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阻挡少年顽劣,哪怕风雨飘摇。是故近天明,大海之上,一叶孤舟,更显清冷。
她,只是忽发奇想,怀着一颗顽皮的童心,独自出海,想在最近最近的距离,观看大家口中,很美很美的朝阳出海。
今天,是百花宫少主白馨儿的十二岁寿日,本来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可在她脸上却没有半点笑颜,虽然,她知道,母亲会为她举办一个盛大的生日宴,满宫之人尽皆狂欢,可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半点兴致。那些珍奇礼物好稀罕么?孤独吧?百花宫虽大,却没有一个她的玩伴,寂寞,是一条封闭人心的锁链,让本应活泼快乐的也死气沉沉,白馨儿已经很久没有开心的笑过了。
此时,她并不知道,一个百无聊赖的决定,会救下两个人的性命,也会改变她自己一生的命运……
游了有多久?男孩不知道,也早已记不清。只有背上,妹妹的重量似乎越来越重,轻巧的身躯,却似千钧重担般压迫着他。
“夜寐”是一味奇药,可在五个时辰之内,闭去周身感官,如死去般不觉外物。她正伏在他肩上,沉沉地睡着,这所有无妄的灾害,不该由弱小的她来承担。他如此决定,所以,他让妹妹吃下了世间仅流传三粒的珍品,背负着她,独自为他们孱弱的生命努力。
“你们不会死,在这里。”他坚信父亲的遗言,是以他不曾松懈,亦满怀希望;可夷州岛却仍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划水的手越来越吃力,耳际,海水在鸣响,生于华山,自幼居于内陆之地,他并不善水,何况又是此时,三天三夜奔波,体力早已透支?他不可能做到的……眼中,一个模糊的影子,一点跳跃的微光。灯火?船?是船,一叶小舟,仿佛黑暗里的一束光,男孩已模糊的视线重又清晰了,是船!那真的是船!可能是他们兄妹最后的希望,唯有全力一搏!男孩集齐百骸间最后一丝力量,大声求救,然后瘫软、无力地,向幽深的海洋沉去……
青春总是无限好,当少女换去已被暴雨淋透的湿衣;青葱玉指,轻轻拭去缠留发梢的水珠,满头青丝,如绫罗瀑布垂落,仙子下凡亦不过如此。掌镜、轻梳妆;今天是她的十二岁生日,满宫欢腾只为她一人。务必仔细,百花宫的少宫主,哪怕一点点瑕疵,都会失了满宫颜面。是故,她不允自己有半点差池。
“他还好么?”隔过厚重精巧的屏风,少女探过头,望着床边,为少年把脉的侍婢,轻声问道。
“回少宫主,他的外伤并无大碍,只是太累了,休息一段时间自然无恙。”侍婢答道。
“嗯。”少女似乎放心地点点头。"有劳菊姐姐了。"
“少宫主又多礼了,治病扶伤,本是奴婢分内之事。只是……”侍婢略有些担忧地望着床上的少年。“不经宫主允许,就将不相干的外人带进宫,这样好吗?”
“菊姐姐大可放心。”白馨儿答道。“母亲那里自我会去说。”
“是,奴婢明白。那奴就先告退了。”侍女施礼,徐步退出小屋,这里,剩下的只有两人了。
静、很静,少女甚至能清楚的听到呼吸的声音。
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鼓起勇气,少女从屏风后徐步走出。立于窗前,带着一丝惶恐,一丝新奇,打量着睡在面前的男孩。他与她年纪相仿,至少并不会大太多,面庞,因虚弱而显得异常苍白,本就纤细的五官,更显憔悴。但这些却无碍这张脸孔去近乎完美的英俊;这张脸……为什么?从海上第一次见到,那一刻,就觉得似曾相识,在他身上,有一种似乎很熟悉、温暖的气息。他是谁?为什么会这样落魄的漂泊大海?这亲切的感觉,又从何而来?不知道、不知道。对外界本就知之甚少的白馨儿来说,他的一切,都像谜一样,猜不透、想不通。
痛苦的呻吟从他口中传出,也将白馨儿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她面前,男孩的身体在挣扎、颤抖,似乎在做梦,做着一个恐怖惊悚的噩梦。喉间勉强挤出的低低哀鸣,手掌突兀起的青筋,充满了苦楚面容;冷汗似雨水,流过脆如白纸的面颊,他……白馨儿的某段心弦似乎被触动,她不自觉地坐在他床边,轻抚着他的额头。“没事的,都过去了。”他……紧缩的眉舒展了,紧攥的拳张开,他长出了一口气,又安详地睡去。
……
这些日子,百花宫主白思羽一直很忙。
今天就是女儿的生日,她早已决定,要为她举办一个盛大空前的生日宴,馨儿已经有太久没有开心笑过了。
抑郁,她懂得的,单亲的孩子有多么艰难。何况,馨儿的母亲,她唯一的亲人,是手握大权的百花宫主,实在有太多太多事,缠在她身边,摆脱不开;太少太少的时间,才能陪在女儿的身边,听她说说心里的故事。想着女儿久不舒展的眉梢,白思羽一阵心疼。
还有多少该死的事要做?没来由的,手轻轻搭在面颊,白璧无瑕的容颜,什么时候,也有了那些细小的痕迹?岁月流逝、人心操劳,转眼也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她,终究也老了,白思羽惨笑。
“海棠既然来了,为何还站在外面?”
“宫主……”门外的声音,有些慌乱无措。“奴婢见宫主……奴婢不敢惊扰了宫主。”
“不是都说过吗?不会再去想念……海棠可是有事?”
侍婢狠狠的咬着自己的嘴唇,有些话,如何开口?这两年来,她隐瞒了太多事。宫主她已经够憔悴了,那些悲伤,实在不应该再让她知晓。
她也在祈祷,祈祷奇迹会发生,祈祷一切最终风平浪静,祈祷宫主不必再被那些旧事牵扯。但是,今日,华山门人登岛来访,就说明……尘埃已经落定,灾厄终究传来。那么纸怎么能够包住火?她几乎不敢想象,白思羽要怎么去面对所有的苦难……“宫主,华山派凌逞志求见。”正胡思乱想间,她已经走入了大厅,用自己的话语,叩开来痛苦的门扉。
“华山?百花宫与中原久无来往,今日华山门人却突然前来造访?”柳眉微蹙。“近日中原发生了什么大事?”
“是,宫主……是……宫主可记得半年前,天竺‘光明教’圣王已由滇越入中原。”
“当然,如此大事,怎么能忘呢?光明圣王武功不在当年藏僧喀努之下,光明教亦尽遣精英,实力之强,中原武林实难抗衡。”
“宫主所言不假,是以这半年来,中原武林节节败退,日渐衰落。”
“有什么办法呢?”百花宫主轻叹了一口气。“中原武林自命正统,久已不见新奇,而圣教励志三十年,不曾懈怠,强弱立判……那位岳大侠呢?”话及此,没来由的添了一股怨恨。“事已至如此风雨,却怎不见他在仗剑执侠义?”
“岳大侠……岳大侠他……”
“他怎么了?海棠今日说话吞吞吐吐,可不像你啊……”
“奴婢该死!”侍婢突然仆倒在白思羽脚下。“奴婢不该欺瞒宫主,但是奴婢实在怕宫主担心。奴婢有罪,奴婢该死。”
“海棠,快起来。这到底是?难道岳奇峰……”
“是……岳大侠也败于圣王手下,生死下落不明。紫轩山庄尽被焚毁,紫霜小姐……惨死当场。”
“紫霜,奇峰……”愕然,紧随而来的是无理智的慌乱与愤怒。“海棠你!我是这么信任你,才让你帮我打理中原事务,但这两年前的旧事,你却瞒我到现在,你!……”手已扬起,转瞬将斩落,却终又不忍。她俯下身,伸出双臂,搀起侍女。“思_38605.html羽明白,海棠从来都是为思羽好。这些年,为了我,实在辛苦你了。”
“宫主,奴婢……”
“好了,都说了,我不怪你的。只是事还未到此就终结吧?”
“是,宫主说的是,事情确实未完。十日前,岳奇峰重又现身,与光明教生死一战,圣王终于败于其手下。只是……这一战,岳奇峰已是孤注一掷,他……甚至用了‘刀无御’”
“什么,刀无御?他怎能?那‘刀邪’的身份岂不是……”
“是,是以岳奇峰虽然胜过圣王,却要承受全江湖的通缉追杀,算至今日,若无意外……应已至福州。”她终究不忍,亲口将真相完整的说出来,她终究不忍,再看到她的眼泪与哀伤。
恍惚间,白思羽亦未曾觉出这一丝的异样。“福州……那多半是了,今日华山来人,正是为此。”
“那宫主,我们……”
“客既然已经来了,总不能不见。”想笑,白思羽却分明感到自己的面容只是扭曲的挤做了一团。“海棠,代我迎客人进来。”
……
“晚辈凌逞志,见过百花宫主白夫人。”目光,轻轻扫过面前施礼的青年,看得出他是个仔细的人,从华山内陆至此,路途本就遥远,何况渡海匆忙,又经昨夜暴雨,仍能保持长衣齐整,举止之间,分毫不见疲态,本非易事。
“凌先生过谦了,请坐。海棠,掌茶。”
只顷刻间,浓郁的茶香已布满厅榭。“夷州乌龙香醇如此,果然别具一格,今有幸一品,还需多谢宫主。”
“先生客气了。白某有一事不明,还要向先生请教。”
“请宫主直言。”
“百花宫偏居海外,不常与中原武林来往,宫中亦久不旅足中原,却不止先生今日大驾而来,所谓何事?”
“宫主可识得岳奇峰?”
“确……确是旧识。”
“还请宫主恕晚辈冒昧相问,宫主可知岳奇峰便是那恶贯满盈的‘刀邪’?”
“竟有这等事?想此人素来侠义,却也有如此面目。”
“证据确凿,已无争议,这魔头以伪善面目欺骗天下友人,实在罪无可赦。幸皇天不负,于昨日,刀邪已被天下武林齐心毙于福州,江湖间二十年血债业已得偿。”
“若如此,实是江湖一大幸事。”语音未落,海棠却几乎落下了眼泪,真相永远无法掩盖,永远无法……即使尽了再大的努力,宫主她,还是知道了真相。多大的苦痛?面前这淡漠的容颜,冰冷的话语,看不出。但她明白,百花宫宫主,这纤细柔软的双肩,承载了太多太多令人窒息的沉重。
“只是……事仍未就此了结。”
“未了?”
“未了。只因刀邪尚一双儿女,昨日坠海而去,生死不知。现中原武林人士,已于中原沿岸密防,只是此岸夷州……念及宫主威名,未敢擅自登岛。区区此来,携中原武林人士志愿,恳请宫主相助;方至夷州,惊闻今日乃是少宫主寿日,奈何行迹匆忙,唯有略备薄礼,有不周之处,往宫主勿怪。”
“先生何出此言,这寒山翡翠,原是世间罕有的珍品,小女尚顽劣不堪,如何受此大礼。”
“二十年前,宫主是名动江湖的第一美人,今日一见,风华不减当年。宫主美貌如此,膝下有女,必也芳华绝代。所谓美玉赠佳人,少宫主得此翡翠玉石本是天命不可违。”
“先生说笑了。”
“凌某不敢欺瞒宫主,凌某所言,句句属实。”
“谢先生美言。既如此,这份厚礼,白某便代小女收下,谢过先生了。”白思羽晒然一笑。“养虎终究为患,百花宫虽久不与中原往来,但终身在江湖,如此江湖大事,百花宫岂能袖手。若岳氏兄妹尚在人间,踏上夷州一步,白某绝不姑息。”
“宫主高义。晚辈代中原武林拜谢宫主。”凌逞志言毕,当下拜倒。
“凌先生多礼了,快快请起。”
“尊宫主命。”凌逞志起身,仍抱拳于前。“少宫主今日做寿,晚辈本当赴席,怎奈围剿一事,晚辈责任重大,需速返中原,不敢久留,期宫主勿怪。”
“先生有要事在身,白某便不多加挽留;只是今日宴席繁忙,白某亦无暇送客,唯有遣宫中侍婢引领,礼数不周之处,望先生海涵。”
“宫主多礼,晚辈就此别过。”
“海棠,送凌先生。”
……
笑,海棠已送那华山的小子远去,雍容空寂的厅榭间只于下她一人,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将所有感情都宣泄。“岳奇峰,你也会有今天!”笑,那么欢悦,十几年的恨意,在狂笑中挥尽情放。只是,那自眼角淌落心间的一点晶莹,是泪么?白思羽仍在笑,任凭一片泪雨瓢泼……
“宫主,”何时?海棠已归,白思羽却似浑然为觉。“宫主……”她陪伴她左右,近三十了,三十年的默契,她懂得的,她心中所有的苦。只是,她,没有那种力量,可以解除所有灾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侍婢,能做的也只是为宫主轻轻拭去滚落的泪。
“我没事,海棠。这些年,谢谢你了。”轻轻将头颅,枕在她怀中,嫣然一笑,正像是风静云散后的西湖,那么温柔、那么沉静。泪,本就早已流干,为何今日又……旧事如风,不可追。
“宫主……”
“昨夜,馨儿……可是出海去了?”此刻的她,已复往日,雍容端庄。早已不是青春年少,如今她是百花宫的宫主,有太多的事需要她去想、去做、去决断,实在已容不得太多那份故去的小女儿。
“是,宫主。小小姐真是像极了宫主当年,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了呢。”当年……海棠脑中又忆起那个活泼美丽的少女,只因一句戏言,就拉上她,一路风烟。逃出百花宫,逃出夷州,渡海而去,自此中原大陆,一段轰烈传奇。“只是昨夜风雨太大,奴婢生怕小小姐有失,就让述语凫于左右,暗中跟随。”
“劳烦你了。这些年,若你不在身边,倒真是要憔悴死了。述语回来,可说些什么?”
“有,小小姐似乎从海上救回两个人来。”
“两个人?……”眉头又一次紧锁,两个人……是他们吗?终究要再见,这就是命运?冥冥中自有天定。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
“宫主,我们……”
“海棠,去叫馨儿来吧。今天是她的寿日,我们的小公主,可不该让大家等的太久。”
……
父亲……在梦中,男孩又见到了他。父亲……他向他微笑,向他奔跑,“七步追风”,也许真的可以追上风的脚步,却追不上灵魂远逝的光华。他走了,连同他的剑一起走了,记忆里,只于下一个伟岸而孤独的背影。“刀无御、剑无极”无论世人是怎样评价,男孩知道,他,是真正的“侠”,无论刀还是剑,无论以何种方式,决断真中 文首发正的公理;正、邪,他那双乌黑的瞳,可以看破假象背后的一切!
再强大的力量也终将消逝,人间那有不败?只是……他罄尽一生不过想做好三件事,三件事而已,强大如他竟连三件事都无法做到!岂是无力?江湖太冷。
为什么?是嫉妒吗?什么都拥有,怎可以?怎可能?凡人,怎么会拥有一切?所以他的梦被毁了,无情的粉碎,被抛向天空,随风逝去。然后,他死了,并非有人能杀他,这世间再没有人可以打败他,除了他已熄灭的魂。释然、不,是心冷,燃在心中的那团烈火,熄了。
江湖是什么?先是母亲,而后父亲也……自它存在至今,吞噬血肉、魂灵;江湖梦好,却不见一片华美下,血腥刀枪,白骨皑皑。强大的、弱小的……吞噬去,湮灭在江湖淡定的波涛,填在无止境的贪婪。那么江湖是什么?男孩似乎嗅到了一股腥咸,看到了一片绚烂的红色。血吗?一片用最美丽的童话编织的死亡。江湖本是六道无回的地狱?那么在这憎恶诅咒的世界,要怎样才能从中存活?征服这一切……这一切……天与地都消逝,男孩的视野中一片漆黑,然后,一张面孔从黑暗的渊中浮现,一张血红的面孔,一张眉目狰狞的面孔,一张憎恶一切生的面具!男孩惊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