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还是透到心尖尖的清凉,昨日一场劈头盖脸的阵雨,把紫草坪土地的墒,下得起码有了二尺厚,今日日头冒了一下,整个村子光鲜了半个时辰,又被没有缝的浅灰云盖上了被子,人就感觉特别闷。这样一闷,就汗丝丝的,让人感觉到夏天真来了。
鲁少达和醒豆儿已经在斋棚里呆了二个月了。鲁少达这几天老梦见火,而醒豆儿老梦见水,鲁少达梦见火不说,偏偏那火老是在烧自己的斋棚,而不是在烧自己的鲁家大院。醒豆儿的梦更怪一些,她梦见水老往自己的脚下涌,感觉到自己那三寸半的小脚,一直是湿漉漉的,不仅如此,她甚至感觉自己一直站在一层浅水里,像是在琵琶镇的卵石道上行走,那些清水,漫了整个琵琶镇的街道,在那卵石街道上,自己一边走,一边呼救,铜匠英铎就划着船来了。与其说他是划着船,不如说他就住在一只脚盆里,那只脚盆上的篾箍清晰可见,是用紫草坪的紫竹篾制成的。英铎一只手划着脚盆,一只手拿着铜瓢,不住地从脚盆里往外舀水,很快就来到醒豆儿身边,醒豆儿站在水中一块稍微高一点的大卵石上,看到英铎来了,她的心就放下了。英铎来到她身边时,伸手就揽住了她的腰,然后就把她往脚盆里抱,醒豆儿看见脚盆里黑糊糊的,再定神一看,里面爬满了黑蛇。当她的眼睛遇到那些蛇的头时,它们都抬头看着她,有一条粗大的蛇,竟然像在看着她笑。醒豆儿吓得大叫起来,声音冲破斋棚顶,把整个紫草坪村口的夜都吓得寒毛倒立。
醒豆儿的梦魇将鲁少达吵醒了。醒豆儿醒了还接着梦继续哭,浑身吓得发抖。鲁少达将醒豆儿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我们都熬了二个月了,还有一个月时间,怎么也得再熬掉。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很快,我的宝贝,我保证。”
醒豆儿嘤嘤地哭着说:“你都给我保证一百遍了,看来今生今世,我是没有福分跟你在一起了。”
鲁少达说:“你又说这话了,你不会跟那个臭铜匠的。不会的,你是我的心肝宝贝,你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女人。只有我才配娶你,也只有我才配做你的男人。”
醒豆儿说:“你胡说,你肯定在胡说,你肯定知道,我再也做不成你的女人了。我又梦见他了。他划着一只脚盆来救我,可是他的脚盆里爬满了黑蛇。”
醒豆儿刚说到蛇,鲁少达就看到一对萤火虫儿一样的小眼睛,在他们脚头上,注视着他们。鲁少达把醒豆儿抱得更紧了,他两眼盯着这两粒小亮豆,那两粒小亮豆也盯着他。鲁少达轻轻对醒豆儿说:“快闭上眼睛。听话,醒豆儿。快闭上眼睛。”
醒豆儿突然感觉到鲁少达身上的恐惧夹着一股寒气向她袭来,她只得照着鲁少达的话做,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之后,她嘘声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鲁少达说:“你保持姿势,千万不要动。”
鲁少达的话刚刚说完,只见那两粒小绿豆儿往上晃了一下,鲁少达看到它这个样子,知道今天夜里造访他斋棚的不速之客是一条眼镜蛇王。而且,他发现在这蛇王在与他斗狠呢,于是他也将头向上伸了伸,而且二次都比它要伸得高,那眼镜蛇见了,游弋着的两粒小绿豆,突然停了那么一秒钟,像是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个比试高手,突然一下子抬起半个身子,向斋棚顶连腾了三次。这一下,可把鲁少达急坏了。此时要不是睡在床下,他只需脱掉脚上的鞋子,往空中一扔就行了,可是,此时他身无长物,动别的东西势必会引起眼镜蛇的反感,惹它下毒口。鲁少达正在不知所措时,那两粒绿豆前面,突然伸出了一条蛇信子。鲁少达想,它倒是提醒了我,于是,他慢慢仰起头,朝天连吐三口口水,口水飞到窝棚顶,大的被粘在了顶上,水沫则纷纷扬扬落下了,落了他一满脸。那两粒小绿豆再次惊呆了,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醒豆儿闭着眼睛,见鲁少达又是抬身子,又是吐口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她实在忍不住了,问:“老爷,你究竟在做什么呀?”
鲁少达见她有些不耐烦了,只得告诉她:“我们的脚头上,有一条眼镜蛇。”醒豆儿吓得睁开眼睛,她看到那两粒小绿豆儿,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醒豆儿足足看了它一分钟,它一直那样停滞在空中,一动不动。醒豆儿联想到刚才梦中的情景,心一横,想道,哪有人还斗不过长虫的。她怒吼一声,掀起被子,用力卷着向那眼镜蛇扑去。那条蛇王此时正陷入在一种极度的忧伤之中,它屡次施出的招数都被鲁少达化解了,不仅如此,对方还多出了一个女人,这样就让它究竟是攻是守还是逃走,不好下决断,因此,它就显得非常犹豫不决。也正是在这个当口儿,醒豆儿对它下手了,当铺天盖地的被子向它扑来时,它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该做什么,等它意识到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攻击时,刚扭过头,肥胖的身子还没来得及反转过来时,醒豆儿已经将它扑了个正着。鲁少达很快醒了过来,跟着扑上来,将被子团团围住,然后严封严地压在地上,一点点缩小在它所处的地面,直至最终把它完全困在被子里面。
鲁少达点亮了马灯,找来一根绳子,将被子紧绑紧扎好之后,再从斋棚外面找来一根棍子,对着被子一阵恶揍,不一会儿,就让被子里面的那条蛇王一命送西了。
北墙外面醒豆儿的尖叫声,隐隐传到周大山的房间里时,周大山正拥着如茗酣睡。粉落这几天心情不好,便寻了由头,回怡梦园去小住几天,想和那儿的姐妹打闹几天,消消心头的郁闷,这便给周大山和如茗留了机会。
在乡村,像这种两人心领神会的事情,本来就容易,机会也多,再说,周大山万一感觉两人偷偷摸摸吃不饱,将如茗纳成第七房又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周大山可是个刁嘴和尚,要想纳一房妾,也不是件很轻易的事情,他会横挑鼻子竖挑眼,三番五次琢磨好了才动手。而且,他还有一套怪理论,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所以,在周家府上,这妻妾之事倒是无声无息地安静,这狎妓寻乐子的事情,也没提到一个名目张胆的桌面上来,倒是周老爷与有些姿色的女子,或是亲朋好友家的女人,或是下人中的娇嫩,或是镇上县上有些名望的女媛,一桩接一桩的偷情之事,还真是没有断过线,这就让周大山落得了数不清的情缘。基于这一点儿,美观一点儿说,周大山就是琵琶镇的贾宝玉,丑一点儿说,周大山是琵琶镇的西门庆,一点都不为过。不过,或许是因为这一点儿,让周_38605.html大山有一颗敏感而善良的心,让他变得爱施舍,淡视钱财等身外之物,爱交朋结友,在朋友中间也还义气,于是,周大山在琵琶镇也就落得了一些人缘。
不过,像周大山这样一个人间凡种,做事也有让人们弄不明白的时候。这个让人弄不懂,就是浓墨重彩娶回名妓粉落。在娶粉落的事情上,周大山几乎没给任何人说话和思考的余地。他三天就把事情定了下来,而且又是三天就把喜事给办了,可谓干净利索,简捷明了。当然,私下另外那五房也有议论,想探明这六房粉落的来头,哪曾想,除了周大山介绍她是鸡山县城有名的名妓之外,再也探不出个其它底细。就这样,粉落的底细越不明了,在周家太太下人眼里就越神秘,而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连如茗也弄不清这粉落究竟是什么来头了。
这天夜里,周大山与如茗自然就睡到了一起。如茗因为初次入老爷的怀,有几分兴奋,也有几分失落,让她一直没能睡熟,在寂静之中,除了周大山的鼾声,山墙外的响动,她自然会听得一清二楚。临近子夜时,她非常清晰地听到了鲁少达与醒豆儿窝棚里的动静。不仅如茗听到了醒豆儿的尖叫,连周大山也被北墙外的响动给炒醒了。
周大山半睡半醒,微睁着眼睛说:“这两个鬼,闹着要靠北墙搭窝棚,原来是想听我的壁根子。”
如茗说:“其实他们只知其一,哪知其二,粉姑娘在家里时,老爷你什么时候在这间房里睡过?”
周大山刮了刮如茗的鼻子,说:“没想到你这丫头,人小小的,醋劲儿倒蛮大呢。”
如茗一把抱住周大山的脖子说:“人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嘛,未必比粉姑娘的醋劲儿还大?”
周大山说:“如茗,可不许这样说粉落,小心她听见了饶不了你。”
如茗说:“是呀,我还真怕她呢,可是我怕她,还有人不怕她呀。”如茗说着拿眼睛往周大山脸上撩。周大山却不做声了,如茗不知道哪里惹得老爷不高兴了,便爬到床脚头,把周大山的脚抱在了怀里,开始一点点给他揉脚。周大山说:“你这丫头,看来今夜是不想睡了。”
如茗说:“人家睡不着嘛,睡不着给老爷揉揉脚还不许呀。”
周大山嘴里说了一声“许呀”,身上的火又让如茗给揉起来了。这如茗丫头,离了身,嘴像刀子,做事也利索,可是一旦拢了男人的身,就柔软成了一泓湖水,要好贴身就有好贴身,更让周大山没想到的是,这个怀着童真的小丫头,竟然会一手贴心贴肝的揉摸术,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用自己的乳房,把周大山那双脚揉得高潮迭起,异彩纷呈。
“舒服吗?老爷。”如茗已经把周大山那双脚放进乳沟里了,周大山的脚一沾她的乳房,他就像坠入了一片温暖的湖水里,这湖水变成无数只如茗的手,从他身体的每个角度抚摸着他,让他很快就沉溺了,然后被湖水淹死掉。
粉落到县城去了一天就回来了。一进门,她那双桃花眼,就不停地在如茗身上搜寻什么。她的眼光让如茗心里涌出一阵又一阵惊慌。粉落回来后的第二天,周大山从粉落的房子出来,见了如茗,眼里再也没有先前的光亮了,而且,人也变得很郁闷。他在书房里呆了一会儿,取出那把盒子炮别在身上,还拿起一块莲花玉看了看,又把它放回了原位,然后对如茗说:“我去县城了,要几天才能回来,我不在时,要好好照顾粉姑娘。”说完,周大山出了门,坐上早就备好的马车扬长而去。
周大山走后,粉落就把如茗叫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她的小腹一阵大笑,然后从腰后拔出一枝小手枪,将枪口正对着如茗的胸口。
…………
打死眼镜蛇王后的第三天,鲁少达手中多了一把简陋的三弦儿。他和醒豆儿每走一处,就唱一段在流行鸡山的《黑暗传》。自从鲁少达与醒豆儿住进了斋棚之后,他们彼此就很少叫对方的名字了,一方面因为一直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之间,没有另外的人需要区分的,另一方面,如果说他们彼此非得要叫对方的名字的话,他们得叫对方“周大山”和“粉落”。事情往往是这样,骗别人容易,骗自己难,他们在开始时彼此叫过对方周大山和粉落,可是他们怎么叫,怎么就觉得别扭,所以,他们彼此很自然地习惯了一个字,你。前天夜里与眼镜蛇搏斗时,鲁少达不小心叫了一声醒豆儿,第二天他想起来了,肠子都悔青了。为了这事,两人暗中还求了菩萨,请求菩萨饶恕,并且两人为了不再犯类似的错误,惩罚两人指着对方说一百句“你”字开头的话。醒豆儿最初不知道说什么,让鲁少达示范一下。鲁少达就边想边说:
“你是醒……”
“住嘴!”醒豆儿一把捂住鲁少达的嘴,吓得眼睛都绿了,她大口喘着气,好一阵子才停当下来,然后,她指着鲁少达的鼻子尖尖说:“你活得不耐烦了,越不让你说的话,你越偏要说,鲁……”
“住嘴!”鲁少达一把又捂住醒豆儿的嘴,吓得眼睛鼓鼓的,“你说你,还指责我呢,一句话没说完,就准备犯我同样的错误?”
醒豆儿一把打掉鲁少达的手:“快松开,把我的嘴弄疼了。”说完,她往外吐了一口口水,口水上还真有一些血丝。醒豆儿揩了一下嘴说:“大哥不要怪得二哥,我们从现在开始,必须管好各自的口。现在重新开始练习,还是从你开始。”
鲁少达拍拍自己的头,然后说:“你是个女人。你住在紫草坪,你长得真漂亮,你现在叫粉落,你上身穿着件破对襟子上衣,下身穿一件麻布做的裙子,你穿这么烂还是那么漂亮,你的漂亮是任何衣服遮不住的,你现在样子好可爱,你以前的样子更可爱,你以前的样子我什么时候都记得。你在来住斋棚之前,最喜欢穿旗袍,你至少有一百条旗袍。你一穿旗袍,你的样子就会让我发疯。你穿着旗袍,袖口小小的,滚边窄窄的,腰身紧紧的,胸儿挺挺的,你自己看不到呵,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美。你最漂亮的时候,就是十八岁,你是十八岁时嫁给我的。你现在是我周大山的老婆。你永远也不会是别人的老婆。你更不会是那个臭铜匠的老婆。你凭什么会是他的老婆?你如果与那个叫英铎的人睡在一起,你会让我比死还难受。你如果那样了,我宁愿意死……”
鲁少达说到这儿,就哽住了,接着,他埋到醒豆儿的怀里哭起来。醒豆儿也也抱着他的头哭,两个人哭好了,醒豆儿拍拍他的头说:“坐起来,该我练习了。你坐起来,听我练习。你不听,我肯定练习不好的。”
鲁少达很听话,他坐正了,看醒豆儿练习。
醒豆儿说:“你是我的官人,你是郎,你是我的情哥,你是我的天。你这个天呀,你在什么时候都不能蹋呀,你这个天要是蹋了,你让你的妻子我呀,怎么活呀。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还是铁骨人,你天上事情知一半,地上事情你全知,你从来不怕难,你有难也不叫难,你抬脚举手就过去了,世上没有你的难。你可好好听我说,男子汉大丈夫,无论天大的事,只求有你在比什么都好,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哭你的妻子,你有这样好的心肠,她也知足了。话可说回来,你可再也不能这样说,你我虽是同林鸟,百年之后也纷飞,只分早或迟。你说你没了我,比死还难过,你的话错错错,道理你比我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能奈苍天大地如何?倒不如,现如今,你和我,天宽地窄快活活地过,有今天,我先享今天,有明天我们享明天,到了后天,你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说不脱,你我管她娘的,后天再说!”
醒豆儿说完了,脸上带着笑,眼里含着泪。从此两人在称呼上,再也没犯过错,接下来,讨饭谋生成了他们天大的事儿。鲁少达拉着醒豆儿,背着三弦儿,在村子时挨家挨户卖唱,不分过去关系远近亲疏,一律是那首欢快里面夹着一股忧伤的《黑暗传》开道,几乎是走到哪儿唱到哪儿。
杨老四决定杀掉鲁少达的那天,鲁少达和醒豆儿依然在村子里讨饭。当他们讨到铜匠英铎的铜匠铺前时,鲁少达想躲避过去,就让醒豆儿快走,可醒豆儿偏偏放慢了脚步。鲁少达问醒豆儿想干什么,醒豆儿说:“我想看看,这个男人将来凭什么娶我。”鲁少达说:“你简直疯了。”醒豆儿说:“你怕什么?就是万一他娶了我,又不是你跟他过日子,难道还会让你受罪?”鲁少达说:“如果说,我不知道这个传言还没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就不会在他面前装下作。”醒豆儿说:“大男人,关键时刻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不愿意,你在村口斋棚里等我,我今天偏偏要在他面前唱一出让他不是红脸就是流汗的《黑暗传》。”鲁少达说:“自从你跟我住了斋棚,我发觉你变得让我简直不敢认了,你的心怎么会这么快就野得没说头了。”醒豆儿说:“路随山转,水随沟走,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别胡思乱想了,先回去吧,说不定,我还可以从这个做白日梦的铜匠身上听到一些什么呢。”鲁少达心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她给那铜匠唱几段《黑暗传》,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就闷头先走了。
醒豆儿脑子和手都灵性,鲁少达将那天夜里捕获的眼镜蛇,绷成了一把三弦儿之后,只教了她几招,她就能拉出如咽如泣的弦子来,合着鸡山唱《黑暗传》的西皮凉腔,只见那弦子一响,就会让凝神听的人,眼窝子涌出一泡泪水来,而且如果醒豆儿的弦子不断,那听众的眼窝,就像不会干涸的泉,一泡接一泡,直到把听弦子的人眼睛听肿,耳朵让风吹疼,然后回屋去抓一把不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放进她的草帽窝子里为止。
现在,醒豆儿见鲁少达走远了,背影也看不见了,才回头看那铜匠英铎。英铎早就觉察到了醒豆儿他们,然后他看见鲁少达一步三回头地先走了,留下醒豆儿一个人在那儿发呆,他就明白,这个醒豆儿,这个他从她一进紫草坪就恋上了的女人,马上就要到自己的铜器店前唱歌了。铜匠英铎看着心爱的女人醒豆儿骑着一束束阳光,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她走到了自己的店子前面,也不跟他打招呼,也不要水喝,也不取凳子,只是从身上抽出了一块白布,往店子前面的空地上一洒,然后两腿一盘,就要坐到白布上去,英铎说:“且慢,醒豆儿,先接一杯水喝了,再坐下唱歌不迟。”
醒豆儿听到英铎叫她醒豆儿,她的脸就黑了。她并不急于接水,而是站在那块白布旁,对英铎说:“英铎,我不叫醒豆儿了,我叫粉落。我跟村子的人早就说过,谁要是再叫醒豆儿,谁就是在骂我咒我,谁要是不改口叫我粉落,我就和他拼命!”英铎说:“好好好,我不喊了,我是忘记了这事儿,我不是故意的,你先把这杯水喝了说话,好吗?”醒豆儿这才上前接过水,一口把杯子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回到白布上,一个盘腿盘脚打了上去,拿起三弦儿,什么过场都没有,一弦破开英铎的耳朵和村子里的宁静,一股像清水一样的声音,带着透骨的凉意,顺着英铎的耳朵,爬进他的五脏六肺。只见醒豆儿低眉敛神,红唇皓齿,转瞬之间,就有歌随风而起:
弦儿打头把歌叙,
休要闲言掺床语。
黑暗传上唱几句,
首先就从灵山起,
听小妇人我叙上一曲。
三弦子又独奏了起来。铜匠英铎见这醒豆儿讨饭不像讨饭的,吵架不像吵架的,到了店前铺地就坐,坐下来就又拉又唱,把他弄得云里雾里。
英铎问:“醒……”英铎意识到自己又说走了嘴,连忙用手掌自己的嘴:“我真该死,老是记不住,我说呀,粉…粉落姑娘,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醒豆儿横眉以对,沉着脸不答腔。英铎说:“你要米要肉,我英铎再穷,腊柜里也还是有几升米、几块腊肉腊蹄子的,你要的话就进去自己拿好了。你这弦子一唱,唱得我英铎真想哭。你可是知道的,我英铎可是个只会笑,不会哭的人,你如果把我弄哭了,这个损失你可是一辈子也赔不起的哟。”醒豆儿见他在拿自己开心,便停下手中的弦子说:“我赔你个头。”说完她又拉起来,唱起来:
灵山有个西弥洞
有个金石在洞门
赤水三潮成人形
得道圣母叫昊天
圣母既然成了人
七情六欲就缠身
心烦意乱灵山走
忽见黄黑二龙斗
只见黄龙桃花面
只见黑龙沉沙孔
圣母天性爱鲜明
定光珠下黑丧命
黄龙灵山顶上存
万谢圣母救命恩,
一枚龙蛋表真情
圣母吞蛋腹里存
回到西弥洞府口
喜孕即刻显了身
生下定光、幽冥、沙波子三人。
……
英铎听醒豆儿唱到这里,嗓子有些干了,便打断她的唱腔:“姑娘,还是歇一会儿,再喝一杯水,下面让我接着唱。”醒豆儿真住了手,停歇下来,朝着英铎叫道:“好,这可是你说的,你接着我往下唱,以免今后,要是你真的娶了我,养不活我了,你就可以像这样陪我去唱歌讨饭。”英铎说:“姑娘,我可要告诉你,我这一辈子没有讨饭的命。”醒豆儿说:“你没有,我有,你若要真娶了我,我的命会带坏你,然后让你陪我去讨饭。”英铎说:“根本就不会。我说了,如果我真的娶了你,我就不会让你去讨饭。”醒豆儿问:“为什么?你凭什么?”
英铎说:“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实话告诉你,就凭我一无所有,我不会为了保我家的钱财,而让你跟着我去装疯卖傻,装穷当叫花子。你听明白了吗?更不会为了几十担上百担快烂做粪土的粮食,不顾村里村外父老乡亲的死活,一粒粮食也不借给他们度命。今天一过年就闹春荒,好多人家的铜锅铁锅已经生了一寸厚的锈了,你姑娘住在这个村子里,吃在这个村子里,你不会不知道吧?杨老四、周大山上门求鲁少达拿出一点点粮食开仓救命,可是鲁少达连一粒也不肯,他宁愿让粮食在仓库里烂掉,也不让老百姓活命。鲁少达把事情做绝成这个样子,他有资格娶你吗?再说我英铎凭什么娶你,你转一下头看看,包括你自己在内,现在也是一个会扯弦子的手艺人了。这个世道,饿得死种田产米的人,但是饿不死事事不伸手的地主老财的,饿得死做工的,但是饿不死手艺人。你别看我英铎缺了一条腿,可是,我每天比谁吃得都饱。春荒以来,整个琵琶镇饿死了上百人,都是胳膊腿一样不缺的人,而且饿死的没有一个是少胳膊少腿的人。就这,我有了一身铜匠手艺,走到哪儿都能活人,除非像鲁少达那样的恶人见了我不顺眼,不让我活了,一刀把我砍死了,我才活不成。”
醒豆儿听了英铎的话,半晌没做声,她好长时间后才缓过神来,轻声问英铎:“你说他…他真的是一粒粮食都没借出去?”英铎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不信你可以去问周大山周大善人。”醒豆儿猛地抬起头,正对着英铎说:“好,等我问清白了,如果真是你说的,万一到时候嫁给你,我也不后悔了。现在,就按你说的,我们把这段《黑暗传》的弦子唱完。接下来,我拉你唱。”英铎一声“好”字音还没落,醒豆儿的弦子就响了起来。英铎唱道:
丢下黄龙我不讲
只把西弥说分明
天地神仨长成人
母子四人出洞门
游到灵山观奇景
来到梅花山顶上
灵山黄雀千千万
圣母当时说原因
黄雀一叫为一月
黄雀二叫二月临
黄雀若是满园叫
就是四季不差分
要问四季怎分晓
且看花期便知情
桃花开来是新春
荷开来来夏月景
秋月菊花来报信
腊梅花开又迎春
说完四人步莲花
将身来到桃花店
桃花花开红似火……
英铎突然停了下来。醒豆儿也停了下来。英铎从身后掏出那两只拐杖放在自己的腿盖上面。醒豆儿问:“你唱得正起劲儿,怎么又不唱了?”英铎说:“我唱到桃花店,就让我想起了一件大事。”醒豆儿说:“我看你人丑故事多,你又想起了什么大事来着?”英铎压底声音说:“救你和鲁少达的大事。”醒豆儿来了神:“快说,你真的能救我们?”英铎说:“说了你也不信,为了保你们,我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到周半仙家里去,我去给周半仙求情,好让周半仙同意给你们家一张黄裱纸,然后他好到你们家,给你们化解这场灾祸。可是,周半仙就是不肯应允,他一直不松半点口。最后,我去,去,好心的徐娘见了,就送我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她悄悄给了我一个破解的秘方。她说,这是她听周半仙梦呓时说出来的一个秘方。她也不知道灵不灵。可是,为了救急,我觉得你们还是可以试一试。”
醒豆儿的眼睛开始放光了,她收了弦子与白布,坐到了英铎跟着,盯着英铎的眼睛说:“你还真是个好心的人,快告诉我,秘方是什么?”英铎把自己的一双拐杖递给了醒豆儿,醒豆儿以为他要起身回屋子里去拿秘方,便把拐杖分开竖直,然后起身去扶他。可是,英铎坐在那里纹丝没动。醒豆儿以为他怕男女有别,不便她挨他的身,便把拐杖递给他,拐杖却又被英铎推了回来。英铎说:“这副拐杖是送给你的。”醒豆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又不是…瘸子,要拐杖干什么?”英铎说:“正因为你不是瘸子,这双拐杖才送给你。它不是用来拄的,它是用来救你们的。”
“什么?一对老拐杖能救我们?它又不是什么神木做的。”
“你真聪明,你恰恰说对了,徐娘救你们的秘方,就得靠它救你们。”
“究竟是怎以回事,你快说!你再这样兜圈子,我都要疯了。”
英铎说:“徐娘的秘方很简单,就是用十年陈旧的桃花木,把它削成十寸长的木钎,放在锅里煮,直到煮出汁水,然后把这些木钎钉和汁水拿到你们家大门口,将这些桃木钎沿着南北方向钉上一排,钉成一个铡刀型,然后你们跪在地上拜那些桃木钎,拜完了,你们再喝掉那些桃木钎煮出来的水。这样坚持在上旬日,中旬日和下旬日,分别拜三天,你们就有救了。
醒豆儿听了,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扑上去,在英铎的脸上亲了一口,提着他的拐杖就往回走。英铎没提防她会来这一手,怔了半天才发现,醒豆儿把三弦子和白布落下了。他半撑着身子,大声叫道:“哎,哎,三弦子,三弦子,弦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