个娘娘腔。”

    ??徐国耀说:“我这次招兵,都是自愿,他自已报了名,我把名单上报了,他又反悔,我切实没办法,如果放了,我们还得呆一天,再去招一个。”

    ??韩大狗说:“其实这个人不用你们再劳神,我去顶就是。”

    ??徐国耀说:“你在发烧吧,尽胡说,你的村长爷爷不会同意的。”

    ??韩大狗说:“这事儿听我的,那个滥眼瞎也得听我的。”

    ??徐国耀说:“望长江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偏护他?”

    ??韩大狗见他问这,就得意地说:“他是我的舅子,舅子,你懂吧?”

    ??徐国耀听了就笑着说:“你小小年纪,就怕老婆,娶了老婆忘了爷爷,这可不对。”

    ??韩大狗不好意思了,推了徐国耀一把,说:“这个忙你究竟帮得帮不得?”

    ??徐国耀说:“那你可别让我下不了台,我放了你的舅子,你别到时像他一样反悔。”

    ??韩大狗就附到徐国耀的耳朵上,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说得徐国耀开怀大笑。徐国耀说:“你小子真鬼。”

    ??韩大狗和徐国耀还没走进屋,就看着爷爷睁一双滥眼瞎,眼光怪怪地看着他们。韩振武怎么看到班长徐国耀,徐国耀眼里就怎么有了一种心知肚明的陷井。韩振武就断定,孙子要退他的舅子望长江的事情,徐国耀已经知道了。韩振武就决定,今晚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摆麻将龙门阵了。不然就会被捉个正着。想到这龙门阵不摆了,自己的孙子也就不用替他的舅子当兵去了,老村长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丝丝。但是,他就怕那小子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来。

    ??

    ??天黑定了。

    ??天黑定了,韩振武才让人把那丰盛的饭菜做好。因为明天一赶早儿,班长徐国耀就要带着他招的新兵上路。今天晚上,必须让他们吃饱。一顿饭吃完已经是深夜了。老村长深怕长官们提出来打麻将,就说:

    ??“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班长徐国耀心里有韩大狗的事儿,就不想打麻将,就说他只想睡觉。

    ??韩大狗看见爷爷一副古怪样儿,而且吃了饭就喊睡觉,心想爷爷是铁了心不让他退掉望长江了。韩大狗在这一刻竟恨起爷爷来。韩大狗心想,我会让你来个措手不及。

    ??韩大狗很老实地就进了自己的睡屋。他走进屋时,那和班副对他说:

    ??“大狗子,你千万别碰他们的手脚。”

    ??韩大狗走进他的睡屋时,肖亚中和望长江已经沉入了梦乡。韩大狗在心里想,这个娘娘腔还真不想回去了哩,睡得跟猪一样。

    ??韩大狗这样想着,就贴着他的舅子望长江睡下。睡下之后,他用一只手捂着舅子的嘴,另一只手又是揪又是扯又是卡,把望长江弄得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半夜时分,韩大狗的睡房里传来哼哼叽叽的声音。睡在门口的和班副喊话道:

    ??“哪部分的?什么人,出了什么事?”

    ??等和班副清醒过来,才明白不是在队伍上,而是在老村长家里,就问:“有什么屁事快说。”

    ??望长江娘娘腔说道:“报告长官,小人有事不敢说。”

    ??和班副火气旺起来:“有事又不敢说,就不说了,不准再哼了,睡吧。”

    ??望长江哼起来就更带劲儿了,像得了急症。这时韩振武也起来了。他披着衣服,觉得这事儿多少有些不对劲儿。就摸进韩大狗的睡房里,问望长江的话儿。望长江这才说了。韩振武毕竟是老村长,他伸手摸了一把望长江的肚子,临收手时还使劲儿往他胳肢窝里一挠,发觉这小子肚子胀鼓鼓的,平常这小子一挨身就护笑的,今天这么挠他都没反应,实在是胀得受不住了。想想也是,这小子从走进了这屋,已经一天没拉了。韩振武验查完毕,把情况给和班副说了。和班副厉声说:

    ??“你小子可别装神弄鬼,出来。”

    ??望长江就出来了。

    ??和班副亲手给他解开了脚上的绳子,还把他手上的绳子拉了拉,紧了紧,然后亲自给他扒下裤子,和他一起往茅坑里走。到了茅坑里,他用手电照着望长江蹬好后,说:

    ??“你小子可别磨蹭。”

    ??和班副退出来守在茅坑门口,静静地等着。他抬起头见天上竟还有几粒星星,就开始一颗一颗地数星星。当他数到百十来颗星星之后,想到望长江该拉完了吧,就朝里喊:

    ??“小子,别磨蹭了,回去睡觉啦。”

    ??和班副喊了一声里面竟没反应。凭经验,和班副意识到这小子开溜了,就撩开茅坑的门帘,里面真是空空如也。

    ??和班副车转身跑到徐国耀的睡房说:“班长,望长江跑了,一定是韩大狗做的手脚。”

    ??徐国耀说:“那个娘娘腔,上了杀场,也只有死路一条。既然是韩大狗做的好事,这个缺就该他来顶。”

    ??听了这话,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一下子跪到地上。他连连地磕着头,让头把地碰得咚咚直响。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说:“求徐长官开恩,我可就只这么一根香火了啊。我们韩家的香火弄不好就要断在他手上啊。我给您磕头啊。”

    ??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跪在堂屋里嚎嚎大哭起来。

    ??班长徐国耀想,难怪大狗子好哭,原来有个好哭的爷爷。

    ??和班副想,这老村长哭起怎么像唱大戏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