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革命前夜


本站公告

    第六章漏洞

    25、革命前夜

    凌晨时分,马小树钻进杨老四的被窝里,他那双冷脚像蛇一样,把杨老四硌得直打冷噤。紫草坪属温带,那种催粮食成熟的热带气候,比鸡山县城和琵琶镇要晚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来,可是今年春末夏初,紫草坪、马橡树坪和云雾山一带,一直走着低温,气温始终热不起来,这样,就把整个紫草坪粮食的成熟期,起码又往后推迟了一个多月。老百姓吃光了山上的野物,现在面临惟一的出路,就只有鲁少达的粮仓了。

    人们无论处在什么地方,活到什么时候,即使他们饿得早已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了,可是,只有人一提到粮食,他们的目光就会自然不自然地,朝鲁家大院所在的龙脊岗望去。

    就在这些目光里,杨老四感觉到鲁少达的死期,正在一逼近。

    待马小树盖好了腿脚,杨老四把灯暗了下来,在昏暗里问马小树:“深更半夜,打扰本书记的瞌睡,该当何罪?”

    马小树说:“杨书记,你什么时候说话也拽文拽武起来了?”

    杨老四说:“有事就说事,说了好睡觉,养精蓄锐也是革命。”

    马小树说:“也没有别的事,本想明天报告的,想到后天就要办那件事了,明天你肯定没时间,所以才深夜打搅。就是关于鲁少达借粮食的事儿,他不是一粒粮食也没借,村头的习四公公倒是找他借过一石米。”

    杨老四说:“哦,怎么没想到他呀,鲁少达让习四公公借了一石粮食,鲁少达就可以不杀头了?”

    马小树说:“也不是这个意思,鲁少达虽然借了粮食,可是他毕竟只借了习四公公一石粮食,而且只借了他一个人,据说还是习四公公动用计谋借来的。”

    杨老四知道习四公公是紫草坪有名的聪明人,他倒是想知道,这习四公公是怎样把这粮食借到手的。他说:“说说我听听,习四公公是怎样向鲁少达这个铁鸡公借到粮食的?”马小树说:“习四公公真是人精。他把稻草堆芯上的稻草扛了几捆,将稻草的空穗子朝里朝下埋好,圈了一大堆,然后用了一升谷子,把上面漫了一小层,又让全家人用猪皮上的油,把嘴唇抹得光光的,然后冒着雨,把鲁少达引到他家里,让他看自己堂屋堆成山的稻草垛子,然后他说:鲁大人,你说这天老爷怪不怪?鲁少达说,四公公,怪什么?四公公说,你看我四公公什么时间作过难,可是眼下就有一桩让我作难的事情。你看看我这粮仓里,是一粒谷子也没有了,可是你看我这堂屋里,闷闷一堂屋谷子,一直等不到老天爷开天,开了天我才能打谷子吃。可是硬是看着一闷屋谷子,找不到米下锅了。鲁少达说:这天老爷也真是,这雨老下个没完没了。四公公说:鲁大人,我们打个商量,我堂屋的谷子你看到了,你先借我一石谷子,好让我度过这个梅雨期,等一开天,我就磕了谷子还给你。鲁少达说:行呀,救救你老人家的急,有什么不行的。就这样,当天四公公就从鲁少达家背回了一石谷子。”

    杨老四说:“后来呢,后来天晴了,鲁少达就不催债了?催债怎么还呀?”

    马小树说:“他哪里会不催呀?天老爷下雨下醒了,有一天突然放了晴,习四公公还没起床,鲁少达就等在习家门口了,他拍着习四公公的窗子,让他赶紧起床磕谷子,习四公公不慌不忙起了床,还喊了几个劳力,进到堂屋地散谷垛子,只见谷堆全部成了稻草,成堆成堆的谷壳子洒满了地面。四妈妈一见,立即大骂起来,骂那些吃人不眨眼的老鼠子,偷吃了她一大垛稻谷。鲁少达见习四公公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悻悻地回去了。”

    杨老四说:“四公公可真是人精呀,那些谷壳子,肯定是他事先塞进去的。可这么做,怎么都感觉有些不厚道。俗话说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这样白吞了人家的粮食,是我的话,心里肯定像吃了苍蝇。”

    马小树说:“呵呵,还共产党的党委书记呢,只有这么高一点儿觉悟。在这生死悠关的节骨眼上,能弄一颗粮食,就是一份胜利。遭我说呀,等后天事情办成了,要给习四公公记功。”

    杨老四说:“睡吧,后天的事情,等后天再说。”

    马小树一躺下就打起鼾来了。杨老四的头落到枕头上之后,脑子突然一下清晰起来,一个问题跳进了他的脑了里面:“鲁少达真的该杀吗?”他突然问自己。杨老四越想越睡不着,他想起来走走,便披了衣服,出了房门,慢慢在村道上走着,他脑子里全是鲁少达一家的影子。那古怪之极的大娘,那平实的二娘,还有三娘四娘五娘,虽然没与她们深交,可是她们看上去也不是令人讨厌的人,包括鲁少达,在他还没成人时,每每在路上遇上他,他总是远远就向杨老四打招呼,走拢身了,总是提醒他这,提醒他那,包括冬天来了注意穿衣,夏天来了注意虫咬,包括还问他的缸底有没有粮食,叮嘱他如果没有了就随时到他家去取。有一次,杨老四饰饿昏在琵琶镇,还是鲁少达把他从镇上背回来,给他做了香喷喷的白米饭,端床头,一口一口喂他。说实话,杨老四吃百家饭那些日子,他看到鲁少达,心里就会有一种看到了父亲的感觉,只是近些年,他长大成了人,而且还有养父母,这样的感觉才一天比一天淡了。可是,依杨老四对鲁少达的了解,鲁少达虽然吝啬,但是也不会吝啬到见人饿死不救命的地步。

    “也许是那时没有遇到这种大灾天的原因,人只能在危难时才能见真人。”杨老四只好一遍遍这样想着。

    走到一个黑影面前,杨老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鲁少达的斋棚外面。

    透过斋棚的树枝,隐隐漏出一丝弱光。杨老四正要转身往回走,突然听到醒豆儿歇斯底里地说:“你不去,我一定要去。”说完,斋棚的门帘就有一块三角形的光泻出来。

    杨老四隐蔽到一棵大树后面,只见醒豆儿刚露出半个身子,就被一双手给拉住了,接着棚子里传来鲁少达的声音:“我的宝贝儿,你不去行不行呀,你这一去,就破了王先生给我铁定的规距了,那样,我们前面这些日子就白守了。”

    醒豆儿说:“是王先生高化?还是周先生高化?是王先生的破灾之术高,还是周先生的破灾之术高?你也不打听打听,人家周先生是从来不说祸的,可是他说了祸,并且给了破祸法术,就是比王先生高。所以,回鲁家大院,我是回定了。”

    鲁少达跪倒在地,朝天大哭道:“天啊,我这是前生造了什么孽呀,让我这辈子靠家破人亡来偿还,天呀,你快回答我呀?”

    醒豆儿心软了,也跪在地上,抱着鲁少达一起哭起来。

    杨老四站在大树后面,眼睛也湿润了,他擦拭了一下眼睛,看着醒豆儿扶着鲁少达进了斋棚。接着,斋棚里传来倒水的声音,醒豆儿说:“老爷,我不去了,你喝了这水,我们接着睡吧。”

    一会儿之后,传来放缸子的声音,然后灯也熄灭了。灯熄灭了好一会儿,杨老四心想,他们一定睡熟了,正准备回去,突然,一个_38605.html黑影从斋棚里走出来,抱着一个包袱,提着一个铜壶,朝鲁家大院走去。

    鲁少达和醒豆儿的百日斋期满了。那天早上,他们连向周大山辞别都没来得及,就回去了。他们进门时,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包括佣人杨氏和家丁,都在门口迎接他们。惟有大娘芦紫薇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嘴里念念有词。鲁少达对站在天井里迎接他们的几位姨太太很烦,骂了一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就径直进了自己的卧房,洗澡换衣,醒豆儿也跟着进来了。当醒豆儿经过大娘的窗子时,听到大娘说道:“人孤独地死去之后,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他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都会一起消失。许多人会在没有预料中死亡,而且这些人真的会以非常轻易的方式死去。你也是其中一个人。在这些死去的人当中,有些人也是有梦想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珍惜的东西。父母、兄弟、姊妹、朋友、情人、村子里的伙伴……”

    醒豆儿听了,追上鲁少达,拽着他的胳膊说:“大娘又在咕些什么玩艺儿,一句也听不懂。”

    鲁少达说:“不用管她,我们快点进去搓澡。”

    醒豆儿连换的衣服都没顾得上拿,就与鲁少达进了洗澡房。洗澡房的水早烧好了。鲁少达和醒豆儿跳进澡盆里,醒豆儿给鲁少达搓身上的污垢,鲁少达也帮醒豆儿搓身子,一时兴起,两个人忘记了刚刚从斋棚里回来,在澡房里搓着笑着嬉闹着,把那种解脱之后的欢愉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当他们洗完之后,醒豆儿去了一趟自己的房间,拿了换洗的衣报回来,脸色变得杀白。醒豆儿知道了杨老四的赤卫队明天就要端掉鲁家大院的消息。

    回到了澡堂,穿好了衣服,醒豆儿说,“一百天终于满了,我们也回家了。你说说,今晚你最想吃什么?”

    鲁少达看到醒豆儿的脸刚才还像两枚红桔子,一转眼那对红桔子就不见了,他以为是外面的冷风扫了的,就说:“想吃桔子。”

    醒豆儿一闪身,出了澡堂,然后来到家丁房里,对家丁赵青年说:“小赵子,你先在紫草坪找,紫草坪没有就到琵琶镇上去找,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回一些桔子来,万一琶琶镇没有,你给我跑到鸡山也要给我弄一些回来。弄不到一斤,就弄半斤,弄不到半斤,弄一个二个回来也行。不弄到桔子你不要回来。”

    家丁赵青年领命而去,直到临近傍晚,才从琵琶镇上找了一枚桔子回来。醒豆儿把那枚桔子送到鲁少达眼前,鲁少达高兴极了。醒豆儿说:“你就是这只桔子。”

    鲁少达说:“你也是这只桔子。”

    醒豆儿说:“我把她全部送给你。”

    鲁少达说:“我把他全部送给你。”他们两个看着手中的桔子,谁都想吃它,可是谁都希望对方吃掉它。醒豆儿见他不肯一个人吃,就剥了它,送了一瓣到他嘴里。鲁少达拿过她手中的另一瓣,也送了一瓣到她嘴里。鲁少达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桔子。”

    醒豆儿说:“我也是。”醒豆儿这么说着时,她脑子闪出一个刀斧手,只见他斧头一挥,鲁少达的头就掉到地上了。醒豆儿吓得一声尖叫。

    鲁少达不知道醒豆儿在想什么,以为是一百天留下的恐惧,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醒豆儿在鲁少达的怀里镇静下来了。她静下来之后说:“今天我们早点吃饭,然后早点入房吧,让今天像我十八岁时你娶我一样,好吗?”

    鲁少达点点头。

    醒豆儿回房换上了十八岁当新娘子时穿的衣服,把鲁少达那些新郎倌的行头也摆了出来,然后他们双双换上。醒豆儿还吩咐杨氏给她的厢房点上了红烛,还在天井的走道和他们的门楣上挂上了大红灯笼。整个鲁家大院,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变得灯火辉煌。鲁少达执着醒豆儿的手,他们一同进餐,一同走过天井,然后一同走进他们昔日的洞房――醒豆儿的厢房。醒豆儿的房间里,立着二根碗粗的红烛,被子也换上了全新的绸缎。当中 文首发他们尽情重温了往日的喜庆之后,鲁少达似乎对这一切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开始脱衣,当他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让他那身健壮的身体,像一座雕塑一样展现在醒豆儿的面前时,醒豆儿再也忍住了。她扑到他的身上,然后用牙齿紧紧咬着他肩上的肉,声音就是在这时,透过鲁少达的肌肉,钻了出来:“我不要你死……”紧接着,醒豆儿就发出像三弦子一样的呜咽声,像从十层地狱里的一个石板下面发出来的的声音。鲁少达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拍拍醒豆儿的肩膀说:“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明不亮,我就得上路了。”

    醒豆儿睁大眼睛问:“原来你早知道了?”

    鲁少达说:“你的男人,难道真的就只有等着被砍头的份儿?如果那样,那我们这个百日斋棚不是白住了?”

    醒豆儿见鲁少达眼睛里闪着笑意,知道他的劫难已去,而且他心里早就有了成熟的主意,便说:“你太坏了,也不早点告诉我,差点把我吓死了。”

    鲁少达说:“你莫不是心早已飞到铜匠英铎那儿去了吧?”

    醒豆儿见鲁少达一点儿也不领自己的情,心一急,眼睛一酸,一串眼泪就掉了下来。鲁少达见她真生气了,把她抱进怀里说:“好了,开个玩笑还不行呀,你的心本老爷是知道的,等我过了这一关,一定带你过世上最好的日子。”醒豆儿点点头,含在眼眶的泪水又滚了出来,她说:“睡吧,明天还得起那么早。”

    说完,双双上床。

    这归,门外又隐隐传来大娘的声音:“白日都是黑色的,人听了喜鸟的叫声会绝望的。两只蝴蝶飞来了,黑色的嘴唇,白色的衣服。不,有力量的人不会随便绝望,不会被一种声音所欺骗,她完全能够控制它。把它变成美丽去欣赏,而不是被它所蒙蔽。你的心很细很碎。你必须学会在这种美丽的碎片上飞起来……”

    凌晨时分,外面寒气逼人。三脚猫隔着窗子轻手轻脚来喊床了。鲁少达被叫醒了,一摸身边,醒豆儿不见了。他以为她去上厕所了。鲁少达快速穿好衣服,提着紫藤箧子,临出门时,醒豆儿还没回来,他把手伸到了醒豆儿睡过的被子里面,被子凉凉的。鲁少达自言自语:“这骚娘儿,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哪儿去了呢?”

    “冷吧?”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鲁少达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到妻子芦紫薇站在门口。

    鲁少达朝她点点头说:“还好”。

    “那就焚烧自己的影子取暖吧。”大娘说。

    鲁少达说:“紫薇,回房睡吧。我有事出去三二天就回来。”

    “把脑袋里面的阴险抽出来当柴烧掉吧。”大娘并不看鲁少达的脸。

    鲁少达说:“紫薇,这几天还拜托你把家里管好。”

    紫薇说:“像婴儿一样晶莹的话呀。”

    鲁少达说:“紫薇,别这样了,快回房去吧,不睡觉写写字也好,我的时间很紧呢。”鲁少达说着,一边希望醒豆儿早点回屋里来,一边在心里嘀咕道:“关键时刻你拉什么屎尿呀,去这么长时间,女人真是些靠不住的东西。”

    大娘不理鲁少达的话茬,说:“比女人可靠的是心,比心可靠的是脑袋,比脑袋可靠的是思想,比思想可靠的是话,比话可靠的是女人。”

    鲁少达怕大娘把动静又闹大了,只好把大娘让进了醒豆儿的房里,让她坐到醒豆儿的梳妆椅上,然后他想趁大娘不留神突然走掉。大娘看明白了他,说:“你给我站住。”

    鲁少达只得回转身来,一只手提着紫藤箧子,一只手把大娘揽在怀里,哀求说:“紫薇,别闹了,家丁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大娘看着鲁少达的眼睛说:“爱后面是疼,疼后面是痛,痛后面是命,命后面是灵,灵后面是魂。”

    鲁少达说:“紫薇,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命呀魂的,我都快急死了。”

    这时,佣人杨氏揉着眼睛走了进来,拉着大娘的手说:“大娘,快让老爷走吧,他的事情急着呢。您睡不着,就回房写字吧。您这样真是会耽搁老爷的事情的呢。”

    大娘说:“今日不同往日呢,今日不同往日呢。”

    鲁少达见不把大娘安顿好,还真是一时脱不了身了。于是,他干脆放下手中的紫藤箧子,把大娘让到醒豆儿的床上坐好,然后说:“紫薇,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大娘说:“此恨绵绵无绝期呵。你这一走,何时是我们聚头之日呵?”大娘说完,老泪横流。

    鲁少达见她突然正常了,对杨氏说:“杨嫂,把大娘照顾好。”说完便站起身,抚摸了一下大娘的手,一掉头,走了。大娘猛然扑到窗口上,看着鲁少达和三脚猫,带着另外两个家丁,一晃就消失在暗夜里面。此时,鲁家大院里仍然不见醒豆儿的身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