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波纹击打在船体上,又轻轻散佚回去,与原来的波纹相碰交叠,最后在小船周围幻化成一片金色的鱼鳞之海。
叶寒依然在码头上等着他,太湖宁静,好像不在世间。
叶浮白抽出竹篙,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空落了,之留下这广阔的湖面和那孤单的码头,叶寒离他如斯的近,却又如此的远。
远到让他失去了把竹篙从水里提出来的力气。
然而竹篙最后还是沉到了水里。
这一次他没有把船停到码头,而是径直摇到了叶寒脚下。
小船起伏着,叶浮白站在船尾,脸上一片木然,头确实仰着的,他盯着叶寒。叶寒的手背在背后,微微的俯着上半身,静静与他对视,叶浮白这里看过去的时候,阳光刚好能照到他的半张脸,见光的那一边就是金色,而另一边,连脸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他的眼睛里带着奇怪的,让叶浮白觉得迷惘的光芒。
没有生气,也没有警告,只是淡淡的带着怜悯。
两人就这样对视,知道太阳掉下了矮矮的山坡,也还才微微的笑起来,叶浮白这个时候已经只能听见他的笑声而不能看见他的笑容了。
他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把顶棚修好。”然后用充满了韵律的步调踏着码头的木板施施然离去了。
叶浮白终究还是没有修好那个船。
整整三个月,叶寒忽然消失了,寒叶轩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影堂的杀手们依旧是有是无的来到这里求医,叶浮白已经能够完全的面对他们,而叶寒已经是一个可以完全忽视的存在了。
如果不是走到那些他一直喜欢的地方的话,都不会想起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还在这寒叶轩里活过。
也许,这就是他们在寒叶轩里面失去的东西吧。
拥有别人没有的安宁的同时,必然也不会被别人所铭记。叶寒拯救了无数的人,但是最后他们知道的,也只是这个亘古不变的小小的,掩在太湖的烟雨之间的寒叶轩而已,只要寒叶轩还在,就不会有什么不同。
叶浮白穿上了青衫,药香味在寒叶轩里弥散,天空明朗,却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却密密实实,银河在天上流动,星光浩渺。
夜里的时候,寒叶轩里总是有很重的露水。在阴影里站得久了,手脚上都是湿湿的水汽,叶浮白手里拿着那支已经退去了色彩的,略略的发黄了的竹箫,却没有一点吹响的心情。
李云琪已经三个月没有来了。
这本来可以说是好事的。
说明她很好,虽然一定是在执行任务,但是却没有受伤,依旧能拿到影堂的报酬,在那叶浮白不知道的地方过着短暂的,却自由自在的快乐日子。李云琪告诉过他她在某个地方给自己准备了小屋子,没有受伤又没有任务的时候,她就会在那里惬意的过日子。
只可惜叶浮白不能去那里做客。
但是叶浮白同时却又在担心。
也许,是因为她技艺不如人,已经在外面丢了性命呢?
那样一个大条的,容易受伤的女孩子。这种可能性依旧是可能的呢。
然而叶浮白还是安静的在寒叶轩呆着,不出去。
叶寒并没有允许说他可以离开寒叶轩,事实上他自己也没有离开过,叶浮白从知道事的那天起,寒叶轩就是个笼子,一个没有上锁,却不可以离开的笼子,叶寒在码头上歌行吟啸,在六角亭边的荷花荡里散发弄舟,也只是在寒叶轩而已。
叶浮白去的最远,也愿意去得最远的,只是太湖的另一个岸边而已。
现在那个让他去岸边的理由已经不在了。
叶浮白其实知道李云琪为什么不来的。
只是他不愿意去想象而已。
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送她离去的那个下午,湖面上的水波金光闪耀,然而任凭他说什么,她都只是安静的坐着,不言不语,道离岸边还有三四丈的时候她忽然一跃而去,轻灵得像一只燕子。
然而那姿态,却分明是悲伤的。
叶寒在之前为她治了一次伤,即便是在叶浮白有空闲的情况下,他依然坚持了,叶浮白已经习惯了自己去做哪些事情,那一次忽然被他打断,除了不习惯之外,升起来的是隐隐的不安。
他对自己的医术还是不是那么的有信心。
但是事实却不是那样的,叶寒没有给她处理伤口,两个人在药堂里呆了近两个时辰,叶寒还是差人来叫了他。
给李云琪包扎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像被人抽掉了灵魂一样软软的躺在椅子上任他摆布,往日的活泼戏谑忽然之间全都消失了,叶浮白知道发生了一些事,然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却不知道,这些年来他习惯了叶寒主宰这里的一切,什么都不去想,只要做就行了。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生并不是像坐在大堂上给人医病那么简单。
然而他却完全没有去面对这些不理解的事情的能力。
所以他就那样保持着一贯的沉默。为她洗净伤口,敷药,包扎,然后两人在寒叶轩里漫无目的的游荡两个时辰,最后搭上小船,在一片表面浮着金黄的夕阳光晕的湖面上悠悠远去。他本来有很多问题要问的,但是每一次竹篙起落都让他的勇气不由自主的减下去一分。
就这样让她离去了,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挽留吧,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是过客。
只是,这个客人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来了吧?
叶寒走了之后三个月,程昱忽然来了。
没有受伤,只是来看他而已。叶浮白对于这样的理由暗自嗤之以鼻,然而还是客气的接待了这个传说中的舅舅。
嗯,是舅舅。
六角亭的竹帘被卷了起来,中间的石桌上,一个灯笼孤零零的摆着,透过半透明的纸,可以看见里面摇曳的细小火焰。
叶浮白将要笔直的挺着,眼睛却一动不动的定在那个灯笼上,三支水墨的翠竹在那摇晃的火焰边闪动,彷佛有沙沙的竹叶摩擦声音传来,程昱坐在对面,叶浮白只能看见他瘦削的肩膀而不见他的脸。
“荷花要开了。”程昱忽然道。他的声音悠远平和,却没有叶寒那种懒散。
叶浮白皱着眉头做出一个询问的表情,将头歪向一边,看到了他的脸,和叶寒一样瘦削,但是胡子比他要多很多,几乎占去了脸的一半,而且很长,看起来像敷上了浓浓的墨水。
然而他的眼睛却是清亮的。
叶浮白不由自主的舒展了眉头,怔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不知所措的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恨叶寒?”他在那边笑,“我从来都没有见你叫他。”
“我也没有叫过你。”叶浮白也面带微笑,他发现其实和这个舅舅说话不是那么难。
程昱怔了一下,竟也笑起来了,“我没读那么多书,别跟我绕圈子。”
“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叶浮白单刀直入。
程昱的脸僵了一下,才灿灿道:“只是来看看你。”
叶浮白往后倒在椅背上,做出了嘲笑的表情。
程昱轻叹一声,不再说话了。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坐着,叶浮白对着那个白灯笼上的墨竹,好几次在脑子里转动着一个念头,却又一直都抓不住。
“算了,你走吧。”想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无奈的放弃了。
程昱奇怪的看着他。
“你真的不打算知道他的事情?我怕你……”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叶浮白刷地站起来,语气不善的打断他道。
程昱被这一句抢白噎住,好像喉咙里梗着一块石头一样,但是那惊讶也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像细碎的沙滩被海浪冲过一样恢复了原先的淡然。
他站起来,背着手,深深的看了在一边木着脸的叶浮白。
“你会后悔的。”他淡淡的笑,“将来。”
然后他施施然走进黑暗里去了。
叶浮白怔怔的站了一会儿,勉强的想要挤出一点失落的感觉来,但是最后却还是心如止水,他们都和他没有关系的,即便是用那养哀伤的语气和他说话,也不能在激起一点波浪。
他就那样站着,被无所不在的荷叶香味所困扰,那些香味在暗淡的灯光里凝成了云雾,最后将他整个人紧紧的包围,六角亭的帘子忽然之间就消失了,那个小小的亭子变成了船,远远的飘到太湖深处。
生平第一次,叶浮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
接连三个月,叶寒都没有回来。
程昱也在那一次见面之后消失不见,六角亭边的荷叶由嫩嫩的绿色变成明亮的深绿,最后变成只有黑色的破碎叶片,荷花冒出来,羞羞答答的结出花骨朵,然后如火如荼的开放,最后悄无声息的消亡,留下拳头大的莲蓬在水面上孤单的迎着风抖动。
叶浮白在那亭子里整整呆了三个月。
没有病人,一个都没有。
这个庄子好像在程昱离去的那个晚上就彻底的死去了。
有时候叶浮白会忍不住想要找个人说说话,但是面对那一张张木然的脸时却总是不由自主的兴味索然。寒叶轩现在成了一个空闲的状态,只因为那个人不在了,有时候叶浮白会有点恨叶寒,他即便是离去了,在这里的影响力也无所不在。
秋天来的时候,箫声听起来就格外的寂寞和寒冷,叶浮白已经换上了长厚的秋装,站在码头上的时候,湖上吹来的风也不再像夏天那样满是浓重的水汽,秋高气爽的时候,伴随着的是即将进入冬天的寒冷。
就在叶浮白以为叶寒不再回来的时候,特却突然回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天叶浮白正在码头上睡觉,背后撑着大伞,靠着的是叶寒时常坐的那个摇椅。
天气很好的黄昏,阳光刚好能照到他的胸那个位置,阳光温暖而不刺眼,风吹过来的时候,摇椅就轻轻的晃动,叶浮白睡得很沉,叶寒拿走了他手上的箫,他都没有发现。
一曲《梅花三弄》在耳边悠悠的响起来的时候,叶浮白才惊得霍地坐起。
半年不见,叶寒的变化并不大,还是那一副消瘦的样子,不过现在看起来,更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叶浮白站起来,让他坐下。
箫声不停,他也自然优雅的坐下了。
叶浮白垂着手,站到了椅子的旁边。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在码头上度过了一个安静的下午,只有叶寒的箫声在空气里久久的回荡,风吹不去,一曲《梅花三弄》来来回回,优柔婉转的在码头的木板之间游动,让叶浮白觉得叶寒离去的这个夏天的所有水汽都被他的箫声吸引出来了。
这个地方,始终是寒叶轩啊。
只有叶寒在的时候,才是真的寒叶轩。
叶浮白暗暗的想,不禁颓然。
原本以为会有很多话要问的,但是后来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夜里的时候,六角亭里摆了酒席,第一次,叶寒在叶浮白面前摆开了酒壶酒杯,邀请他和自己对酌。
“你怎么不问我?”酒至半酣,叶寒醉眼朦胧的问。
叶浮白正襟危坐,看着面前的酒杯,“问你什么?”
叶寒喝下一杯就,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便呵呵笑起来,“也是,问我什么?”
“他怎么样了?”叶浮白问道。
他说的他指的是程昱。
叶寒居然也听懂了。“你怎么关心起他来了?”他摇头晃脑,漫不经心的道。
“他和我说了一些事。”叶浮白沉默了一下,“关于你们的。”
“哦?说了些什么?”叶寒皱了一下眉头,做出感兴趣的表情。
叶浮白停了一下,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其实也什么都没说,他本来想说的,但是我没有让他说。”
叶寒感兴趣的表情自然的消退了,叶浮白使劲的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点端倪来,但最后却颓然发现,半年的时间,这个人一点改变都没有。“轩里没出什么大事吧?”叶寒转折酒杯,漫不经心的问。“除了你走之外,轩里没有别的事情了。”叶浮白往后靠了靠,说话变的自然了不少,半年的时间没有见面,原先对叶寒的那种不自觉疏远去掉了不少,现在说话都变得随意自如很多了。
“没有病人?”叶寒一脸不信。
叶浮白默然点头。
“李姑娘也没再来过?”叶寒又问。
叶浮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的笑了笑,“她也是病人。”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能听出来里面的不满。
叶寒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然后拿起酒壶,将剩下的酒倒进杯子里,再一口喝下去,“你怪我不让她来了?”叶浮白看着他,“我凭什么怪你?她要来还是不来,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不是你,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他淡淡的道。
叶寒喝下最后一杯,然后哧地笑了一声,“也是,那些事情,本就不是我能左右的。”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叶浮白拿起酒壶想要给自己倒杯酒,叶寒却将壶拖到了自己面前,“你醉了,去休息吧。”他淡淡的道,语气又恢复了在寒叶轩那些日子里的不容置疑。
叶浮白听话的站起来,转身离去。
“你说我要是做错了事,你会不会原谅我?”叶寒忽然在身后道。
“你已经做错事了。”叶浮白停下,却没有回头。
他嘴上说不怪,可是这样的口气,却分明是责怪的意思了,叶寒又怎会听不懂。他盯着酒杯看了一会儿,“如此,我明白了。”他苦苦的笑了一下,挥挥手道:“去吧。”
这是他对叶浮白说的最后两个字。
这两个字他对他说过无数次,然而唯有这一次,让叶浮白一辈子都紧紧的记在心里,难以忘怀。
三个月之后,经历变故的寒叶轩终于平静下来,年轻的精壮们被埋在庄子外边,一排排的对着浩浩的太湖水,背后是一丛丛的紫竹,去年冬天叶浮白一个人种下的,这个季节看过去,坟包在一片绿色里格外的显眼,竹枝上叶子很少,站在码头上的时候,看见的全是错落的指向天空的细细竹枝。
再过两个月,该发竹笋了吧?过得两三年,那些坟包就会掩盖在一片不为人知的绿色里了,没有人去祭奠的话,将不会有人记得这些人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这个庄子里。
原本以为空旷的寒叶轩,竟然也能容纳那么多的人呢。
叶浮白面对那一排坟墓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的冒出这样的感慨。
寒叶轩还真的很大啊,那么多人在里面的时候不觉得拥挤,现在只余下老弱了,却还是和原来不变的疏朗。
也许,叶寒就是害怕这样的感觉吧?
在这个世界里,你只是个若有若无的存在而已,你活着对别人来说不重要,死去之后也不会有人记得,最可怕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吧?
叶浮白只是不愿意自己去想,有时候,也得压迫着自己不去想。
不过这样的平凡生活,还真的很让人疲倦呢。
也许这就是在看见叶寒的那个早晨,即便是满面血污,他也笑得那样自若的原因吧?
有时候叶浮白吧自己和叶寒相比,总觉得这一辈子,永远都不如他活得有滋味,虽然他能活得有滋味的,也只是半年的光阴而已,但是那半年的时间,已经比前面的半辈子都有意义了。
即使知道最后叶浮白也不知道他那半年做的是什么,但是能让那么多人因此送命的,应该不是什么小事情吧?
这也许就是他为什么要做一支完美的,立刻就能用的竹箫的原因吧?人生来就是要风光的显示他本领的,如果要长时间的埋起来,最后都不能显示光彩的话,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年之后。
码头上依旧有风,可是原先的竹椅大伞都已经不在了,叶浮白拿着那只发黄的竹箫,黄昏的湖面上波光闪动,如老鲤的红色鳞甲。
一条乌篷小船在阳光下缓缓的靠近。
没有船夫。
美丽的少女已经长成了成熟的女人,但是她还是趴在船头自得的嬉水。
小船在她的划动下缓缓的靠近码头。
“我又受伤了!”她高声的冲他喊。
“不要沾水!”叶浮白也笑着大声的喊着回应。
然后他大步的冲上前,跳进了水里,一路扑腾着水花,最后哗啦啦带着满身的水爬上了小船。
李云琪的一身衣服都被他沾湿,但是她却浑不在意的搂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你身上的味道还在呢!”她大声的喊。
“是啊!还在呢!”叶浮白也搂着她,大声的喊。
是啊,还在呢!
既然都还在。
那么这世间,还会有什么不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