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阳光照入了厢房,西门筱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无论他愿不愿意都过去了,它是如此短暂,甚至还不容他想到一个万全之策。细细想来,想必百花宫主早已知道,有一对兄妹落难于此,无论如何,不会不闻不问。
门外,轻缓的脚步声越发清晰。“西门公子。”轻叩门,厢房外,传来百花宫侍婢陌生的声音。
“筱月在,不知姑娘何事?”
“原来公子已经醒了,那再好不过。本宫宫主知公子在此,特请公子正殿一叙,不知您……”
“既是宫主有请,筱月莫敢不从,只是劳烦小姐稍后。”西门筱月应声而起。没有任何办法,他不能躲,不能逃,只能去面对,无论直面而来的将会是什么。对着铜镜,他细细地整理好衣冠,理清睡得有些散乱的长发,铜镜中,中 文首发那仙神般超脱世俗的容貌,他是百分之百的完美,更胜过他父亲年少,唯美的足以倾倒天下女儿心。既然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他想尽力使自己显得高雅从容。他推开门,昂首走出,阳光下,乌黑的双瞳似乎闪着明丽的光晕。
“烦请小姐带路。”
……
百花宫,西门筱月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天了,四天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有幸能一览其貌。也许,称这里为“百花宫”未免太委屈了,纵然称之为“千花”“万花”也绝不为过。小径两侧,称不上名的奇花异草罗列,向前延伸,千株万株,竟没有一株相同,万千颜色_38605.html,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绚烂的花瓣,清晨,犹挂着晶莹露珠,散发千万种朝阳的香气。花海香波,熏陶、蒸腾,若于平日,只怕心早已陶醉,但此时此刻,西门筱月却不能如此肆意。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现在绝非赏花的时机,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些美的慑人心魄的花枝中,有哪些,隐藏着致他死命的尖刀。恍惚,美丽的花瓣化作一张张面孔,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向他冷笑。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了。
向前的路,很长很长,但对此时的西门筱月来说,还远远不够……依然无法应对。他止步,路已经走尽,百花殿近在咫尺。
“公子稍后,容奴婢通报主人。”身前的侍婢施礼道。
“小姐请。”西门筱月尽量从容的回礼。
侍婢点头,徐步隐入曲折的回廊中,此时,西门筱月身边再无一人,这是最后的机会,一个决定所有命运的机会,不可错失,必须把握。“你们绝不会死,在这里。”父亲的声音又在耳中响起,不会死吗……仰起头,那一抹久违的自信,高傲的笑容……
“公子请。”不多时,侍婢已经回来。
“烦劳小姐了。”西门筱月说着,坚定地迈出了通往命运的第一步。
……
“拜见百花宫主,西门筱月叩谢宫主救命之恩。”百花殿内,西门筱月向百花宫主拜倒;他听过她的名,在他面前,正是那位二十年前名动江湖的绝代佳人。二十年烽烟弹指,只是纵然美丽如她又如何?终究凡体凡身。她也没有不老的容颜,岁月正悄悄偷走她的美貌,将它的印记轻轻留在那曾经唯美无伦的面庞,她、的确芳华已老。但,她不愧是二十年前天下罕有的奇女子,她、没有寻常女人的惊慌,更不必用粉黛拼命掩饰自己日渐衰败的容颜,她选择素面朝天,用最自然的形态,以自己的魂灵,向岁月展示那些它永远也夺不走的魅力,她的骄傲使她依然芳华绝代。
“公子多礼了,快请起。”玉齿轻启,声已没有了二十年前少女的妖娆,慑人心魄的云音缭绕,却多了一种母性慈祥,一缕温情。
“谢宫主。”西门筱月起身,向百花宫主微笑。最恨父亲的人?本是大敌当前,可无论如何,在他充满怨恨的心中,却燃不起对她的敌意。一种莫名的感情在他心中悸动,这与世无双的女人,从看到她的第一刻,为何会有一丝温暖,在这满世的冰霜?
“公子的伤,好些了吗?”
“劳宫主费心,已无大碍。”
“如此便好。”百花宫主说着,眼波流转,一点同情怜悯。“公子的事……本宫都已经听馨儿说过了。这孩子,还不曾入世,胸中向来没什么城府,也不太懂得人情,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不知者无罪。”西门筱月淡然一笑。“何况若不是馨儿小姐,恐怕筱月早已经……还求宫主大量,不要责罚小姐擅携外人入宫之罪。”
“当然不会。”百花宫主说着,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似乎赞许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步入正题。“还不知公子家居何处?”
“苏杭之地,西湖之畔。”
“西湖?……那可是个好地方。”心底,一丝他人无法察觉的惊诧。杭州?西湖?为什么偏偏是那里?巧合么?故人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脑海中。
“宫主所言不假。”西门筱月继续说道。“碧波千里,水天一色;琴瑟琵琶,美酒佳人。”
琴瑟琵琶?美酒佳人?又是一阵催人心碎的震颤。二十年前,确是如此;那一年,她带着骄傲与自负初入中原,却遇到了他,一个她永远也不可能超越的男人。太多故事,从敌视到钦慕,他鬼神般的剑技,高贵不阿的为人。中秋月圆对长空,她轻抚横琴,他长歌而和,有温酒香满阁,英才佳人,自如梦……白思羽沉默了,陷入与往事甜蜜的追忆……
沉默,凝立,西门筱月只是静静地望着百花宫主。他看得出她的哀愁,却不知为何而愁,为何自己心中,也会升腾起许多悲凉?二十年前的烽烟往事,他知之太少。
侍婢女走入的脚步,又一次打断了白思羽的思愁,也迫害了西门筱月的美梦。“禀宫主,小姐来了。”
“快请。”白思羽说着,向西门筱月望了一眼,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与那眼神接触,西门筱月已明了,侍女口中的“小姐”绝不会是白馨儿,而是那女孩,他相依为命的小妹……在这四天里,甚至还没有机会见一次面,更不要说统一口径。所以,百花宫主只需将适才的问话重新问过女孩,他的一切谎言就都要穿帮,他的真实也必将暴露。怎么办?一筹莫展的绝境,男孩的笑容却自信如故……
果然,少顷,那名侍婢又步入殿内,引领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终于又重逢了,但此刻,这重逢,是如此短暂而虚妄,旋绕在他们身边的刀锋未曾散;谁能说,这短暂的团聚,不是永诀的先兆?西门筱月的心是沉重的。
“哥哥~”女孩欢愉的笑声,竟使这厅殿里,旋聚的肃杀些许缓和,她向他跑来,一头扑入哥哥的怀抱。“终于又见到哥哥了。”
“是呀,快想死我了。”西门筱月微笑,自接触到妹妹身体的一刻,四日来,一直迷乱的心安宁了;血脉相连,在一起,又得以平复一切。是呀!他们还在一起呢!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再将他们分开了,何况死亡,难道不是一次新生?至少,终于可和父母在彼岸团聚,死亦何惧?全力一搏……“来,还没向宫主谢过救命之恩呢。”
“嗯。”少女点头,随即像哥哥一样恭谨的,拜倒于白思羽膝前。“拜见百花宫主,叩谢宫主救命之恩。”
“姑娘多礼了,快请起。”百花宫主说着上前,轻轻将女孩扶起。“都好些时日了,宫主却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呢!”
“晚辈复姓西门,名落叶,杭州西湖人氏。”
“杭州……那……是个好地方呀。”西门筱月几乎想笑,百花宫主复杂惊诧的滑稽表情,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可他却不知,自己神色的点滴变化,已尽被白思羽收入眼中,只是,她并不因此愤怒,藏在眼底,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
“宫主说的是。杭州龙井,名满天下;西湖十景,世人皆知。”
“嗯。”百花宫主点了点头,似乎有所不甘地问道。“宫主虽远在夷州,却也略有耳闻。只是……有这么好的家,不知姑娘却为何舍弃,远至这夷州贫荒之地。”
女孩的眼眶已红,为何来此?为何来此?孤崖、小楼、对风歌,父亲洒脱的笑,江湖向来的锋芒……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落叶原本随父母兄长一同出海经商,却不曾想途遇水匪,父母被害,多亏哥哥,才……”话至此,已无法继续,因为她的哭泣。多少悲伤?“爹、娘。”心底撕心裂肺的呐喊,泪水沾湿了脸庞。无论故事的真假,悲伤本无法伪装,西门筱月也随着这哭声动容,眉宇间多了一丝戚悲,父亲、母亲……如果他可以,哪怕再多一点力量,或许……
“唉。”白思羽长叹了一口气,神色间却是无可掩饰的哀恸。西门筱月注视着她,似乎有所察觉,她的悲痛,似乎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偏就无法了解。而她似乎也不太在意,只是抚摸着女孩乌黑的长发。“可怜的孩子,都怪本宫,是本宫不好,不该问这些的,叶子是好孩子,不哭了……”她的心中一定在感叹吧!多么聪明的一对兄妹。融于一体的思维,天衣无缝的配合,不存丝毫破绽,即使……她知道真相又能怎样?她没有一点证据。至少……西门筱月这样认为。
“宫主可还有事?”他小心地试探。
“……”白思羽似乎彻底陷入了沉思,她默然,并没有回答。
“若宫主无事,筱月及枫叶先行告退。”
“公子请。”白思羽的回答,很无力。
“谢宫主。”西门筱月施礼告辞,拉起妹妹的手,有侍婢引领,沿原路返回。二人互望了一眼,相视而笑。成功了,也许,百花宫主永远也不会想明白他们是怎样完成了互通音讯,应对了她的盘问。无疑,这一场交锋,是他们赢了。但,以后呢?既然百花宫主有心探查他们的底细,就绝不会轻易罢休,以后的日子还会很长。想到这里,西门筱月的神色又变得凝重……
人,已经走了,目送两兄妹的身影消失曼回的长廊。“已经很不错了,虽然并非完全没有破绽。”轻细的自语,今时今日,她本无意揭穿他们,想起这对兄妹即将面对的一切,她知道,只有给予信心,才能让他们在绝境中,艰难的生存下去。只是……白思羽痛苦地弯下腰,双手紧紧地抓在胸口,有一种痛,像刀一样割裂着她的心;他的出现,又勾起了她一直骗自己能够忘却的思念——他是那么像他,他几乎具备了他的一切!熟悉的面庞,他的声音,眼神,手势,都一样,让她几乎以为是他,又回到了自己身旁。他转身,看着几乎相同的背影,她有一种冲动,使她几乎要起身,追上那幻影,喊出她最熟悉的名字——奇峰……
夜,漫漫寂空,好一轮圆月!团圆时,却有离人生恨。
白思羽终究推开了小楼的门,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吃力。尽管,她曾经发过誓,永不踏入此间半步。但今时今日,又见故人子,犹见故人当年,积郁了十多年的心事,痛在心头,不得不发。
十年一挥弹指间,这里依旧,洁净如故。这,是百花宫侍婢的功劳,是她任性的命令。她,绝不允许心里,那扇封锁记忆的门后落有一丝尘埃。
这里,每一个装饰,每一件摆设,没变,都还和从前一样,仿佛时间不会从这里流逝。处于着奇异的小空间里,白思羽分明感到时空又转还到了十多年前:重伤的他还无力地躺在那张床上,她还坐在他身畔,羞涩地微笑着,为他拨动琴弦,为他轻唱……
琴……那张琴,白思羽又坐到了那琴案前,痴痴地望着那张沉睡的古琴,眼波流露出,分明是少女时情怀……她几乎还记得它的每一条纹路,每一根细弦,以及那几点遗憾,几个细小的瑕疵……她不由得伸出手,那双仿佛不受岁月侵蚀的玉质的手,轻抚琴弦……声响,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禁愣住了,她几乎无法相信,这刺耳的声音会出自她的手。是呀,琴,已经十年未动了,手指早已生疏了,记忆中的乐声早已离她而去了……如果,回忆也能像这琴声一样被遗忘该多好?可是不能,所以,消释的琴声只会让心更痛!更戚悲!
不甘吧?痛,欲痴欲狂,发疯般,白思羽胡乱无序地拨动琴弦,“铮~”一声长长的震颤,弦,断了。白思羽的身躯刹时间僵住了,像石塑一般僵直。一滴,两滴,水花点点,融入横琴古老的纹路中。“奇峰!奇峰~”泪如雨下,声嘶力竭的哀号。当年,如果不是她无理任性的偏执,如果她肯放下骄傲向他澄清实事,如果她甘心做他的侍妾,一切,是否还会像如今一样结局?现在,什么尊严?什么名分?!她可以全不要,全不在乎!只要……他能回到她身旁,空气里,能有他的气息……但,历史不能再重写,过去的就永不会回来,海的彼岸,终究传来了故人的噩耗。斯人已去,留下的人又要怎样面对自己空洞的灵魂?
白思羽无力地瘫倒在琴案上,轻声抽泣,记忆中,已不知是多少次,又是不眠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