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早有芳官来报说,宝玉吃了这位查先生开的方子很有效验,心中更存了一份感激与期待。
又有蕊官来回说,这位查先生,虽然面儿上看着风流潇洒,不识人间疾苦的,可是,却有一份悲天悯人的好心肠。不但同去桃源酒店舍汤饭,并不见不耐烦和怕苦怕累的,因见其中一灾民生了病,还为之扎针开药方,并无一般举子目下无尘看不起穷苦的毛病儿。心中又多一分敬重。
眼见这个年轻人如此神清气足,才华横溢,想到宝玉尚在疯癫之间,一点心酸溢上眼眶。
不由得滴下泪来。
一侧坐着的王夫人此时也是动了一份情肠,也自抽泣起来。
跟前伺候的小红与凤姐不曾想到有这一出,倒有些儿面面相觑起来了。
还是跟前一个穿上藕合色小袄,下头系了葱绿裙子的女子娇声笑劝道:“这好好的,大清早上老太太倒抹起眼泪来了,难不成是方才赏了我一块枣糕儿,心里头舍不得,这会子心疼起来了?”
语声娇俏,清脆玲珑。
再瞧她,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转盼有神,身材娇袅生姿,转折间竟隐隐有着如戏的风韵。
贾母破涕为笑道:“还有客人在呢,藕官你这个小蹄子不说来安慰我几句儿,倒说笑话儿来呕我!”
藕官笑道:“我好意开解,老太太倒骂我!我是不依的,过会子我定要去老太太的点心匣子里把老太太的点心都吃光去!我是没有鸳鸯姐姐的贤德的,这辈子我拍马也追她不上的,我竟也不管罢,先沾尽了老太太的光再说!”
凤姐听了先笑道:“瞧把这猴儿乖的,你把老太太的光沾了去了,倒叫我们怎么办?你也先别耍嘴,上回三姑娘回来,让你背的诗你背了多少了?实话告诉你一句罢,再有一天三姑娘就回来了,你若背不出,咱们去城里逛去,你就呆在家里闷头背书罢。”
那藕官听了忙一把扯了凤姐央道:“好姑娘,我全改了。以后老太太这里有好东西,我必定给你留一份儿罢。我一背书就脑子疼,姑娘也不是不知道。从前我学戏的时候就因为这个背不住词儿捱了多少打?都是吓怕了的。”
藕官专会撒娇作痴,用手扯定了凤姐道:“好姑娘,你若帮我圆了这个场儿,等巧小姐回来了,我给她绣最好的花样儿送她作嫁妆,你说可好?”
凤姐笑道:“这会子又会做人了!怨不得林妹妹爱你伶俐呢。这会子我也怪疼你了。也罢了,等咱们王妃妹妹回来了,我在她跟前替你圆了这个谎罢。”
凤姐对藕官使个眼色,笑道:“你先去将老太太最好的茶沏一杯来给查先生喝,我也沾个光尝上一杯。上一回我来和老太太要了那许久,老太太都没舍得给我喝呢。”
藕官也不待贾母吩咐,转身就向后走,清脆玲珑的笑声回道:“先生稍坐,一会子就来了。”
贾母听了不觉失笑道:“当着我的面,你们就算计我的东西来了!查先生自然是须好茶的,只是凤丫头只拣那茶叶棒捧上一捧来冲上热水就好了。不用吃我的好茶。”
凤姐听了,走上去,一把搂住贾母的肩,笑道:“我冒着大雪为宝兄弟请了这么好的先生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难道竟不赏我一杯好茶吃一吃?”
贾母对王夫人笑道:“你看看她,如今女儿也快出阁的人了,还只这样撒娇儿。当着外人也不怕叫人家先生笑话儿?”
查开疆笑道:“眼前一幅其乐融融斑彩孝衣之图画,美不胜收,小子如何敢笑话?此间只见至情至性,至孝至慈,我唯有心旷神怡罢了,怎敢取笑?”
贾母叹道:“先生这样的品格儿,是很对宝玉的脾性的!若他清醒了,你们必可做得挚交密友呢。可惜他如今神思不属,如今虽吃了先生的药好些了,却听芳官说,先生说此尚为治表之法,并不能治本。难道此病竟没有去根的法子?”
查开疆忙道:“前来正是要和老太君商量此事。如今宝玉公子之病根却是相思成疾,他明知伊人已去却万分不舍,只是自我安慰伊人或可尚在,长期的恍惚与焦虑忧愁积成相思之疾,如今竟成癫狂之症。此病十分凶险,若不及时治疗,只怕疯癲成狂,就金石无效了!”
此话一出,那王夫人已经失声痛哭,口中只念“苦命的儿”叫个不休。
贾母听了,面色苍白。凝思半晌道:“先生分析得很对,就是这么个症候儿。此事就全托赖先生之力了。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宝玉自幼善良真纯,很不应是这个下场。”
说着她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实他从前得过一次这种毛病的。不过,那次出来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来给他瞧好了。这回他病了,我们请了极多的人天南地北地寻这两个人,却总是寻他们不见。”
王夫人试了眼泪,也忙接道:“我这个孽障,落草时,原有一个异兆。他是衔玉而生的。本以为这或者是一个吉兆,不曾想竟是一个无妄之灾,回回生病往往都是由得此玉而起。难不成是我前世造了什么业,今世让他来向我讨还不成?”
说着,又哭了起来。
凤姐见查开疆不解,忙解说道:“上回病了,那和尚和道人说,这块宝蒙了尘,人就容易生病了。拿了那玉系在帐子上,颂持了一回,静养了几日也就好了。”
说着,又叹道:“那一回我也病了,也是那块玉把我治好的呢。我记得当时迷迷糊糊的,也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也不认得跟前是什么人了,只想着要打要杀的。后来,我病好了,别人说起我病中的形容儿,我自己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不过,有一点还是记得的,就是,好象那块玉可以发出一种极柔和的红光来,在那红光里,我的心思就清明些儿,不在那红光里,我就又迷糊了。”
听凤姐说到这里,查开疆不由得大奇道:“居然有这等奇异之事?但不知可否让我见见那块奇玉?”
贾母道:“正在我这里呢,凤丫头拿给先生瞧去。”
说着叹道:“怕宝玉摔了它,我才叫芳官拿到我这里来的呢。”
凤姐将贾母身后一个檀木匣中取出一个红绫子包来,走到查开疆面前将红绫一层层打开,果见一块美玉,玉色晶莹,用一根黑红色且揉了金线的络子络了,更衬得玉色莹柔,宝光流动。
查开疆将那玉托在手中细看,只见玉色如水,只是清澈中却隐隐有一丝血红丝沁出来,不由得失声道:“如此的美玉无瑕,如何竟沁出这血红丝来了?”
贾母与王夫人并凤姐等人听了忙问道:“哪有此事?从来不曾有的。”
贾母忙带上眼镜儿将那玉要了来放在手上也细瞧,果见那莹然如水的玉色上沁出一丝血丝出来,鲜红触目,触目惊心。
贾母将眼镜摘下,长叹道:“宝玉也通灵啊。它知道宝玉心中痛彻心腑,它也就沁出这血丝来了。”
王夫人征征瞅着这宝玉,初时无言,半晌方大哭道:“黛玉,你好狠的心!好好的,你就舍了宝玉去了!我不是已经应了你与宝玉的婚事了么?你为何还要走?”
她凄然中竟然隐隐现一种狰狞:“林黛玉,是我对你不起,宝玉却从未有对你不起之说。你用这种法子来报复我么?”
她对贾母厉声道:“别以为我不晓得,别以为你们瞒着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黛玉早就和傅相爷私定终身了。如今,她必然是躲到什么地方去和那傅相爷在一起了。她狠心离了宝玉去了,就是要报复我,报复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母亲做的那些事。”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疯狂的东西叫人胆寒。她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道:“她救了我,救了我的丈夫和儿子,甚至救了她的所有的仇人。别人都夸她好说她善良无私。唯有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我报复向我宣战。最后,她让我的儿子深陷情网不能自拔时,抽身去了,以为我不晓得她的恶毒心肠么?”
声音凄厉,竟有金石之音。
只听“啪”一声,一只茶杯摔在了她的面前,瓷片与茶水溅到了她的身上,也打断了她突如其来的癫狂。
却见贾母面沉如水,一只伸出的手犹在颤抖。
贾母指着王夫人道:“都到这个时候儿,你还恨她。恨那个叫你欺侮了这么多年依然救你的侄女儿。为什么?你的心里就是不肯承认她的好?为什么,你必定要把所有的错强加到她的身上?”
贾母的语气沉痛无比,道:“为什么?你还要败坏她的名誉?说她现在与傅相爷私奔?若真的如此,傅相爷何必还每年几次到咱们这里来,在山上迎风洒泪?”
:“你为什么还要说是她对不住宝玉?你先用袭人笼住宝玉做了屋里人,后用宝钗来拉笼拢宝玉,你见晴雯长得有些象黛玉,你就急忙将她赶出园子,让她急病而死。这桩桩件件,哪样不伤透了她的心?”
:“就算是她与傅相相知相悦,可是他们并没有逾越规矩礼法。相反,林丫头不忍心伤害与棠儿福晋的姐妹之情,宁可自己孤单离去,浪迹天涯,也不肯留在这里,让宝玉和傅相都相思无期。”
贾母恨声道:“你的恨还要持续多久,还要再害你自己和宝玉么?”
一滴泪流下来,滴到掌中的宝玉之上,那丝鲜红更加鲜艳。
这鲜艳,是泪浸出来的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