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魂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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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丝全无,灵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体外,被迫悬浮于空中,欲哭无泪。真的无法接受自己已脱离躯体离开人世的事实,恐慌无助而又心疼地看着女儿抱着我的身体哭得死去活来,我却对眼前的情景无能为力,真的很对不起她,就这么悄悄地弃她于世间不顾,只能深深地祈盼着女婿的肩膀足够坚强,可以承担得起女儿日后所有的忧伤。

    无尽的黑暗将我隔离了尘世的温度和一切关联,我知道自己此刻已完完全全离开了承载着我几十年喜怒哀乐的人世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灵魂在黑暗中向前飘移。我在寂静中沉沉地、眷恋地回顾着人世间的一切,女儿、丈夫、朋友、初恋和童年……,还有故乡的湖面和麦苗的清香。恐慌的心竟在深深地缅怀中渐渐释然,拥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淡定。只是迫切地期望着自己可以再一次到来,哪怕那时已一无所知。

    黑暗的尽头腾现四道光芒之门,从左向右,白红绿黄,并排悬浮于黑暗之空。

    白光之门大绽,覆盖住全部视线,逼迫得我不得不闭上双眼。一阵清风拂过,白光消散,眼前出现一幅清晰的画面。我看到女儿和一个男孩在咖啡馆里相视而坐,这个男孩我记得,是我女儿曾经深爱的男友,那是个很懂事很孝顺的孩子。此刻女儿光洁红润的面颊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看上去更加惹人怜爱让人疼惜。男孩禁不住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擦拭,但他忧郁的双眸里同样泪光闪烁。目光触碰到一起,涌出的泪水越来越汹涌,擦拭不及的泪水穿过男孩的手隙滑落在餐桌上。女儿避开那只温柔的手,将头深深埋进了双臂中,微微地颤抖着。从他们的对话里我终于明白,女儿不愿提起的为何要同她深爱的男孩分手的原因了。男孩是美籍华人,回到中国学习文学,原本决定定居中国陪女儿共渡一生。但他哥哥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做为唯一的儿子,他不得不再次回到美国陪伴他们年迈的父母,父亲的公司在哥哥的经营下蒸蒸日上,他也不得不扛起这个重担。而可爱的女儿知道我留恋国土,断不会移居,更不愿寄人篱下。两个深爱的人只得为了自己的亲人而默默分手。初春的小草才露出新鲜的绿意,女儿却为我放弃了她的春天。她曾如此牺牲,我竟浑然不知,幸福和心疼粘稠地搅拌着,好想再将她揽入怀里抚摸她的头发,可这在生前简简单单的动作,此时却成了不可能的事实,因为我不再是肉体之身,眼前的画面也不过是气体凝结所成,我只能依旧悬浮半空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面前渐渐消散殆尽。

    一道红光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牵引着我闪进了红光之门。红光散尽,出现在我眼前的人竟然是几十年前先我而去的丈夫。丈夫是个精明而正直的人,也是我生命中最依赖的男人,连他的离开都让我在悲痛之余感到了骄傲和自豪。他是个英雄,平凡的英雄,在他下班回家的途中,救起两个落水男孩的同时,自己却沉入了水底,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们年轻的母女,只留下刚刚为我们母女二人挑选的新衣服鲜艳得刺目。此时在我眼前呈现的画面,便是丈夫生前的最后时刻,为我们母女二人挑选衣服的情景。那高大英挺的身影在商场之中穿梭着,令我朝思暮想的那张英俊面孔此刻一脸的认真、专注,还不时地微笑着向导购小姐询问和比划着。丈夫就是这样,认真起来像个谦虚又任性的大男孩。当他小心翼翼地提着装满衣服的手袋走出商场时,阳光下的他一脸温暖的幸福,浑然不觉片刻之后他便会沉入冰冷的河水离开人世,离开他深爱的妻子和女儿,再也无法亲手将这两件衣服为她们穿上。但我知道这一刻是他充满憧憬和深深幸福的时刻,我轻轻地闭上双眼和他一起分享着这份在世间无法一起享受的幸福。

    当我睁开双目,已身处绿光之门内。画面里的街灯下出现的两个人,是我年少时不敢去想却从未忘却过的,那是我的初恋男友——明和我最好的姐妹——芳。就是在这束街灯下,我发现他们背叛了我,这让年少的我承受了不可磨灭的痛苦。我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地要出现这幅画面,灵魂急切地想飘移开,但却似乎被什么钉住了一样,让我失去了逃避的能力,只好再次目睹我曾最信任的两个人伤害我的情景。明那轮廓清晰的面庞还是令我如此迷恋,此刻那上面布满了忧伤,那双似星般的眸瞳光泽也变得暗淡,直到现在见他如此,我的心居然还会不争气地微微疼痛。看到芳轻轻地牵起明的双手,我原以为已经释然的灵魂还是产生了些许的怨恨。明那双洁净而修长的手曾无数次给我支持与温暖,可现在它却被握在芳的手中。真不知道绿光引我来看这一幕的目的何在,难道是前面让我感受幸福而现在让我体会痛苦吗?正值我胡思乱想之际,芳那悦耳的声音响起了:“明,不能就这样离开她,还是对她讲清楚吧。”他们是在艰难地商量着如何对我说出分手,可谁会料想得到,片刻之后我竟然巧合地出现在了这里,给他们省去了不少的麻烦。明痛苦地闭起双眼:“不,不能让她承受的,不能!”背叛我居然还故作痛苦地说不能让我承受,我真切地感觉到此刻我的灵魂也在愤怒着,可看到明那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留下悲伤的影子,我居然又会没有骨气地心疼。“明,我知道你爱她,我也爱她啊。可如果你得了绝症的事不告诉她,最后的时光不让她陪你渡过,她知道后会更痛苦更怨恨的!”芳的一席话让我如雷轰顶,原来在我年少时,如此戏剧性的事情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而我却一点也不知晓。“所以,芳,我求你,不要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好不好,那样她只会以为我弃她而去,也只会怨恨我一段时间,就会什么都忘了,不然她会痛苦一生的。芳,我求求你了,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不是吗,求你了!”高大的明此刻像个可怜而无助的孩子一样苦苦地哀求着芳,身体微微地颤抖,我知道,他哭了。芳的脸早已被泪水打湿,轻轻地将无助的、正在流着泪的、几近崩溃的明揽在肩头轻拍后背安慰着,无声地点了点头。画面消失了,我的大脑一片轰鸣,接下来的一切我都明了,就是那个给我深深伤害的画面,当他俩抱头痛哭时我正好路过,他们相拥而泣的情景被我尽收眼底,我愤恨地上去指责,他们便将计就计,双双转学弃我而去。一段时间后听说明移居国外,其实也不过是芳故意放出的风声让我对明死心而已,估计那时的明便已经离开人世了。从此二人再无音讯,我美好而难忘的初恋便在我的怨恨中消逝了。原以为我一生平淡无奇,不料竟是如此波折而充满感动,亲眼看到的真的不一定是真相,明,芳,你们依然是我最最爱的两个人,不知道我的灵魂会不会和你们团聚?

    不及多想,黄色的光芒已把我吞噬。该到我的童年了吧,说起来我真的是个祸害,我来到这世上的时候便夺走了亲生母亲的生命,我有一个不变的愿望,好想亲眼看看我的生母是什么样子的,我对她有太多的感激和歉疚,希望来生可以偿还。眼前呈现的画面出乎了我的意料,爸爸还很年轻英俊,胸前别着红色的新郎花,渐渐地我看到了老家的院子,里面摆满了酒桌坐满了乡亲,大家都在喊着:“新娘子,快出来吧。”屋门慢慢地打开,我的灵魂紧张地期盼着,就要看到我的生母了,那个我深爱却不相识的平凡而又伟大的女人。苗条俊美的母亲终于进入了我的视线,我一下子愣住了,妈妈,我亲生的妈妈,原来和我的女儿长得相差无几,怪不得父亲总说女儿和母亲长得太像了,那时我还半信半疑地觉得外孙女像姥姥很正常,可现在看到了妈妈,她和女儿不仅相像那么简单,除了衣着和气质简直就是同一个人。原来,我亲爱的妈妈不仅给了我生命,并又再次来到我的身边慢慢地教会了我做一个母亲。真地感激老天让我把最浓重的爱给了曾经为我失去生命的人。

    四道光芒之门走过,我的灵魂一下子坠入了迷雾中。

    浓雾消散,一片美丽的湖泊展现于眼前。湖边荫荫的绿草上座落着“天”“地”“人”三种字形的石阶,我看到“人”字石阶上端坐着一位慈爱的老奶奶,她微笑着对我说:“我是孟婆。”孟婆?孟婆汤!

    孟婆对我说,人间的传说是灵魂喝了孟婆汤之后便会忘却今生。其实孟婆汤是每个灵魂在看过白光、红光、绿光、黄光展现的生前画面时自己流出的眼泪,只是当时没有迹象,而全聚集在了这片湖里。而这“汤”也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浸泡的,每个灵魂浸泡后都将会忘却前世而重新轮回。在四光门中你流的泪也许会有感恩会有悔恨会有苦涩会有幸福……哪种感受的泪水占的比重大,灵魂浸泡在水中的那种感觉就会比较强烈。浸泡的同时,灵魂中的每扇心门都会毫无顾忌地打开,湖水渗透后便会令你忘却今生的一切,走入下一个轮回。但泪湖给你带来的感觉将会伴随着你的来生,所以你会感觉到你前生和你有关联的人们,或爱、或恨、或痛……而这三形石阶,代表的是天堂、地狱和人间,刚才的迷雾是幽冥之道,通过幽冥道的灵魂见到孟婆出现在哪种形状的石阶上,就代表着这个灵魂来世的去处。

    闻听此言,我明白我的灵魂将会如愿以偿地回到那个令我无比留恋的人世间。我开口向孟婆询问今生我生命中走过的人都去了哪里,孟婆微笑,无语。随后轻轻挥了一下手臂,我的灵魂便随之飘入了泪湖中。

    过了四光门,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地释然。此刻我安然地浸泡在泪湖中,放松地舒展着灵魂的四肢,尽情地将所有的心门打开。女儿、丈夫、芳、明、爸爸、妈妈……所有爱过我和我爱过的人从我眼前微笑着略过,我知道此刻在和他们做着今生最后的告别。泪湖给我的是幸福和爱,我相信,来生,我爱的人们我还是会遇见,只不过已经无法猜出对白。

    渐渐,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记忆随着我睁开的双眼不复存在,一双温暖的手将我轻轻托起,我想开口询问,话语却变成了响亮的啼哭声,意识随即消逝,荡然无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