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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2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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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振武的孙子韩大狗,眼里又是一泡泪水。在泪光里,他好像看到自己和班长徐国耀、班副和庭才,还有住在一户二户三户的新兵,在清晨的江风里上路。他看到自己的童养媳望水芳,站在伍婿庙的山头向他挥着手揩着泪。当他走了很远很远以后,他回过头,看到那路中央,站着他的爷爷韩振武。此时,他看到他的爷爷韩振武,这个村子的老村长韩振武,睁着一双滥眼瞎的韩振武,在这陵西峡的群山里,就像一棵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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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未亮,长官和新兵就开跋了。

    ??肖亚中和韩大狗走在一起。韩大狗和爷爷告别的时候,发觉爷爷根本就不像一棵树,而更像一棵萎了的茄子。而且,他的童养媳望水芳,此时正在香甜的梦乡里,也根本见不到她挥手揩泪。唯独韩大狗的爷爷,在看韩大狗最后一眼时说:

    ??“大狗子,去吧,去吧,给你妈报了仇,好好活着回来,我等着你回来给我端灵牌子。”

    ??韩大狗听了这话,回转身来,“扑嗵”一声跪倒在地。韩大狗跪下时激起的风,把肖亚中也带动了,肖亚中也跪在了地上。那带队的班长徐国耀,那班副和庭才也都也都被带动了,“嗵嗵”地跪到了地上。

    ??韩大狗就这么久久地跪着,朝着他的爷爷韩振武。这时,望水芳出现在爷爷身后,她两眼泪水,望着韩大狗。

    ??在他们身前身后的路上,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峡江的风在吹动。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峡江的雾在飘。

    ??在这些飘动的晨风和晨雾里,敏感的肖亚中跪在地上,早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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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时间:第二年春天

    ??地点:石令牌与临战前夕的峡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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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3树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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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兵高桥的漫忆,仍然是从那双眼睛开始的。日本兵高桥那时心里感到憋得慌。高桥在本土训的练基地集训时,是最出色的。教官从中国弄了一些老人或孩子作教具,把他们当成邪恶的异族,要把他们消灭掉。可是,一开始没人敢动手。高桥从学员中走了出来,拿起教官手里的刀,对准一个中国儿童的胸脯,连刺数十刀,直到把那个孩子刺成肉浆。为此,高桥受到教官的赏识,他很快就来到了战争的前沿。他和他的那些同学一起,从东北到中南,淋漓尽致地施展了他们从基地里学到的杀人术。

    ??但是,日本兵高桥的杀戮,在荆楚腹地受到了牵制,以致他走进峡昌的战壕里,越走心里越憋。他从武汉一路英武地杀过来,一路让一柱又一柱红得发黑的血,从一具具黄色的躯体里喷出来,一路增添着日本兵高桥身上的豪气。而到了峡昌之后,他的心境就彻底地改变了。

    ??高桥的心境发生改变,源于那株柿子树上的眼睛。他从一进入峡昌,就开始感到自己在一地逼近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

    ??因此,日本兵高桥从来就没有像进入峡昌之后,这么忧郁和恐惧过。

    ??恐惧和忧郁不是战争的法则。

    ??高桥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位少年的眼睛。

    ??那个周末,高桥约了当飞行员的同窗好友山本在汉口相聚。几乎和每次一样,聚会刚刚进行了一半,山本就接到了去三峡侦察的任务。高桥听说过三峡。三峡在高桥的潜意识里是个美丽的地方,加上是冬天,高桥想三峡一定有着美丽的雪景在等待他们。所以,高桥要求跟机,和山本一起去三峡过一个美丽的周末。

    ??几个小时的飞行,山本也乐意有高桥陪着。高桥和山本很快就飞到了江汉平原的上空。他们的飞机是刚刚从国内运来的,像只银色的鸟儿。当他们飞到三峡时,看到西陵峡那披着积雪的山河时,高桥心里充满了喜悦。同时,他的心也开始忧虑。他想,中国人怎么会把如此美丽的江山轻易让给日本国呢。就凭那让人沉醉和迷恋的_38605.html雪景,他们就不会轻易地放弃它。高桥想,要是我,即使牺牲生命也要保卫它。想到这一点,高桥在心底深处产生了一种沮丧的感觉。

    ??飞机到达了伍婿庙的上空,也就到了他们侦察飞行的终点。

    ??他们必须拍一些关于庙南宽谷舒缓地带的军事照片,还得寻找几个理想的空运着陆点。他们看到了伍婿庙那个近乎机场的沙滩。那个处在宽谷中间地带上长长的河沿,那个美丽的村庄和庙宇,甚至那片雪景,连在一起构成了一片生动无比的雪原。那是西陵峡里最理想的停机坪。

    ??就是在这个美丽的雪原上,日本兵高桥看到一个暗红的点,在跳跃,在膨胀,在闪烁。于是他们府冲下去,发觉是一个身姿妖娆的妇人。在这么美丽的雪地里,走动着一位美丽的女人,高桥的心底在一瞬间升腾出一种感觉。这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想唱歌的欲望,一股来自身体深处的热浪,“轰”地一声涌到他的喉咙眼上。高桥深深地咽下那口欲念,和山本一起贴着那片景致飞去。山本是位技术高超的飞行员。他变幻着各种动作,向那个生动的女人贴近。高桥被这种嬉戏给迷住了。直到他们看到那个女人像吐棉花一样吐气,他们才收敛了玩兴,一拉操纵杆,飞离了她。

    ??飞机朝汉口方向飞去。

    ??高桥仍然沉醉在对那个女人的迷恋当中。

    ??高桥自言自语地说:“把那个女人干了多好。”

    ??山本说:“真想干?”

    ??山本的脸上荡起了淫笑。高桥发觉有着这种笑容的脸很可爱。高桥的脸上也荡起了淫荡的笑容。

    ??高桥想,飞机是无法着陆的,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妄想。

    ??想到这里,高桥就开玩笑说:“用我们的飞机去干她。”

    ??山本听了,也不答话,突然一个翻飞,调过头来,向那片圣洁的雪地飞去。

    ??当他们干完之后,飞机擦过那棵柿子树时,高桥看到了那双长在树杆上的眼睛。就在高桥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刻,那双眼睛同时把一股阴冷的恐惧和杀气注入了高桥的心田里。

    ??一切不安和惴然,从这一刻开始了。

    ??回到汉口不久,山本就在汉水线上的一次空袭中丧生。

    ??高桥感觉到那双眼睛,像一道巫术化出的咒语,牢牢地沾在自己的心里,从而更加对那双眼睛充满了恐惧感。从他离开战斗机的舱门直到现在,高桥的大脑里一直印着那棵柿子树上的眼睛。

    ??就是那双眼睛,让他第一次感触到了恐惧的滋味。

    ??现在,高桥卧在乱石丛里,流着鲜红的血液。

    ??此时他想,如果不是自己心血来潮,那天完全不必去杀死那个穿红袄子的美丽女人。也许她太美了,美丽得像个三峡的女巫,她才会死。可是高桥怎么也没想到,她真是一个女巫,是一个一挨到她,就融入人的灵魂的妖精。她死了就死了,却在那一刹那间,让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钻进了自己心里。那双眼睛钻进了高桥的心里,就永远也无法抹掉了。

    ??到了峡昌后,高桥更后悔那次无谓的行动。

    ??高桥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种恐惧的泥潭。每当他的脚步一落到荆楚大地的这片泥土上时,他就感到这片黄油油的土地所生长的树木、庄稼和野草,包括从它们中间刮出来的风,都令他不寒而栗。每当他面对那些像从地下冒出来的峡江汉子时,无论是那些又锉又矮的军人,还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他的心总会涌满对他们的恐惧。一开始,这种恐惧让他有一种呕吐的感觉,让他的心不停地翻滚,有时高桥甚至感觉那翻滚的液体就是自己血管里的血,鲜红的血。就是这种液体,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里。

    ??在那一阵难耐的痛苦过后,高桥的心灵感触到了一种硬硬的虚空。面对自己的灵魂和心灵,面对自己的双手,面对他能够看到的身上每一处活的皮肤和肉质,高桥感到万分地虚空。他明白自己的恐惧,早已经钻进自己的骨头里去了。于是,他就用加倍的凶残来抵制它们。高桥想通过杀戮来拯救自己的心情,来减轻自我内心深处的压力。

    ??但是,无论高桥怎么挣扎,他始终挣脱不了那根恐惧的绳索。

    ??那根绳索就像一条又宽又长的白绫,从上至下,悬挂在梁上,在他眼前不停地飘荡。有时高桥觉得那白绫早就勒住了自己的脖子,让他如心肌梗塞一般,感受着接近死亡的窒息。他终于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了。他企图用刀子去割断那条长绫。

    ??剧痛使高桥清醒过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在割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身体就是那段长长的白绫。

    ??高桥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到了峡昌,有那么多的日本兵自杀。以致在某个时期,自杀成风。这种自杀的风气一时间竟逼得高桥喘不过来气。

    ??高桥也企图一次次走过这种恐惧和死亡的沼泽。

    ??高桥就和这些日本兵一起凶残地杀人。他们越是凶残地杀人,陷入恐惧的泥潭就越深。高桥的内心也明白,只有等到那恐惧的泥水没过自己的头顶,只有让自己的生命和他所杀过的人一样,全部坠入死亡的泥潭,他们才会停止这种杀戮。

    ??死神的阴影伴着石令牌大决战的日子一步步临近,他们心灵上阴影的厚度也越来越深重。伴随着这位死神和战争的脚步,高桥觉得自己一在向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靠拢,再靠拢。有时他甚至觉得,那双眼睛就站在某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有时他又感到那两道目光汇在了一起,就像那月光映在他身上,像那月光的潮汐,激得他永远没有安宁之日。

    ??有一天早上,高桥实在厌倦了,终于忍不住对它说:“你要来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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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4峡昌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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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刚刚出南津关,韩大狗就站在甲板上,“嘀溜溜”地转着那双大眼睛。那种对城市的新鲜劲儿,伴随着夜雾向他涌来,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船悄悄向峡昌靠近。

    ??韩大狗突然感到一股杀气直冲冲地向他的胸口撞来。这一撞,几乎让韩大狗在甲板上打了个趔趄,身上顿时生了一层厚厚的鸡皮。当峡昌城在韩大狗的眼睛里开始灯影摇红时,那种少年好奇的天性,才把他身上的寒颤驱散。

    ??逃兵肖亚中看到灯影摇红的峡昌城时,仿佛在看着一座死城。他觉得峡昌就像一座孤岛,流落在江汉平原与巴山末梢之间,让恐惧和绝望的气氛死死地笼罩着。

    ??进入峡昌的江面,船就关闭了灯,减了速,行进变得很谨慎。肖亚中站在那帆布窗口前,指着一带灯火让韩大狗看。

    ??肖亚中说:“那就是峡昌。”

    ??韩大狗从小就听说过峡昌,就知道峡昌。其实,韩大狗根本就不知道峡昌是什么样。他只是听说峡昌有冰棍吃,有很多房子和街道,还有很多人来来往往。韩大狗对峡昌的好感,其实都来自爹妈和爷爷对峡昌的向往,以及他们对他的许诺。

    ??他爹在的时候,常常对韩大狗说,大狗子,听话,听话了爹就带你下峡昌玩去。后来爹死了,他妈就对他说,大狗子,快长大吧,长大了好带你妈下峡昌。后来他妈死了,他爷爷就对他说,大狗子,我可怜的儿哪,你爹你妈连峡昌都没带你下过,就丢下你走了,他们真是狠心哪。大狗子,等东洋鬼子退了,爷爷一定带你下一趟峡昌。爷爷每每说完这话,就不住地揩眼泪。爷爷揩眼泪的时候,韩大狗在心里想,爷爷简直就和一个娃娃样,说起风就是雨。

    ??现在峡昌就出现在韩大狗的眼前。韩大狗就觉得,除了刚才那一晃而过的寒颤,峡昌看上去其实很亲切。韩大狗感觉到他好像前生来过峡昌。韩大狗认为峡昌是他爹他妈向往的地方,那么峡昌就是好的地方。韩大狗此时眼睛里的峡昌,就好像是他风姿妖娆的妈,还是他那生性稳沉的爹。韩大狗此时的感觉,就好像峡昌那些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他的亲人。所以韩大狗在那一瞬间,竟对峡昌产生了暖暖的感觉。好像峡昌就是他的伍婿庙,他的家,而且是好久没有回过家的那种感觉。

    ??很快,韩大狗就发现,峡昌这个他向往的地方竟是那么危险,竟和他的想象有着天差地别。

    ??船泊在灯影里,夜风把船影和灯影摇得如同一滩烂泥,静静地铺在江面。

    ??韩大狗的目光始终看着峡昌远处的天空。韩大狗很容易就看到了城东的炮火冲天,半个峡昌城被那些炮火的光,照得如同白昼。

    ??韩大狗说,峡昌怎么是这个样子。韩大狗一遍又一遍地对肖亚中说伍婿庙是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如何地比峡昌优越。这是因为,和伍婿庙比起来,这个昔日美好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战火纷飞的杀场。人们从心眼里恐惧杀场。韩大狗也是如此。韩大狗还是一个少年。

    ??带着恐惧心情的韩大狗,还一刻也没让自己的大脑歇下来。他被一种比想象的情景更令人神往的、近在咫尺的战争给迷住了。

    ??这一刻,韩大狗对那些与生俱来的乡村往事失去了兴趣。这时,他甚至把心里那个具体的仇恨都撂下了。韩大狗开始向往他非常陌生的战争。

    ??韩大狗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脱逃兵肖亚中的眼睛。

    ??包括韩大狗走进峡昌时,那双滴溜溜的眼睛。肖亚中一靠近峡昌,就像漏了气的皮球,趴在船舱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被夜风里的血腥味弄得昏昏欲睡。在肖亚中的眼里,峡昌只是一个大杀场。只有杀场才会始终有这种浓浓的血腥味。肖亚中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自己的脖子变成鹅颈子,长长地伸在窗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韩大狗被峡昌城的火药味和春天带来的腥气,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兴奋。韩大狗觉得这种气息很亲切,就像来自父母身体里的气息。韩大狗对肖亚中说,这峡昌城的火药味比硝厂都重。肖亚中说,峡昌城的血腥气比他那天逃跑时不知重了多少倍。肖亚中说这话时,又有一股浓烈的炮火在城那边升腾而起,冲天的火光,又一次把半个峡昌照得如同白昼。

    ??肖亚中说完这话,就对班长徐国耀说:“你要是到石令牌,非把我带起不可!”

    ??班长徐国耀坐在船头上。峡昌的夜色把他浑身的清秀淹得不见了轮廓,峡昌的炮火又把他文静的样子暴露出来。

    ??韩大狗想,炮一响,班长就是一个人,炮一歇,班长就是一片夜色,想到人是叫做光与暗的两片东西组成的,韩大狗就在心里想笑。

    ??班长徐国耀一点也不知道韩大狗这时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心思去想。他正等着船拢岸了,好带领这些新兵们在北门上坡。也正是这种等待,让班长徐国耀有了时间搭理逃兵肖亚中。

    ??徐国耀说:“你小子咋就知道我要去石令牌?”

    ??肖亚中说:“我知道班长你的任务就是守石令牌。”

    ??班长说:“凭啥是我要去守石令牌?”

    ??肖亚中说:“因为那儿将有一场恶战。”

    ??班长徐国耀听了肖亚中的话,就把肖亚中这个逃兵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借着那城外的炮火打量了一遍。

    ??然后班长徐国耀说:“你这小子不简单。”

    ??说完船就拢了岸。

    ??徐国耀就带着新兵下船。徐国耀带着新兵下船时,班副和庭才让大家注意安全,别还没上战场就让江水给淹死了。

    ??韩大狗想,只有你们北方人怕水,我们长江边上的人都是水鬼变成的。因为韩大狗不喜欢班副和庭才,就不和他搭腔。韩大狗上了跳板,走起来山响,他的两只脚就像峡江人砌屋催墙的拍钯,把跳板拍得山响。

    ??肖亚中也不示弱。肖亚中走上了跳板就像一只猴子,轻便灵巧,机敏之极。那些新兵也都是长边上长大的水牯子牛,不会水的很少,所以一个二个都像猴子一样跳下了跳板。

    ??倒是那和庭才和班长徐国耀下船时,有点颤颤悠悠。韩大狗就站在沙滩上笑。新兵蛋子也跟着站在沙滩上笑。笑声里,班长徐国耀干脆退了回去。他立在船头,轻身一起,一个箭步往空中一跳,然后一个鹞子翻身,团过身来,用脚往跳板中心一点,就忽地立在了韩大狗面前。徐国耀然后顺手就给了韩大狗一个刮包。韩大狗摸着被班长刮过的地方,一会儿就起了一个大包。

    ??徐国耀说:“你带头起哄,嘲笑长官,当以军纪论处。念你是首犯,给你一个李子,好好记住教训。”

    ??徐国耀说得很严肃。

    ??徐国耀说得很严肃,新兵就没人敢有一丝动静。徐国耀接着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真正的士兵了。等会儿一下船,你们就都到了峡昌,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军人就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下面听我口令。”

    ??徐国耀把大家说得都屏住了呼吸。他说这些时,城外的炮又响了。身后是冲天的炮火,面前是黑沉沉的江面。肖亚中就很容易就想到了四面楚歌的项羽。肖亚中想,峡昌可是西楚之地。肖亚中意识到自己和这些新伙伴面对的,是比当年的汉军要凶残得多的东洋人。肖亚中心里有了一种生死未卜的感觉。肖亚中还想,自己已经是逃掉了的人,怎么又会鬼迷心窍跟了回来送死?

    ??肖亚中听到班长徐国耀说:“肖亚中,你是不是害怕了,又在想逃?”

    ??肖亚中收回心神。

    ??肖亚中想,班长徐国耀真是一只鬼鸡子,人长得文文静静的,火气有一把,心思也有一把。肖亚中想着心事跟着队伍往坡上走。队伍先是爬上了百十米的河坎,接着翻过一道土堤,然后穿过一块空地。肖亚中最怕穿越空地。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在空地上遭遇了敌人,躲都没处躲。但他们很顺利地穿过了那块空地,来到北门的一座教堂。教堂无声无息,没有钟声,也听不到唱诗班的歌声。教堂像天堂一样死寂。肖亚中最喜欢这样的沉寂。

    ??班长徐国耀说:“这就是咱们驻扎的地方。这儿是美国人办的教堂,三人一组自己找个地方歇着吧。”

    ??教堂把班长的声音由强到弱地重复着,直到大家找着了地方躺下来。这时候,班副和庭才已经端了枪堵在教堂门口,而班长早就躺在那教堂的角落里,开始鼾声大作了。

    ??新兵韩大狗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新兵韩大狗就问肖亚中:“没床怎么睡觉?”

    ??肖亚中说:“这床比你家都大,怎么没床?”

    ??韩大狗说:“床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肖亚中说:“呶,床就在你脚下。”

    ??韩大狗不情愿地把铺盖铺在地上,和大家一样和衣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韩大狗说:“我肚子饿了,我要吃饭。”

    ??肖亚中说:“今天有这个地方混一夜就不错了,吃饭的事儿等进了部队里再说吧。”

    ??韩大狗说:“你不是说有大白米饭管饱吗?”

    ??肖亚中说:“谁说一到就管饱?”

    ??韩大狗就无休止地和肖亚中小声说话。韩大狗和肖亚中在这种无休无止的对话里,慢慢睡着了。只剩下肖亚中把目光放到教堂顶上,看着那些像打雷下雨时天扯出的闪光。肖亚中再看看身边倦伏着的新兵蛋子,一个个以各种各样的姿态睡着。这情景让肖亚中想到那些灰溜溜的老鼠。“我们就是一群灰溜溜的老鼠。”肖亚中这样想时,他的头闷就轻松了许多,他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他的头脑和心情也就轻松了许多,他很快就入睡了。

    ??城外的炮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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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汉日军第十三师团长内山英机室内。高桥与木岛像木头一样站在他的跟前。

    ??内山英机:“难道他没留下遗书?他把自己杀了,什么都没留下?”

    ??木鸟:“什么都没留下。他昨天夜里,一直在呻呤。他向森冈君说,那位巫师住在了他的脑子里。”

    ??内山英机:“真的是这样吗?”

    ??高桥:“木岛君说的一点都没错。那个巫师是抱着木岛君死去的。小林只是目睹了这一切。”

    ??内山英机:“小林已经是第五个自杀的天皇士兵了。这种情形再也不能这样下去。”

    ??内山英机倒背着手,在室内焦躁不安地踱着方步。内山英机突然说:“你们有所不知,三峡有个地方叫巫山。那儿是整个支那巫术的发源地。在支那,巫术正是靠长江把它播到四面八方去的。加上荆楚之地的九头鸟。鄂西峡昌一带,真是一块神秘莫测的地方。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抵制这些巫术带来的恐惧。你们有什么办法?”

    ??高桥把一本中文《孙子兵法》从怀里取出来,递给内山英机:“这是我在一个支那村庄里捡到的。上面有许多战例和图。我想将军肯定有用,就一直留着。”

    ??入夜,内山英坐在榻榻米上,抱着一本《孙子兵法》,戴着眼镜,正在挑灯夜读。身旁一着和服的日本女子在为他端茶递水,然后轻轻为他捶背。

    ??内山英机突然一掌推开日本女人,扔掉披着的和服,高举着《孙子兵法》,哈哈大笑。笑毕,说:“有了!有了!我有办法对付可怕的九头鸟了!”

    ??内山来到司令部,对副官说:“迅速将这部兵法泽成日文,小队长以上的军官人手一份,越快越好,不得有误。同时,对全师团的天皇官兵宣传,有了这部兵法,所有的巫师和九头鸟,都将不堪一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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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5发枪

    ??春天透出一点痕迹,人就特别烦燥。

    ??在烦燥里,韩大狗对峡昌军营里的一切感到别扭。班长徐国耀继那天给了他一个刮包之后,就再没给过韩大狗好脸色看。徐国耀从营部领了一些杂牌子的枪回来。韩大狗一看那枪锈坨坨的样子就来气。韩大狗一来气就在嘴里说了出来。徐国耀剜了他一眼,发给韩大狗一把火铳外加一把生了锈的刺刀。徐国耀说:“你自己找段铁丝,把刺刀绑到枪筒上。你还甭不高兴,上了战场,有很气向鬼子要把好家伙去!”

    ??听了这话,韩大狗的眼睛气得血红,气得饭都吃不下。韩大狗看见班长发给逃兵肖亚中一杆乌黑的汉阳造,就更吃不下饭。阳光透过帐棚的天窗,照在肖亚中的那杆汉阳造上,形成一道美丽的光环,把韩大狗给羡慕死了。韩大狗就一遍又一遍地问肖亚中,什么时候才可以上前线跟鬼子打仗。跟鬼子打仗时,韩大狗一定要夺一把最鲜亮的家伙,好让班长徐国耀瞧瞧,他不是孬种。

    ??肖亚中看到韩大狗气得饭都吃不下,就嘁嘁地笑。笑完后,肖亚中对韩大狗说:“别急,仗有你打不完的时候。”

    ??韩大狗说:“我现在就想打仗。”

    ??肖亚中说:“我现在只想再当一次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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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日队伍整编下来了。

    ??韩大狗和班副和庭才还有一些新兵留守峡昌。班长徐国耀和肖亚中还有一些新兵开赴石令牌。肖亚中如了自己的愿,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围着班了徐国耀忙这忙那,乐不可支。韩大狗私下对肖亚中说:“我会不会去石令牌?”

    ??肖亚中说:“那要看你们的能耐了。你们守住了峡昌,就不用到石令牌打仗了。”

    ??韩大狗烦了,说:“靠我这把破枪,还想守住峡昌!”

    ??肖亚中说:“别急,你一定会有一杆好枪。”

    ??徐国耀和肖亚中第二天就开赴赴石令牌。临走时,肖亚中和班长徐国耀并排站着。和庭才和韩大狗并排站着。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的眼睛有些睁不开。韩大狗一次次揉着眼睛。

    ??徐国耀说:“韩大狗,眼睛里是进沙,还是进了水,一个男子汉怎么这么没出息?”

    ??韩大狗说:“我没哭,我是让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肖亚中说:“大狗子,我早就看出来了,班长是有意栽培你,把你留在和班副身边锤炼,你可要争气。不把你妈的仇报了,不和我在石令牌相会,不回去给你爷爷端上一回灵牌子,你就不能死。你可要记住我的话!”

    ??韩大狗把头低下了。韩大狗手里握着那杆老铳。徐国耀上前把韩大狗手里的老铳一把夺过来,又把肖亚中肩上的那杆汉阳造取下来,挂到韩大狗的肩上,像他在伍婿庙第一次看到韩大狗那样,徐国耀拍拍韩大狗的肩膀说:“和班副现在是你的班长了,他是我们队伍里出了名的骄勇,你要多跟他学,我在石令牌等你们!”

    ??徐国耀说完转身就走了。

    ??韩大狗看着班长徐国耀走路的背影,怎么也不相信他所说的,他的兵们都叫他徐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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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时间:第二年春天

    ??地点:峡昌、石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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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6第一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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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大狗站在峡昌城头,看到春天像一列火车,轰隆隆地趟进了峡昌城。

    ??峡昌的春天,没有伍婿庙的那种暖。韩大狗从心底盼望那种暖暖的感觉,能够再来一次。于是韩大狗就站在峡昌城头,观看着春天是怎样开过来的。韩大狗用心细细倾听春天辗碎枯草和干泥的声音,倾听草叶在泥土里挣扎的声音,倾听泥土里的地气往上升腾的声音。那春天,像江河里涨起来的水,一浪浪漫进河滩的枯草丛里,发出“别别”的声音,似枯黄的水草与水分交配之后拔节的响动。这些声音,此起彼伏,来势凶猛。

    ??很快,韩大狗就看到那种浅浅的绿,夹着春天的身姿,轰隆隆地向城的四周弥漫而来,像一层薄薄的轻烟,蕴蕴地升腾着。就是这种水洇气,让韩大狗不能看得很远。他只能看到城外不远处的一片片绿。

    ??韩大狗在这种轻烟里咳嗽起来。韩大狗被春的气味呛着了。春意呛得他的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春意把韩大狗呛得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就是这个喷嚏把峡昌的空气一下子打暖和了。韩大狗想,这就是峡昌,水汽浓得的峡昌。他设想着自己将在峡昌干什么。他一遍遍地想着,怎么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韩大狗站在峡昌城头,还看到前线的硝烟越来越浓,还闻到前线的火药味越来越重。他把这些,都当成了战争的气味。

    ??说到底,这些气味,毕竟从前离韩大狗还很遥远,现在闻到[它们,给他带来一种新鲜的感觉。这种新鲜感让他变得很贪婪。他打开心肺,深深地吸着这种气味。他体味了很长时间,才想起,这种气味和爷爷自制土炮竹一个气味。有一种浓浓的硝味。他像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兴奋得打了一个大哈欠。

    ??韩大狗闻到这些气味的第二天,就上了前线。

    ??韩大狗对上前线要杀人的事实,还没有什么清晰而确切的概念。所以上前线时,韩大狗心不跳,脸不红,甚至还哼起一首他从来就没唱过的歌,就像一个牧童,在清晨出牧一般,神情为显得格外飞扬。

    ??韩大狗扛着那枝乌黑的汉阳造,很轻易就上了城外的前线。前线地峡昌城的东边。前线建在一个小山坡上,眼前地带很来坦,除了一些树之外,上面跑过一只兔子都会看得一清二楚。在平地的尽头,有一排树木,树后的一切就看不清了。班长和庭才告诉韩大狗,鬼子就躲藏在那排树根上。

    ??韩大狗刚走进工事,东洋鬼子就铺天盖地向韩大狗的工事扔炸弹,射子弹。一股股浓烟和弹片,突然从一个地方升起来,让人躲都来不及。一粒粒鲜红的子弹,像琏条一样,在眼前起舞,然后激起一阵尘土,四处飞散,把韩大狗弄傻了眼。

    ??一场下马威,让韩大狗在一瞬间产生了恐惧的心情。韩大狗感到那些弹片和子弹,好像随时都会往自己的身上钻似的。他心里一慌,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腿子一软,就趴在了地上。不一会儿,韩大狗感觉到自己的裤裆里,漫出一阵湿暖暖的感觉,韩大狗卷回身子一看,自己的裤裆里,一团墨黑,和他爷爷当初看见飞机时一模一样,尿不知什么时候全出来了。

    ??韩大狗第一次品偿到了恐惧的滋味。

    ??韩大狗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枪林弹雨。

    ??韩大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从恐惧里拽回来。恐惧就像一涨一落的潮水,只要挺一会儿,它们很快就退了下去。恐惧退潮了,韩大狗才重新面对着像炒苞米花似的战场,先前的新鲜感又回来了。

    ??韩大狗感到很好奇。他似乎喜欢这种真正打仗的地方。这种真刀真枪的地方,比小时候几个娃娃蛋子在一起玩打仗游戏,要有趣得多。韩大狗现在更瞧不起他的舅子望长江了,也更瞧不起小时候和他玩打仗游戏的那些伙伴,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小时候。

    ??韩大狗想,“我现在是在真打仗。”

    ??韩大狗就这么上了前线。

    ??上了战场的韩大狗在心里说,好男不当兵根本就是屁话,好男不参加一场两场战争,那还叫好男?连男人就不是,而且永远只能是尿裆的胚子!

    ??韩大狗第一次上战场,所以韩大狗的感想就特别多。

    ??除了对恐惧的感觉之外,这儿的一草一木,一枪一弹,都能触动他的感想。就是这些感想,诱发了他对战争天性而本能的敬畏和热爱。

    ??韩大狗把汉阳造往阵地上一搁,说:“我还没杀你们哩,你们就想把我炸飞射死,不可能的事。”

    ??韩大狗正说着,就听到一种呼啸的声音从他头上划过。班长和庭才飞身一跃,把韩大狗推倒在地,自己也像狗吃屎一样趴在了地上。顿时,地上就像起了蛟一样,一阵土浪突然揭地而起。韩大狗正准备做点什么时,就被埋进深土里去了。韩大狗在土里一点儿也不急。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最安全。因此他动也懒得动,只是费力地听着地面的动静。

    ??韩大狗听到和庭才在大声喊叫:“你赶快动,再不动,就会憋死你!”

    ??韩大狗这才动了一下,却无法动弹。韩大狗顿时觉得呼吸有了困难。等到他正感到气逼的时候,他的头已经被班长和庭才刨了出来。班长和庭才像拧皮球一样抱着韩大狗的头,使劲儿往上扯。班长和庭才的力气往外一涌,疼痛把韩大狗的全身也扯活了。他配合着一使力就浮到了地面上。

    ??韩大狗爬起来后,鬼子的炮也打累了,停了下来。韩大狗就坐在大炮掀起的土浪上说:“这回才发觉我们峡昌有这么厚的土!”

    ??韩大狗见班长不理他,又说:“这回才发觉我们峡昌有这么厚的土!”

    ??和庭才说:“我家乡的泥土,比这里还厚还多,黑黝黝湿漉漉的,把娃娃种进去都能长。”

    ??韩大狗见班长这么说,就笑了一个响鼻,说:“不相信,土里怎么连娃娃都能长哩?”

    ??和庭才说:“你们峡昌刚才不是长了你这么大一个汉子吗,就不许我的家乡长个小娃娃?”

    ??韩大狗听了班长和庭才的话,觉得这个班长突然变得可爱起来。韩大狗觉得这个班长一点也不像先前那个和班副。韩大狗就把在这之前的和班副给忘记了,心里就只有现在的和班长了。

    ??口令传过来,鬼子又开始进攻了。

    ??班长和庭才像韩大狗的家乡割谷歇晌一样,懒洋洋地站起来,把枪,把手榴弹,把刺刀,把手雷一一地重新往阵地上摆。阵地已经不叫阵地了。已经完全没有韩大狗小时候在家玩打仗的阵式,全成了大大小小的土堆,大的挨着小的,高一个低一个,横一个竖一个。韩大狗就觉得它们像妈妈的乳房。特别是那炮声一起,那些土堆被炮声震得直抖,就更像妈妈的乳房了。

    ??班长和庭才就是在往一个大乳房上摆着武器。

    ??韩大狗也学着班长的样子,懒洋洋地站起身,懒洋洋地拍身上的土,然后把他心爱的汉阳造摆到一个乳房上最佳的位置,再把那把生了锈的刺刀从土坑里刨出来,放到那只乳房的坡面上。韩大狗身上还有两枚手榴弹,他也取下来,然后从容地扑到那只乳房的内坡面上,用枪往阵地外面瞄鬼子。

    ??韩大狗怎么也看不见鬼子的影子。

    ??韩大狗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迷朦了。他看不见一个鬼子时,就对班长说:“班长,我们究竟是在和谁打仗?打了半天,我还没有看到他们的人毛,就像在和鬼打仗!”

    ??班长和庭才说:“这是些搞侦察的小队人马,他们除了有精良的武器之外,人数并不多。鬼子所依仗的就是那些精良的武器,你看不见他们的。”

    ??班长和庭才还说:“以前传说鬼子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全是些狗屁话。把这些武器给老子,老子就会以一当千。”

    ??韩大狗说:“班长,看不到鬼子怎么打仗?”

    ??班长和庭才说:“这拔鬼子真像他妈的地鼹鼠,一个一个全是他妈的鬼头鬼脑的,他们出来了你要瞄准了再打,别浪费子弹。”

    ??韩大狗说:“我晓得,子弹可是枪的口粮!”

    ??说完鬼子那边又像放鞭炮一样,一排排烟火直往天上冲。那边的烟火刚刚冲出来,这边山上就土浪翻滚,火光冲天。土浪一浪赶一浪,被炸得形成了几十米高的浪柱,就好像是在河里打仗一般。

    ??韩大狗这次就精多了,身上一落上尘土,他就像鸡摆水一样,将身体使劲儿一抖,土就像水珠那样,纷纷从身上滑了下来,只是韩大狗身下的战壕越来越高,把他的屁股也就越垫越高,韩大狗就担心鬼子射过来的子弹,把他的屁股打穿了。

    ??韩大狗因为身体位置高了,看鬼子射过来的子弹击中土堆的情景就更真切。而且他还能听到子弹飞行的声音。那些成串的尖哨音,让他想起小时候过年放炮竹的情景。

    ??就在韩大狗被战斗的场景迷惑住,忘记了自己身在战场时,一片黑得发烫的炮弹片,借助爆炸的威力,钻进了他的屁股,把一种剧烈的疼痛,生硬地布满了他的全身。

    ??韩大狗负伤了。

    ??卫生员很快躬腰跑了上来。

    ??战场上,韩大狗发现卫生员对他这样的轻伤最重视,从受伤到把他屁股上的弹片取出来,然后敷上药,卫生员似乎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那些边打枪边换子弹的士兵口令也传得快。可是他们对身边被打成了重伤或是打成半死的兵就不是很重视。士兵的口令传得慢,卫生员也要半天才转得过来,过来了不是翻一下眼皮推到一边,就是粗手粗脚地用手把头皮从后脖子上往前额一推一按,用一根粗针几针把皮连起来,就放在那儿了,再还要等好一会儿,担架队才会来人,把重伤员往担架上一裹,抬起就走。

    ??韩大狗忍不住问他们:“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他?”

    ??担架队说:“能活怎么弄他都能活,不能活怎么弄他都不能活,免得我们瞎忙一场。”

    ??于是,韩大狗把身子全部窝进了战壕。

    ??韩大狗这才晓得把自己的生命保管得严严实实的。他看到班长和庭才正一心一意地打着仗,还是那幅悠闲的样子,不断地侧变着身子,调整着角度,静心静气地抱着枪瞄准。

    ??班长和庭才边瞄边说:“今天还没开张,也就是你们峡昌人说的,还没做法事,我这第一粒子弹绝不能打空。”

    ??韩大狗忍着痛问:“鬼子出来了没有?”

    ??班长和庭才说:“每天的第一枪非常非常重要,不能放空,你要是放空了,一天的准头就不好,就像和女人睡了觉之后去打牌一样,总是输。”

    ??韩大狗说:“你先说鬼子出来了没有!”

    ??班长和庭才说:“鬼子现在在我眼里只是一只只蚂蚁,我想踩死谁就踩死谁。”

    ??韩大狗说:“这么说鬼子出来了,班长?”

    ??班长和庭才说:“鬼子出来了。”

    ??韩大狗说:“鬼子出来了多少人?”

    ??班长和庭才说:“你先数数我们死了多少人。”

    ??韩大狗就从近到远数战壕里死掉的士兵。韩大狗从一开始数,数到了十几二十几,就数得头就开始昏了,头昏了就没数清。韩大狗想起肖亚中的晕血症,怕自己也得了晕血症。韩大狗想,妈妈把自己弄得全身是血,都没得晕血症的,他不能得晕血症,不然就没法打仗了。韩大狗又从头开始数,一直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为止。他终于数清了,有五十多名官兵死在战壕里。

    ??韩大狗就对和庭才说:“有五十多!”

    ??和庭才说:“我也要割掉他们五十棵韭菜。他们也刚刚五十几,我刚才在枪眼里数了的。”

    ??韩大狗连忙扑到战壕上看。韩大狗果真看到有五十多个鬼子,有的像蚂蚁,有的像螃蟹,还有的像堆屎克螂,用一种千奇百怪的姿势朝前推进。

    ??韩大狗说:“听说他们叫皇军,我怎么看都不像,倒像蝗虫!”

    ??和庭才说:“快把你的枪架好,一个鬼子只能用一粒子弹,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喊打就打。”

    ??韩大狗就侧着身子把枪架好,把手指搭到扳机上,然后开始瞄准。

    ??韩大狗开始感到紧张。和庭才瞟了韩大狗一眼说:“你瞄准了就扣动扳机,不要犹豫!”

    ??韩大狗把手指松了下来,喘了一口大气说:“哪我打不中鬼子怎么办?”

    ??和庭才说:“你只要一瞄准就开枪,包你打着,千万别犹豫。”

    ??韩大狗还是不抱枪,继续问班长:“要是我和你打中同一个鬼子怎么办?”

    ??和庭才这才烦了。和庭才说:“战场上没那么多怎么办。”

    ??韩大狗就抱住了枪,又开始瞄准。韩大狗瞄准了一个像飞天蝗的鬼子。韩大狗瞄着鬼子时想,要是能看清鬼子的面相多好!他就可以看清那个飞天蝗一样的鬼子脸上有没有一颗红色的肉痣。如果有,那他就一定是杀死妈妈的那个鬼子。他用胸口顶住汉阳造的枪托。右手的神经不知怎么竟和屁股连着,痛得抬不起来,他就用脸把枪压着。韩大狗瞄着的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在枪眼里,一开始他还非常清晰,过了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团白雾。韩大狗只得放弃了又重新瞄准。开始瞄准时,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还是人模狗样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团白雾。韩大狗就喊道:“班长,你怎么还不喊打?我每次瞄准了,你都不喊打,就又让他给逃掉了!”

    ??班长说:“应该这样说,你每次瞄准了,一想说话,就让鬼子给逃掉了。”韩大狗想想也对。韩大狗就瞄准了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一动也不动,脑子里也不想说话。

    ??可是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还是变成了白雾,在他的枪眼里消失了。

    ??韩大狗就干脆不再瞄准了。他看班长也没瞄准了,就都敞着眼看鬼子往阵地上涌来。

    ??班长说,“鬼子以为把我们炸光了哩。”

    ??韩大狗说:“就是。”

    ??等到看得清鬼子脸上的胡子了,班长才喊韩大狗打。可韩大狗早就看忘形了。韩大狗一心一意想看清鬼子的脸上,有没有那颗红色的肉痣,看入了神,所以韩大狗就忘了形。

    ??韩大狗扑到枪上,胡乱地在枪眼里找到了一个最打眼的鬼子,一瞄上就是一枪。那个鬼子突然双脚一并,一个立正,就倒在了地上,动作简便之极。韩大狗却被他的汉阳造震进了战壕里,犟了半天才爬起来。韩大狗爬起来之后,才发觉右边的半边脸也木了。右边半边嘴,连牙齿都震掉了两颗。右边的一只耳朵也听不见了。

    ??韩大狗重新扑到枪上时,突然看到了先前瞄准的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韩大狗心想:“我这回叫你狗日的再也跑不动!”

    ??韩大狗将准星对着了那个像飞天蝗的鬼子。像飞天蝗的鬼子一闯进他的准星,他就扣动了扳机。像飞天蝗的鬼子在他的枪眼里四肢一伸,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就不见了。

    ??韩大狗想,老子连杀了两个东洋鬼子,两个!

    ??想完,韩大狗的眼窝窝里,就涌出了一股热汤。

    ??

    ??017黑雪

    ??

    ??武汉日军在本营。内山英机对通信员说:“你用支那人能破译的密码分别给老河口、随州、枣阳三地内线发电,电文内容为:皇军不日进攻老河口,直取襄樊。限你迅速扫清障碍。”

    ??通信员:“是。”

    ??内山英的机密室里。内山英机对高桥说:“你带一个加强小队,人不要多,但是要精干,进入峡昌,扫清峡昌方面的障碍。”

    ??高桥:“是。”

    ??高桥转身要走,内山英机:“别着急着走,你给我弄到了那本书,可立了大功。这次任务完成得好,我重用你的。”

    ??高桥:“谢谢司令长官。”

    ??内山英机嘿嘿一笑:“你知不知道,这次行动,我会用后人法中的那一计?”

    ??高桥:“可能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内山英机突然把脸一黑:“这是军事绝密,如果泄露半点出去,我杀你的头!”

    ??高桥:“是。”

    ??武汉广场,清晨。集合哨声骤然响起。鬼子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广场中集结。

    ??在半明半暗中,一只纵横看不边的队伍集结完毕。内山英机站在晨风中,黑着脸,用日语说:“天皇的将士们,十三兵团的勇士们,大日本国将士的使命,就是不停地战斗,不停,一刻也不停。我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是重庆,是支那的大西南,是大东亚共荣圈。支那民族,是个从文化到民族精神,早就死亡了的民族。支那人是病人,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他们除了会内讧,会自己咬自己,已经没有半点前进的力量。可是,他们占着亚洲三分之一的国土,占着大日本国永远也无法拥有的资源。按达尔文的观念,优生劣汰,适者生存。我们今天所做的这一切,正是体现了这一法则。伟大的达尔文法则。所以,我们的一切,从本质上是正义的,是前进的。是将支那人从苦难中解脱出来。这就是我们今天战斗的意义。

    ??“所以,我们不能退却,不能恐惧,更不能逃避。永往直前,舍身取义,是大和民族的美德。现在让我们每个人都来释放自己的美德。”

    ??说到这里,内山英机将手中的《孙子兵法》举起来:“现在,我们不仅有了正义,而且我们拥有了取得战斗胜利的法宝。就是这个,支那的古人著的兵法,《孙子兵法》,有了它,我们将战无不胜。现在,我命令,高桥小队作为先头部队,先行向峡昌前进,沿途扫荡。其余的将士,准备沿着老河口路线,向北前进!”

    ??

    ??武婿庙,雪地。高桥小队开始扫荡武婿庙。雪白的雾,在高桥脚下消弥,然后,变成一只只武婿庙的大地上踏得“吱吱”作响的脚。鲜血弥漫,日军向武婿庙挺进。高桥与队伍一起行进。

    ??雪白的地,在高桥心中升起来。高桥回忆着武婿庙的雪景,回忆着武婿庙村庄的油画一样的美。

    ??高桥队伍挺进到了武婿庙村口。一时间,整个村子鸡飞狗跳。人们各奔东西,。许多脚划子船纷纷向江南划去。韩振武跳上一只小船。般向江心划去。江雾一下子弥住了他的身影。

    ??

    ??武婿庙村口,高桥来到了一座柴房前。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妇。

    ??“天哪,黑了天哪!”

    ??高桥清晰地听到,那位风韵绰绰的女人,当他一刀把她的儿子挑死时,从胆汁里发出的呼号。她之所以激怒高桥,是因为高桥把她弄到柴房,刮光了她的衣服,高桥也脱掉了自己的裤子,然后用刀逼着她,靠近她的身体。可是那女人就是拼死不从,直到把高桥弄得一身臭汗,还没能进入她的身体。少妇的儿子光着屁股,躲在柴草里,凄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高桥:“你如果不从,我就杀掉你的儿子。”

    ??高桥实在不想杀这个女人。高桥甚至暗示她,如果不从,就杀她的儿子。可是那女人依然绞缠着双腿,一副死也不从的刚烈。高桥顿时无计可施。训练基地教给他的那些摧残人的方法,此时一招也用不上了,一个自以为是最优秀的男人,处在极主动的情况下失败了,远比一个没有能力的男人的失败,更让人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耻辱。高桥一把从她身旁的柴草里,把她的儿子拽了出来,一刀就结果了她儿子的小命。

    ??就在高桥的刀与那孩子的骨头发出一声软弱的脆响时,高桥听到了那声让他惊骇的尖叫:

    ??“天哪,黑了天哪!”

    ??孩子像落叶一样飘落到地上。那个美丽的女体,像一道光一样,扑上高桥的长刀,“哗哧”一声,就化成一腔鲜红的血水,把高桥那双丑陋的脚团团围住。

    ??高桥没有惊异那孩子的血,也没惊异那女人的血,更没惊异那血水浸染了的土地,他缓缓地迈着脚步,走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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