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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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时间:6月初。

    ??地点:柳林子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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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1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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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3年5月底,柳林子战场,晨光大亮。野风拂面,峰火狼烟,乱石丛生,半部正在燃烧的《孙子兵法》冒着烟,躺在乱石丛里。古筝〈十面埋伏〉响起来。高桥正努力伸手去抓,巫师在夜里跳动的影像和眼前的《孙子兵法》在高桥脑子里交替闪现。一双脚缓缓移进高桥的视线,阻断了他的手。一阵忧伤的民歌在韩大狗身后响起来:

    ??三十出门四十归,

    ??无须出门有须回。

    ??子在堂前不认父,

    ??妻在房中问是谁……

    ??

    ??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轰然而来。

    ??韩大狗让高桥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韩大狗发出这个命令时很粗暴。韩大狗要看着他脸上的那颗高高的红红的肉痣。韩大狗还要让他身后的亲人看看他脸上的那颗肉痣。韩大狗最想让他的妈妈在九泉之下看看那颗红红的肉痣。韩大狗这么想着,那颗粗暴的心,在一瞬间里变得沉静了许多。韩大狗心里清楚,这是他心中的仇恨,正在回光返照。

    ??韩大狗从肖亚中手里,拿过高桥那把长长的刀。韩大狗把它扔在高桥的脚跟前。高桥的心前所未有地释然。就像一个始终背负着千斤重物的行者,到达了目的地,把重物御下之后的轻松。看到那把刀横在自己面前,高桥的脸上露出一丝外人不易觉察的笑意。那是一种心意满足的感觉。“回家啦!”高桥长吐一口气,双腿一并,深深地向韩大狗鞠了一个躬,单腿跪到那把又旧又老的军刀前。

    ??高桥很轻易地就拿起那把他不知砍了多少人的军刀,插进自己的腹部。他这么做时,一切都显得很坦然,也没有一丝庄严或肃穆的感觉。那刀一进去,血就“滋滋”地往外冒。不同的是,那刀柄好像只有这回才是在真正杀人似的,被血洇染得很铺张。其时,高桥的整个动作过程,就如人们回家的举动一样普通。倒是那殷红的血,从那具生命逐渐消殒的肉体里散布出来,呛得肖亚中直皱眉头。

    ??韩大狗想,这血气有种霉味。

    ??韩大狗还想,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看着脸上长着那颗高高的红红的肉痣的高桥,慢慢变成一种苍白,韩大狗心里想,自己命中注定要杀死眼前这个日本人,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你千里迢迢,而且无所事事地死杀了我的妈。中国人是不容许任何人动自己的妈一个指头的,每个杀人母亲的侩子手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你杀了我的妈!

    ??韩大狗看到鬼子高桥在等待死亡来临时,神志非常清醒。面对着韩大狗那双大眼睛,高桥流露出一种期待什么的神情。那种神情是对自己已经没有了丝毫信心的神情。韩大狗感觉到,高桥的神情告诉他,他早已置身在一艘滑向大海的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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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海水激荡秀透影中。高桥和他的部队,在“哗哗”的脚步声中,向湖北进入。他们攻破武汉,在城墙上欢呼。他们攻破老河口,在平原的风里欢呼。他们攻下旦阳,攻下峡昌,一起将帽子抛向天空,高叫着欢呼着。在他们的欢呼声后面的天空中,有一只大鸟在盘旋。大鸟越来越多,似乎弥漫住了整个天空。宽阔的海面上,一艘没有罗盘的船,在海上漂着。大鸟渐渐变成了海浪,高桥在海水的船上随波沉浮。高桥在船上随波逐流。船渐渐深沉没了。高桥落进海水里。在深海里,高桥四肢飘浮。

    ??

    ??高桥的生命随着那艘大船,早已向大海的深处滑去。巨大的滑动力,让任何想拉住它的钢缆都无济于事。这时,高桥的神情还告诉他,他似乎更能深切地感受到,那托着他身体的海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亲切体贴。韩大狗明白,它们就是高桥的恐惧,就是高桥的死亡,就是高桥向往已久的归宿,就是高桥生命的归宿,也是高桥唯一的归宿。

    ??韩大狗的眼睛,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沉静得多。韩大狗用一种坦然而坚定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从肤色到长相和自己差别不大的日本兵。不同的是,他的脸上长着一颗红色的肉痣,不同的是,这颗肉痣杀了自己的母亲。韩大狗这个时候就是这么认为的。也就是这颗肉痣,把韩大狗坚定的目光,激起一层雨水一般的雾。

    ??透过这层雾,韩大狗的脑子,进入了一种迷茫而清晰的状态。韩大狗感觉到一切似乎都刚刚发生在昨天。而从昨天到今天,自己和眼前这个日本人把位置交换了一下,就是这么一下,让韩大狗有着很从容的时间,来细细面对这个曾经让他仇恨的敌人,细细品味着从昨天到今天这段血腥的历史。

    ??昨天,真是一场恶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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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2从那片雪白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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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生与死,日本军人高桥的心灵,在这个时候,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显得安宁。此时,存在于韩大狗面前的,只是一具真实的肉体,而他的灵魂,早已向人们所描绘的天堂或者地狱滑翔而去。高桥很平静。高桥不平静的,只是对盯着自己的这双眼睛的回忆。

    ??高桥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对死亡的宁静里,他和他的对手的思绪,不知不觉地沾附在一起,就像两块不同极的磁石。

    ??应当说,恐惧一开始就紧紧笼罩在日本军人高桥、和高桥所在的日本军队所有军人身上。精通占卜的日本士兵告诉他们,他们和他们效力的军队,从进入湖北,在武汉囤居时,就已经变成了一艘没有罗盘的船。他们深深地感觉到一种随波逐流的感觉。大和民族是个对海洋和海水有着深刻识别力的民族。他们世代蜗居在那个长长的小岛上,他们干什么事情都被这小小的海岛所困扰着,让他们放不开手脚。于是他们就憋了一肚子劲没处使。就和一个浑身是劲的小伙子驾着一只小船,看到一位老人气喘吁吁地驾着一艘大船一样,心理失去了平衡,便生了一肚子气,还生了抢劫大船的心。可是,一旦真正上了那大船,那小伙子才发觉,事情并非靠力气就能做好的。所以他便有了比在小船上更甚的恐惧感。

    ??那是一种在深海里的感觉。

    ??尤其是到了荆楚大地,到了这片把巫术传遍整个中国的土地上,他们更加感到激荡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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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楚大地的夜色,巫术,一个神汉在浓郁的楚风中杠神。

    ??高桥带着队伍,捣毁了跳神的场面。巫师疯狂地诅咒,高桥一枪击中了巫师。巫师抚着身上的血,然后抓进口里,一口喷在高桥的脸上。高桥像被灼痛了一般,捂着脸在地上打滚。他的同学木岛再给巫师补了一枪,巫师倒下去了。好一会儿,巫师突然跃起来,大叫着“我是九头鸟,我永远死了”,一下子把木岛死死搂住。木岛怎么也犟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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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是那么难以琢磨。一切又都是那么令他们心烦意乱。他们行进在这片近乎诡秘的泥土上,心里还怀念着东北那耿直的黑泥土,怀念那齐鲁大地上的粗犷雄风。在那儿,即使你一刀杀不死他们,可他们会挺直身板让你再补上若干刀。可是这儿的人就大不相同。就是你亲眼看着杀死了的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他们又会从地底下冒出来,让你感到他们像草的生命力一样旺盛,像蛇一样叵不可测,像游神一样,让你防不胜防。

    ??就像深海里的水鬼。

    ??即使他们在秘密训练基地学得了麻利的杀人技术和杀人勇气,即使他们比以往的杀戮更加卖力,即使他们的心思比以往动得更周密,即使他们的血也流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但是都遏制不住他们心底那生生不息的恐惧,像长江里的水一样,往他们心里不息奔流。

    ??…………

    ??日本本土,秘密训练基地。在一片场子上,高桥和同学们非常麻利训练着杀人技术。面对一位妇女,三个同学上去,都不下手。高桥举着军刀狂叫着,一刀就把那位妇女杀掉了。血溅了他一身。高桥受到了教官的表扬。

    ??…………

    ??几个中国老人和孩子立在海风中。在他们面前,站着持刀的高桥和同学。很久,没人敢动手。

    ??高桥从学员中走了出来,拿起教官手里的刀,对准一个中国儿童的胸脯,连刺数十刀,直到把那个孩子刺成肉浆。高桥再次受到教官的赏识。

    ??…………

    ??高桥在东北战场,施展了他们从基地里学到的杀人术。一幅幅杀人的叠影:

    ??他从武汉一路英武地杀过来,一路让一柱又一柱红得发黑的血,从一具具黄色的躯体里喷出来,一路增添着日本兵高桥身上的豪气。

    ??…………

    ??唯独此时,高桥宁静地面对眼前如炬的目光时,他的心才真正明白,他们从一开始,就被恐惧笼罩着的根源―――

    ??那片雪白的场子,在日本军人高桥心中升起来时,也在中国军人韩大狗心里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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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时间:五年前的春天。

    ??地点:太平溪伍婿庙,如同水乡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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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3发芽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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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大狗听着峡昌方向的炮声,不像他的爷爷那么害怕。

    ??韩大狗看到,当那几架像乌鸦一样的飞机从头上刮过去的时候,爷爷的大摆裤裆里,涌出一团黑。然后,他看见那墨汁一样的东西先湿着了裤裆,再往下直滴,滴了一阵就淌起来。韩大狗还看见爷爷的两只麻杆儿腿直打哆嗦。韩大狗心想,爷爷就像只落了水的土燕子。韩大狗走到爷爷跟前,低下头把爷爷的裆很看了一会儿。韩大狗看完了,木木地看着爷爷。爷爷说:

    ??“看什么看,我在为你着吓。”

    ??韩大狗说:“我还是根菜蕻子,不像你,七老八十的,看我,裆里连一点潮气都没有。”

    ??爷爷把韩大狗的手拿过来,往他手心里吐了一点儿口水。口水在喷出爷爷的老口时,像一团雾。雾还喷到了韩大狗的脸上,让他觉得润滋滋的。爷爷是个滥眼瞎。爷爷还是个村长。爷爷可以说是个老村长了。韩大狗怕爷爷看不清,把手往上抬了抬。

    ??爷爷说:“让我看看你的寿限。”

    ??韩大狗说:“我还是根菜蕻子。要看,就看你自己的。”

    ??爷爷说:“天上飞铁鸟,折人的寿哩。”

    ??韩大狗说:“要看,你就快看。那不是铁鸟,那是过飞机。”

    ??“哎呀。”爷爷突然一声大叫,接着就嚎嚎起来。爷爷的老泪比三岁的小儿还快。爷爷的口水也跟了出来,鼻尖上那老不掉下来的一滴泉,被爷爷的手背呼地一下刮干净了,马上又是一滴,而且还是那么晶莹透亮。韩大狗说:

    ??“爷爷,你在哭什么?”

    ??“哎呀...”爷爷不回答他的话,哭声更大了。

    ??韩大狗想笑。他绷紧了脸看着爷爷。韩大狗想,爷爷平时不爱哭的,他除了老想着问题,顶多爱说几句无事话,再没事就坐在门口,哼那些没完没了的山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张巴地哭过。就是爹被河水冲没了,妈被机枪扫死了,爷爷也没像今天这么用劲儿地哭过。就是刚才天上过飞机,爷爷也顶多只眯缝着眼儿在屋山头跑上跑下,一脸的大难当头劲儿,吓得尿了裤子,却也没像这样嚎。

    ??韩大狗说:“爷爷,你哭什么嘛?”

    ??爷爷说:“我的乖孙儿哩,我在哭你哩。”

    ??韩大狗说:“爷爷,你真老脓肿了,我还是根菜蕻子哩。”

    ??爷爷说:“你看看,你手上的寿线,这里横了条夺命纹!”

    ??韩大狗顺着爷爷像老树枝的手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那儿确实横着一条黑纹。不过,那是他和望水芳在伍婿庙里玩划破的。

    ??韩大狗说:“爷爷,那不是纹,那是庙里罗汉的枪刺划的,是伤。”

    ??爷爷一听,脸上马上破啼为笑,说:“是伤?是伤就好,是伤就好。”

    ??爷爷一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解开裤子,往里面塞草纸,还一边哼起了那首土山歌:

    ??郎在高山薅高梁,

    ??姐在河里洗衣裳。

    ??薅一下高梁望一下姐,

    ??洗一下衣裳望一下郎,

    ??下下捶在石板上。

    ??.......

    ??

    ??004东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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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大狗听厌了爷爷的山歌。

    ??韩大狗没事了,就爬到山包那棵柿子树上,看远处的风景。远处的春天还没来,黄土是黄的,红土也是黄的。等到了春天,它们就是绿的了。韩大狗喜欢春天的暖。春天的暖的就像妈的身体,把人身上弄得暖痒痒的。可是韩大狗的妈在去年冬天里死了。冬天里韩大狗的妈踩着雪地,还踩着清晨出门去。她出去是为猪找吃食。韩大狗的妈在雪地里踩出一路脚印。她穿着那件出嫁时做的红袄,那红袄哪怕旧得几乎没有了红色,可是走在雪地里的韩大狗的妈,还是那么美丽。她像一团火球,在雪地里燃烧。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特别。她的臀部在雪白和火红之间扭动。她的腰也扭动着,像一条麦蛇。她走着,她一点都没在意这雪地,也没在意她身上的红袄。她提着一个比她的腰要粗得多的大篓子,里面还残存了几片冬季生长的猪草。

    ??韩大狗的妈走在雪地里,身体生动地扭动着,让人感到她身上每个部位都在颤动。随着这种颤动,天上传来一种轮船在峡江深处拉汽笛的声音。这种声音来自韩大狗的妈的头顶。她循着声音望去,天上一片蓝,无边无际的蓝。韩大狗的妈在冬天里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声音就从下河里的天上传来。接着一只鸟越来越大,一种轰鸣声越来越大。白的雪和蓝的天,迷朦了韩大狗的妈的眼,她用手搭成凉棚,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天。

    ??这时,韩大狗正在柿子树上。

    ??他看见他的妈,像一枚鲜红的柿子立在雪地里。他妈那幅样子,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就想到他妈的身体。他妈从不厌烦他,睡觉时总是让他的手捂着她的乳房。而韩大狗不抓着他妈的乳房就睡不着觉。韩大狗一直跟着妈睡。爹在时,他爹还和他讨论过单独睡的话题,后来爹在河边捞浪渣子(长江发洪水时,江边居民到江里打捞冲下来的木料、柴禾等)被江水卷走了,就再也没人提这个话题了。韩大狗就一直跟着妈睡。韩大狗也一直抓着他妈的乳房。韩大狗就那么一直感受着他妈身上的暖。

    ??韩大狗被他妈的姿势弄得不好意思。

    ??他在心里想,自己都十六了,还跟着妈睡,不应该了。韩大狗准备晚上就对他妈说,自己一个人单独睡,离开妈那暖暖的身体。韩大狗知道妈会不习惯。有很多次,妈难受了就把韩大狗搂得紧紧的,搂得韩大狗喘不过气来。韩大狗从他妈身上感受到了不尽的母爱,那种母爱让他全身暖暖的。

    ??韩大狗看见他的妈像一枚鲜红的柿子立在那雪地里。

    ??他妈用手搭着凉棚,睁着那双大眼睛看天。天上那只银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天上那只银鸟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得把韩大狗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柿子树枝被那只银鸟带来的风扯得疯狂地摇动。雪地上面那些松软的雪尘,被风刮得四处旋转游走,形成了一阵白雾。那只大鸟有一刻竟停在了韩大狗的妈的头上。风把韩大狗的妈的红棉袄掀翻,露出了里面白白的里子。韩大狗的妈的头发被吹得像一蔸青菜。因为大风她扔掉了手中的篮子,篮子随即就被大风吹向韩大狗所在的柿子树下。韩大狗的妈用双手把眼睛捂住,嘴里开始像她曾经骂韩大狗的爹一样,骂道:

    ??“要死的!”

    ??韩大狗在隆隆的响声里,听到他妈的骂声。韩大狗还听到两个人叽哩哇啦的笑声。韩大狗抬头看那只大鸟,竟是一只铁鸟。铁鸟里还坐着两个人,把头伸在鸟肚子外面,朝着他妈笑。

    ??韩大狗发现了这一点,就朝着他妈大声喊道:

    ??“妈,那铁鸟里有人。”

    ??“妈,那铁鸟里有人。”

    ??韩大狗的妈听到喊声朝他望了一眼。那铁鸟里的人也朝韩大狗望了一眼。那铁鸟里的人朝韩大狗望的一眼里,有一股寒气。那铁鸟抖动了一下身子,一眨眼就离开了他妈的上空。那铁鸟径直朝韩大狗飞来。它开始抱着柿子树转圈,渐渐圈子越来越小,飞行速度越来越慢。韩大狗在他们从眼前划过的那一刻,看清了铁鸟里人的胡须,看清了他们脸上的肌肉。离他最近的那位,脸上还有一颗红色的肉痣。韩大狗想,那望他一眼的寒光,肯定是这个有红痣的人发出的。就在韩大狗看那颗红痣的当口儿,铁鸟上的机枪响起来了。子弹顺着铁鸟飞行的圆圈,把雪地打出一道深深的圆槽。

    ??韩大狗的妈这才意识到了危险。

    ??她在一刻之间,变成了一只疯狂的母狗。她脱掉了身上那件红棉袄,拿在手上朝铁鸟挥舞着,大喊大叫:

    ??“狗杂种,朝我来!”

    ??说着她就开始不停地跑动。她在跑动中,还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红棉袄。她身上除了棉袄,里面就只穿了一件红肚蔸儿。她那两只浑圆的肩膀,又白又红,她那两只白白的胳膊,和雪地融成一体。那两只韩大狗最熟悉的乳房,随着她的身体的起伏,生动地跳动着。韩大狗听到铁鸟里发出一阵狂笑。之后,铁鸟猛地脱离了原先的飞行轨道,朝他妈扑去。一梭子子弹在韩大狗的妈身后劈开了上十米的槽。而且,子弹没有停歇,像一条麦蛇一样,尾随着韩大狗的妈。韩大狗的妈跑着慌乱的步子,在雪地里转着圈子。她跑着跑着就是一跤。她就爬起来再跑,再跑又是一跤,她又爬起再跑。铁鸟也不急着追上她,只是让机枪的子弹变得稀疏一些。

    ??韩大狗看着他妈跑。

    ??韩大狗看着他妈生动地跑。接着他看着他妈用力地跑。接着他看着他妈拚命地跑。接着他看着他妈缓缓地跑。最后他看着他妈跑不动了,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那件红棉袄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他妈身上只剩下大口大口的气,大口大口地往出吐。韩大狗吓得不敢做声,也不敢动弹。那只铁鸟也像玩厌了,停止了往外放子弹,压低了身子,在韩大狗的妈身旁转了一圈,飞走了。

    ??韩大狗的妈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当她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一件红肚蔸儿时,便走到雪地中央去捡那件红棉袄。红棉袄躺在雪地里,像一盆暗暗的炭火。

    ??她提起那件红棉袄,用力地拍着上面的雪。她身上的肉也跟着活了。当她正要把那件红棉袄往身上穿的时候,那只铁鸟突然出现在她前方的空中,两串鲜红的火舌,在韩大狗的妈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就窜进了她的身体。

    ??韩大狗看见他妈的两只乳房被打成两个黑洞。

    ??韩大狗的妈倒在雪地里。那两只黑洞,像井泉一样往外涌血,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韩大狗溜下柿子树,跑过去,跪在他妈的身边,抓起雪就往他妈那两只黑洞里塞。可血只是不停地汩汩地往外涌,把他妈的生命往整个雪地里铺张着。韩大狗一边堵一边说:

    ??“人哪来的这么多血呢?”

    ??血把韩大狗也染红了。

    ??韩大狗看着他妈的血往外涌,看着他妈渐渐变成一张苍白的纸,看着他妈的魂魄和肉体一点点地和雪融为一体。他吓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像一尊泥塑样,矗在他妈身旁,矗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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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5西望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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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大狗爬到山包那棵柿子树上,看远处的风景。

    ??远处的春天还没有来。黄土是黄的,红土也是黄的。等到了春天,它们就是绿的了。想到那片寒冷的雪地,韩大狗身上的暖就退下了。

    ??他就把目光往西望。

    ??西边有一个人系着他的魂。西边的那个人就是望水芳。望水芳今年十七岁。十七岁的望水芳独自在河里的草滩上放羊。韩大狗每次爬到柿子树上,往东边望他的妈,望好了,望得泪水出来了,就往西边望。往西边望可以把脸上的泪水望干,还可以从心里再望出一股子暖来,再望出一脸的笑来。

    ??韩大狗最先望到的是那座庙。

    ??韩大狗居住的这个村子大多数姓望。这座庙就是望姓的祖祠。这座庙就是划破韩大狗手板的伍婿庙。韩大狗听爷爷讲,爷爷也只和望姓的人家斗气时才讲这个故事。韩大狗的爷爷说,百家姓里,随你怎么翻,找不到姓望的。这九州大地,也只有西陵峡伍婿庙这块儿才有姓望的。爷爷说,姓望的之所以没能上百家姓,是因为他们本姓伍。爷爷说姓望的都是伍子胥的后。爷爷说,伍子胥从伍婿庙路过,与这里的一位滩姐好上了,就有了后。有了后,在伍子胥走出房门时,滩姐向他讨个名望。伍子胥立在了门口,久久没有出声。很久之后,他回过头来,向他的后望了一眼,便走了。那滩姐是个灵性之人。众人都在沮伤时,她却喜形于色。众人问她喜从何来,她说:“老爷回头一望,分明赐给孩子的姓就是望,他这是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哩。”一番好口彩把个望姓一锤定音。后来,望姓人家就修了这祭伍子胥的庙。随着时间的久远,家族的隐私逐渐淡化,到了现如今,甚至成了一种光荣。唯独爷爷把人家先人的辫子抓住不放。爷爷抓住不放的举动就是讲望家姓氏的历史。爷爷讲这个历史时总是那么投入,那么认真,不许任何人打断他的话。爷爷每次讲完后,就捏一把鼻涕,骂一声姓望的短处,一副替人不耻的样子,完全没了平日里那幅老村长的威仪。

    ??韩大狗爬到柿子树上看庙的时候,爷爷已经回屋里去了。一开始,韩大狗看着伍婿庙的神情还很迷_38605.html茫。那迷茫的神情让韩大狗的看相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儿,全没了章法。韩大狗看着看着脸就生动起来。伍婿庙的山头,望水芳的羊出现在那片青草地上。那羊很安详地啃着草。它一根一根地啃着,时不时还抬起嘴头子,对那些草作些简单的挑选。

    ??紧接着望水芳就出现在羊的身后。韩大狗虽然看不清她的辫子,但是韩大狗像看见了一样,知道她那长长的齐到臀部的辫子,一定是盘到了颈项上。她喜欢这样。韩大狗喜欢看望水芳的模中 文首发样儿。韩大狗有时也想,如果按美女的标准来看她,她不一定就很美。可是韩大狗就喜欢她那模样儿。韩大狗觉得望水芳就像一泡水,特别是她到了夏天里,早上或是傍晚在河边放羊时,她往往只穿着一件水色的小格子布衫,那布衫和她的身体浑然地成为一体,那布衫的水袖也不长,让她的胳膊有很多露在外面。那布衫的下摆襟子也不长,有时她在暮色里跑动,河风就把她的衣摆掀起来,露出那如同膏脂的肚皮和肚脐眼儿。韩大狗就是在这一刻记住了望水芳的那种模样儿。韩大狗记住了望水芳的那种模样儿就怎么也忘不掉。忘不掉她,天长日久韩大狗想到她心里就有一阵暖。就像想起他的妈。有时,韩大狗爬到柿子树上看望水芳,看着看着,韩大狗就看到了他的妈。韩大狗的妈生动地走着路,还让身子和臀部生动地扭动着,还让胳膊生动地摆动着。这个时候,韩大狗看着望水芳也会让眼睛里涌满泪水。这个时候,韩大狗看着望水芳,爷爷韩振武站在山头,远远看着韩大狗,看着望水芳。然后爷爷就会走来说,那女子俊死了。爷爷还说,看那女子的后面,准能生养一大路娃子。爷爷还说,大狗子,就看你有没福气消受,你能消受就是福。说完爷爷就憨憨地笑。爷爷笑完之后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事没想完,爷爷就突然高起嗓子喊出一串子山歌:

    ??太阳一出万丈高,

    ??照得姐儿浑身俏。

    ??想得小哥巴门站,

    ??想去想来想成对,

    ??哥哥姐姐百年好,

    ??百年鸳鸯好戏水,

    ??天造地设前身配。

    ??万事东风都俱备,

    ??小哥哥呀,你还噘什么嘴……

    ??

    ??韩大狗不喜欢爷爷那种阴阳怪气的笑,也不喜欢他的山歌。

    ??韩大狗就爱坐在柿子树丫上,呆呆地看着望水芳走来。直到望水芳和她的羊子走近了,韩大狗就溜下树,跑到望水芳跟前。望水芳就说:“大狗子,你先前在看什么,看得呆呆的。”韩大狗说:“我在看庙。”望水芳说:“看庙怎么会那么呆,你说你在看什么。”韩大狗说:“我在看你的羊子。”望水芳说:“不对,这羊子有什么看头,它只会自顾自地吃草。你老实说,你在看什么。”韩大狗说:“我们在庙里说的话,还算不算?”望水芳就开始咯咯地笑,笑好后就说:“谁在庙里说了话,庙里可是神说话的地方。”韩大狗说:“水芳,你又在神说,你说,你说的话可要算话的。”

    ??望水芳说:“你是怎么啦?”望水芳看到了韩大狗眼里的泪水泡泡儿。就走过去给韩大狗揩眼睛。韩大狗用手扒开了她的手,一双眼睛直盯着望水芳。望水芳说:“你究竟怎么啦?”韩大狗说:“我爷爷一看我的手相就嚎起来。”望水芳说:“你信你爷爷?”韩大狗说:“我爷爷是村长哩。”望水芳说:“是村长就什么都信他?”韩大狗说:“我刚才又看见了我妈。”

    ??望水芳怔住了。

    ??韩大狗接着说:“我听爷爷说,镇上在招兵,招了兵好上前线,上了前线好杀东洋鬼子。他又得帮部队招兵了。”望水芳还怔着。韩大狗说:“我想去应招。我想杀那个射死我妈的东洋鬼子。”望水芳说:“你在瞎说,你到哪里去找那个东洋鬼子?”韩大狗说:“他可能就在峡昌。只要我上了前线,我一定会找着他。”望水芳说:“他是在飞机里射的你妈,你根本就认不出他来。”韩大狗说:“只要见了他,我一定认得他。”望水芳说:“你说这些,又和我有何相干?”韩大狗说:“要是我死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望水芳说:“你瞎说....什么事?”韩大狗说:“代我照顾爷爷。”望水芳又咯咯地笑起来。她笑完后说:“你像真要当兵去似的,不要说了,再说我就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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