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神与魔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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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至今日,已是第四天了,万里碧波之上,却不见那穿云破浪的小舟,更不见小舟上那杆锐利的梭枪,曾述予矫健的身影。对于一位骄傲的海之子来说,实在有些反常。

    飞鱼枪,之于百花宫,之于夷州,是声名显赫的少年偶像。百花宫主最亲近侍女的独子,亦深受白思羽器重,光这些就足够让人羡慕,何况曾述予本就是天资非凡的少年英才,绝少让人失望。

    海之子的胸襟像大海一样宽广奔放,多爱烈酒辛辣,曾述予亦不能免俗,故痛饮绝早已非初次。只是往日俱与诸家兄弟,谈笑豪迈,一醉方休;像是今日,独坐独斟,发一些莫名的感慨,却是第一次。向来自负的少年,也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曾述予虽不老,却已经清晰的感中 文首发到,那一丝一份的怅然。

    四日前尊从母亲海棠的命令,悄悄凫于水中,保护暴雨之夜,独子出海的少宫主。那一天,他看到了所有一切,那个双落水的兄妹,纵身大海的白馨儿,一切是那么清晰。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他清楚记得他疲惫虚弱的面容;惊才绝貌,他不吝惜用任何词汇,形容这让人无法忘怀的少年,一贯骄傲的自己,有一种梦破灭的感觉、自卑,与他相比,自己的自信,犹如井底之蛙,又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

    “馨儿……”女孩,快十年,自从在百花宫,他见到她,一切都如那夜的风雨大海,他躲在她背后,默默的关注、维持。少女的所有,音容笑貌,都像最虔诚的信徒一样崇拜,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少女的心意,他明白,之于她,他是自家的兄长,他以为,这便足够。直到那个夜,那个男孩的出现,他亲眼看到这些天来,他视如女神的少宫主,一点点的转变,那久已不见的笑容,正为这陌生的来客如花绽放……忽而明白,在自己心中,从未停止过的期望,但要如何?全无头绪。

    一些晕眩迷离,本来,在夷州渔家中,论酒量,曾述予是一等的豪客,可今日,他醉的很快,有些东西哽咽着,吐纳不得。朦胧中,隐约听到少女欢畅羞涩的声音;恍惚看到楼下漫漫长廊,徐步走过,似神仙眷侣。霎那间,所有都清晰,第一次,他看到她出世的美好,那梦幻般的一颦一笑却都为他人而闪耀,温润的眼中蕴含着,分明是他永不曾见过的温柔;同时,曾述予亦看到少年扬起的右手,轻轻为她拭去额角的汗迹,这一刻,有一种痛,似乎刺穿了心房。

    “天已不早,少宫主也该回去休息了,今日就此别过吧。”

    “嗯。今天多谢你了。”

    “该谢的是筱月才是,若非少宫主,筱月怎能有幸目睹如此人间仙境。啊,对了……”

    “筱月?”

    “该问少宫主,藏书阁该如何走,这些天来,筱月还是不能将百花宫的路任全呢。”少年的神色,多少有些尴尬。

    “从这里向南,过两道门廊就是了。光要馨儿早些休息,筱月自己就不休息了么?”少女浅笑道。

    “书还没有看完啊。”

    “啊……抱歉,都忘记了。又是馨儿任性贪玩,耽误正事了。”

    “馨儿……”少年晒然一笑。“我很开心。所以,别这么说。”

    “月……”眼中,少年无瑕的背影正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迷离夜色的尽头,带去了所有光彩。少女凝立在门前,久久不远离去,今时今日,多少美好,成为记忆中的画卷,永世无法相忘?胸中,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是叫做幸福吗?

    “那个人……”酒气,分明已经从冷汗中都挥发去,阁楼之上,曾述予能看到,所有白馨儿看不到的背面。那陌生的来客,转身的刹那,有一股火焰在他眼中邪魅的升腾。一瞬间定格的记忆,是神?是魔?曾述予怎样也无法将这阴魅的目光与“人”联系在一起。大海中央的落难者,迷离扑朔的身世,如今,在曾述予眼中,他所有的一切,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弄潮人灵敏的感觉,捕捉到暴风雨的前奏,不自觉地,手已拾起沉睡在桌角的梭枪。

    ……

    书,是古人积累下的智慧,在有大智慧的人中,代代相传。

    智慧也是一种力量,存在于剑之外,且远比剑更深远强大的力量,这正是西门筱月需要。

    江湖……

    何为江湖?即使阅遍所有书籍,包容天下智慧,亦无人知,亦不明了,只是太多鲜血,太多悲凉。

    “江湖本就生于混沌,最原始的欲望,最狂热的力量,最无序的秩序……早已该颠覆。旧的世界将被取代,遗留下的白骨,要腐朽的血液来埋葬。而后那些被死亡所浸染的土地上绽放出的罪恶之花……会是终结么?”那张面具,那种力量,摧毁这世间已成定局的所有……

    光影浮动,萤烛的火,有些不自然的扭曲。少年的脸,浮出一抹无法形容的诡异,他忽而朗声道:“朋友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进来,喝一杯茶?”

    “若只有茶,便不必了,弄潮人只爱烈酒。”门应声而开,一个强壮矫捷的身影,闯入少年眼中。

    沉稳的步履,修长的身躯,皮肤有着渔家独特的阳光照射出的健康黝黑,他站在他面前,西门筱月几乎冲口叫出他的名字。“曾述予。”

    “你认得我?”青年冰冷的面孔掠过一丝惊诧。

    “筱月听少宫主说起过。”少年的笑容平缓轻柔。“请坐。”

    没有丝毫犹豫,曾述予端坐在西门筱月面前,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什么,那么……不可以犹豫。“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忽然,听到少年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曾述予扬起头,望着眼前,这双如深渊般不可见,却又仿佛通晓一切的瞳,在大海中历练出的沉静,竟莫名其妙有一丝动摇,一些慌乱。“你知道?”

    “所以,你不该来的。你并不是区区莽汉,但这么做,实在显得有些愚蠢。”

    “有些时候,人会变得很愚蠢。”

    “愚蠢总需要原因,那么你的原因?”

    “白馨儿,这三个字就足够了。”坚定的声音,几乎是从曾述予的牙缝中挤压出来,他抬起手,直指着眼前的少年。“你给不了少宫主幸福,从开始就只是在利用她,你让她看到的虚妄,只会把她扯向地狱。我,曾述予,决不允许。”

    “白馨儿身后能有你这种人,是她的运气。”少年竟默许的点了点头。“可惜,你所说的,对、也不对。你怎么知道西门不是真的爱上了馨儿。”

    “若是如此,曾述予就更不得不为。”

    “这……似乎有些道理。那我们走吧。”

    “走?”

    “当然,书阁的院子已足够大,足够让我们……去了结所有。”

    ……

    夷州大海常有海盗水匪,此极南偏远之地,官家历来有心无力;百花宫的存在,之于夷州寻常百姓,无异于一把保护伞。曾述予的声名赫然,便是与水匪大大小小百余战而得来。三、四年来,败于这杆飞鱼梭枪下的好手,不在少数;虽仅年十八,但曾述予的实战见识,绝对非凡,黝黑的身躯上,每一道伤痕,都是他荣耀的见证。此刻,书阁小院里,飞鱼枪正握在他手里,本该无往不利,但曾述予却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面对比自己还年轻的对手,可偏偏这个还显得有些稚嫩的少年,他怎么也看不透,在无数次战斗中,这同样是第一次。

    清风吹动他的衣摆,少年站在他面前,甚至有些许慵懒。浑若无物的姿态,没有丝毫戒备。但曾述予却感到,留下的冷汗已浸湿了脊背,这一战,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凶险的一次经历,眼前的情景,实在有些诡异。

    半天之上,苍茫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一片迷蒙的颜色,少年的身躯,都显得不那么清晰。迷离的蒙昧,仿佛是受到了月的祝福,少年瘦削的身影,仿佛吸纳了月的光辉,曾述予眼中,似乎有种清冷的芒,在捉摸不定的闪耀。

    恍惚间,少年似是在微笑,神情依旧那么温柔高贵。只是暗月的夜,曾述予却清楚的看到了白日之下,不曾见过的——魔。笑颜不曾变,但这轻挑起的唇线,却被赋予了睿智与冷酷。无情的嘲弄,这世间所有的希望与光辉;来自于这尘世之外,地狱中的呼号,残忍的否决去,所有存在的意义……

    青年感觉的到,有一种绝望,逼迫他仰起头,不得不与他对视。那里,是绝望的源,如深渊般神秘的瞳,仿佛通晓一切,月光下闪烁的锐利光华,把人灵魂都刺穿……有一种恐怖的错觉在脑海中酝酿,曾述予已经死了

    刚毅的手已紧紧握住枪,曾述予知道,已是_38605.html不得不出手的时候,哪怕这一击会为自己带来死亡。对方的气势已压迫的几乎让他无法喘息,仅仅残存着这一点的勇气,如果沉寂,下一个刹那,也许今日,就再没有勇气与他一战,甚至,永远没有。他的喉间,发出低沉的怒吼。

    面前的少年正缓缓抬起右手,纤弱如竹节般的指,慢慢张开,似乎带来了,某种来自远方的神秘呼唤。

    “住手!”一声怒喝,打断了两人的剑拔弩张,收手,目光同时指向声的来源,徐步而来的妇人。“娘。”“海棠夫人。”两人的眼中都写着疑惑,她为何而来?为何出现在这最致命的时刻?

    “公子果然在这里。宫主请公子前去正殿,有要事相商。”对于眼前二人间的机锋,似乎浑然未觉,妇人已走到西门筱月面前,略略施礼。

    “时候已经不早,宫主要见筱月?”

    “是。宫主亲口所言,有唐突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既是宫主亲邀,筱月不敢不从。”

    “娘……”梭枪落地,曾述予已扑到在海棠面前,人,已经走远,终于可以不必强撑,自己几乎被彻底摧垮的意志。

    “傻孩子。”海棠俯下身,轻轻捧起青年的头颅,小心的伸出手,擦拭他从额头滚落的冷汗。“为什么这么傻?”

    “娘,孩儿没用。”多少不甘?多少悔恨?紧攥的拳,隐隐做声,有鲜血从掌心流淌,重重的砸入冰冷的泥土,断断续续的吟语。“那个人……我看到那一刻他的目光,比一年前,述予在海中遭遇的鲨还要冰冷,他是魔鬼……不是人。可偏偏少宫主就在他身边,我真怕少宫主她……可惜,孩儿没用,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你真的喜欢少宫主,就该靠自己的实力,努力去争取。而不是做这种傻事。”

    “娘说的对,本该凭自己的实力。可是……如果对手是那个人,孩儿真的可以么?”

    一时语塞,尽管海棠从不否认孩子的优秀,可是那个孩子,是那个人的子嗣,该如何比?有些人,有些命,生来注定。天与地,龙与虫,忽然,有一些明白,西门沧海那种扭曲的嫉恨与疯狂,在命运面前,人是多么渺小可悲。只是……不可以让自己的儿子,走上那样的道路,她捧着孩子的脸,望着他,郑重的,一字一顿的说道。“娘一直都相信,你可以。”

    “娘。”只是这一瞬,青年本已如死灰的眼中,又重燃起了一点点希翼的火花。海的儿子,是不能这样轻易被击倒的。

    “为了保护少宫主,述予,要快些长大。”

    ……

    自从那对兄妹来到百花宫,已经是第四天了。这四天来,白思羽实在经历了很多很多,从悲伤绝望,到重新振作,如今又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她实在低估了那个人的子嗣,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当她发觉,白馨儿已经陷入了无可自拔的涡流。

    多么希望,这四天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梦醒来,一切都不曾发生。可她知道,有时候,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有些事,人总要去面对。白思羽已经从慌乱中清醒,她知道自己的底线,馨儿……对于她来说,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幸福更重要。

    “西门筱月拜见宫主。”和几日前一般无二,他已慢慢向她施礼。但,白思羽一眼就看出了其间的不同,与四天前相较,此刻的他已经扫去了逃亡的惶惑不安,显得更加从容,优雅而自信。这份优雅……白思羽已察觉到不安的预兆。

    “岳奇峰是公子什么人。”此刻,已经没有必要再回避什么,直截了当的问,才会有最好的效果。

    “正是家父。”少年业已察觉,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他一口应承。“却不知宫主是如何发觉?”

    “‘七步追风’,若是连当年青锋剑客成名的绝技都识不出,那江湖二十载,老妇便是白走了。“

    “老妇?宫主何以如此自贬?宫主还很年轻。”

    “但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比起来,已经很老了。”一语双关,且意味深长。

    “原来宫主什么都知道。”西门筱月的笑容依旧从容.

    “真的很感谢你,馨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很久了……”

    “令嫒冰雪聪明,实在难得。”说着,他有意无意地望了望白思羽,道。“宫主会杀我吗?”

    “公子会回中原报仇吗?”白思羽反问。

    “不。”西门筱月的回答简单而果决。

    “哦?”和当年的他一样,少年的答案是那么出人意料。“为什么?”她很想知道答案。

    “因为这即是江湖之道。”西门筱月的回答很平静,很平静,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思索过,也终于知晓父亲离去的原因——江湖道。这道,便是因在每个江湖人身上的宿命,一条不成书的轨文,最原始的制约,无数灵魂的兴旺与消亡……

    江湖道!当这三个字平静地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口中脱出,是怎样的震撼?他的面容,毫无波澜,一切都那么平静,似乎看破了所有一切。这男孩,他太像他的父亲。“那么公子又有何打算?”她继续追问。

    “回中原。”

    “可公子说过,公子并不想报仇。”

    “是。筱月并不想,回中原也并非为复仇而回。”

    “那么?……”

    “颠覆。这世间已约定俗成的一切。”

    颠覆!白思羽感到自己的身躯,有些许寒冷。又忆起那张猩红的面具,那种被神魔所祝福的力量。记得很久以前,她也曾经听那个人说起过,自从他的祖父从第一庄盗取了五玄灵,岳家受到了一张猩红色血面的永恒诅咒,那面具会赋予他们超越世俗想象的力量,也会将他们的魂灵,带往无边的地狱。他憎恶那面具,用尽一切努力来抗争它蛊惑人心的魔力。而面前的男孩,他的孩子,他与他不同,他接纳了那张面具,接受了它的全部罪恶与祝福。那么、他就会成为魔,无边的魔,这魔的存在,必定会为江湖带来一场风暴,一场比那面孔更猩红的风暴。

    白思羽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她怕了,很怕很怕,又想起锦官城外,武侯祠下,那一柄可以屠戮天下的长刀,他血色的眼瞳……几乎已经看到了那场风暴再起,呼吸到了那股致命的腥咸,感受到灵魂破碎消逝的哀嚎,没人可以逃脱,这一次江湖必将在他脚下鲜血干涸……她努力地摇头,将所有杂念都从脑中驱除,风暴还未起舞,它的起源就在她面前,等待成长,任由他崛起还是就此扼杀?一切,由她决定,江湖此后百年的走向,她必须决断。

    终于,双手,紧紧的握合,一声长叹轻轻在花殿回荡。“知道吗?在这些天里,尽管你已经非常谨慎,但是,你终究做了一些不可原谅的错事。”

    “宫主是指?”

    “还记得你第一次从昏迷中苏醒,冲口而出的第一个名字吗?”

    “琳儿……呵,该是落叶才是。您说得对,这是个致命的失误,确实不可原谅。”

    “可我指的却不是这件事。”

    “那宫主是说?”

    “你打开了馨儿的心扉,这才是最不可饶恕的。”白思羽的声音已经比坚铁还冰冷。

    “为什么?”西门筱月不解。

    “因为这……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可饶恕的罪恶。”她望着他,复杂纠结的面容,每一点,都是她心中的苦楚。

    西门筱月的面容已如死灰一般,从百花宫主复杂的神情中,他已经知道了他该知道的一切。 “海的彼岸,有这世上最恨父亲的人,她叫白思羽。”“你要记住,他日龙儿行走江湖,无论何种处境,都不能对百花宫主出手,龙儿明白吗?”忽然想起了父亲的话。恨……那种恨,他早该明白,爱的极致……难怪从第一次见到白馨儿,就会觉得亲切,似乎曾相识,她与琳儿是那么相像,可他却全无察觉。馨儿……脑中,转过记忆的画卷,一幅一幅,闪过了点点滴滴,少女无限美好的容颜……不知为何,心,在隐隐作痛。“这就是结果?既然如此,看来,是不能乞求原谅了。”他仰起头,喉间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

    无望的瞳中,百花宫主已站起,凌厉凛冽的杀气随之展开,随着她的脚步,殿内群花,花枝在瑟瑟发抖。不躲不逃,甚至没有一点表情,西门筱月望着步步进逼的白思羽,巍然不动。数天时间,他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说了自己想说的一切;他努力过,只不过是天意弄人。对于奇迹,他不曾抱有丁点幻想,他承认一切的结局。

    此时,百花宫主已扬起了她那双仿佛永不会老去的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