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思及于此,立刻发觉此时他待在这里十分不便,因忙忙地向贾母辞道:“老太太,学生还是过一会子再来向老夫人回话罢。这位太太此时急怒伤肝,此时最好也要找一点舒肝活气的药来吃的。”
贾母听了忙道:“查先生快不必如此。既然请了先生来,老婆子就不怕把家里的这点事让先生知道。再说,这些事,也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听到这里,凤姐忙上来回道:“宝兄弟和林妹妹的事,我方才倶已经向先生说过了。”
这里贾母瞅了依然痛哭的王夫人一眼,道:“你也乏了,先回房歇着罢,一会儿我请查先生开了方子你吃一剂药舒缓一下,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还是这样不经事!幸亏你们老爷不在家,否则,又有一场好气要生了!”
王夫人拢拢刚才掉下来的一缕乱发,已经是神思清明了,面带羞愧,在贾母面前跪下,泣道:“方才头又昏了,说了那些混帐话,没的又惹老太太生气了。只求老太太看着宝玉罢!”
贾母一面示意凤姐扶王夫人起来,一面叹道:“儿是娘的心头肉,你见宝玉如此,哪有不心疼的?只是,凡事不要自己钻了牛角尖儿拔不出来,冤枉了别人又苦了自己。你先回去,我和查先生商量个法子好治宝玉的病的。”
王夫人站起来又福了一福,低声道:“万事还请老太太作主罢。”
说着急急出去了,脚步似乎有些踉跄。贾母看了微微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她的心结还未打开啊!”
贾母对查开疆道:“倒叫先生见笑了,她原来也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只因有想事儿想不开,倒成了这个模样了!”
查开疆忙欠身道:“不敢。”
贾母点头道:“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事没瞧过?万事之灵人为尊,也不过就是因了一个‘情’字罢了。人没有情是不成的,做人做事铁石心肠,就是做到位及人臣也没什么趣儿。可是,人的情用得太过也是不成的,用情太过,伤心伤意,竟没有心思去做正经事了!难道爷娘老子养了出来,只是去为了伤情不成?”
贾母款款而言,查开疆看着面前这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太,一番家常话中,竟说出来别人一辈子或者都不能悟出的话来,心下暗服,见老太太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雍荣的高雅态度,不由得想:这位老人年轻时必然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奇女子。
正想着,已听贾母叹道:“林丫头在园子里的时候写过一句话:‘情到浓时情转薄’我觉得宝玉和他娘倒是都应该好生品品这句话的滋味儿的!”
查开疆心一动,口中念道:“情到浓时情转薄?此真乃千古一句也!不是情到深处,不是情到极致,万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他想了想对贾母道:“就譬如一个道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不为甚,方为长久之道。同样,用情也是这个道理,就如拉满了的弓,你若再要用力去拉,那弓必然就折了。不若待满之时,缓力松驰,反而更得长久的。”
他含笑道:“一个‘情’字,也须有张有弛。不可用情过度。否则,反而情字成空,徒留千古余恨罢了!”
贾母双手一合道:“对了,就是先生说的这么一个理儿!我心里头隐隐约约也是这个意思儿,只是没有先生说的这样清楚明白。”
查开疆对贾母道:“宝玉公子的病根就是在用情太浓太过,若要想让他除了病根儿去,只怕还要下一剂猛药,让他渐渐地将那郁塞之情转淡也就好了。”
贾母忙道:“愿闻其详。”
查开疆道:“眼看公子身边之人,不欲公子伤心,只哄他说伊人尚在。其实,这样做,不但不能治其病,反倒耽误了。不若趁公子略略清醒之际,直接对他言明伊人一去不返之实情,他恍然一悟,只怕也就好了。”
贾母与凤姐听了倶是一惊,良久无言。
查开疆察言观色,见她们十分踌躇,心知她们心疼不忍,长叹一声道:“”慈母心肠几得知?千古一恨是溺儿。可叹宝玉公子如此清俊的人物,却要毁在家人的柔肠里了!
贾母与凤姐听了,倶是一震。贾母良久叹道:“听先生一言,惊醒长梦之人!何尝不是先生说的这个道理呢?”
凤姐颦眉道:“这却是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只是,若是宝玉听了,又生出别的症候来怎么办呢?”
查开疆冷冷道:“难道还有比眼下的症候更糟糕的形容么?”
查开疆凛然道:“宝玉公子大好男儿,为情所困,神思糊涂,上不能报效国家社稷,下不能尽孝于祖母高堂,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皮囊罢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语气冷冽之极。竟让凤姐与贾母打了一个激灵。
贾母面上早流下两行浊泪。
贾母站起身来,走到查开疆面前,竟然对查开疆弯身就拜。凤姐忙跟前贾母盈盈而福。
慌得查开疆忙还礼道:“小子轻狂无状,还老太太莫怪。”
贾母直起身来,凝视着查开疆道:“从现在起,我就把宝玉交给先生了。治得好是他的命好,治得不好是他的业障未除。还望先生施治心之术,放手医治才是。”
目光中似有精光一闪,全不似平常暮年之人。
查开疆忙道:“学生必然竭尽全力,有老太太福泽佑护,宝玉公子之病必然是医得好的。”
凤姐问道:“什么时候用这个法子呢?”
查开疆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贾母道:“那你们现在就去宝玉那里罢。就让凤丫头领了先生过去,我先要去宝玉他娘那里看看再过去的。”
查开疆与凤姐辞了贾母,两人径往宝玉房中而去。
走到那树红果树前,却见一只玉色鹦鹉正在那树上啄了那果子吃,见凤姐来了,扑楞了翅膀飞到凤姐肩头嚷着:“恋儿吃蛋黄,恋儿吃蛋黄。”
凤姐笑嗔道:“真是一只贪吃鸟。你娘思儿会背那么多诗,你却只哓得要吃的。羞也不羞?”
那鹦鹉转动着脑袋,眼睛中流露出一点狡黠。大声叫道:“一丛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声音玲珑清脆,全没有平常鹦鹉学舌的生硬。
查开疆听了倒是一征,道:“这样的好诗,它如何想来?”
那鹦鹉飞到查开疆身上,盘旋一下,却从他怀中叨出一个小油纸包来,飞到树上再不肯下来。急得凤姐叫道:“作死的扁毛畜牲,如今你越发大胆了,连客人的东西你也敢偷?瞧着我不拔了你的毛?”
那鹦鹉却只是不理,用嘴角叨开那纸包,纸包一破,却滚落无数的炒熟的黄豆来。
那鹦鹉一声欢啼,立时飞到地下啄食起来。
凤姐无奈道:“都是芳官给养的毛病儿,专会和人讨食吃。如今越发大胆了,居然敢偷敢抢了。”
查开疆却是十分稀罕,笑道:“这份灵性倒是罕见的。竟能背出那么好的诗来。”
凤姐叹道:“这诗么,却是宝玉教的,它念的,也都是林妹妹以前写的诗。”
查开疆神往道:“‘一丛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这样的句子,却绝非等闲的俗人可以想得出来的,这位林姑娘必然是冰雪聪明的。”
凤姐道:“林妹妹的学问是我们这里哪个也比不上的。就连傅相爷也是佩服得不得了呢。说就是翰林院里的那些人也不得的。”
说着看着満地的黄豆一笑,道:“先生倒喜欢这个?平常穷人家长天没日头时才吃的东西,先生倒稀罕这个?”
查开疆笑道:“前年我被家父送去一座荒山的破庙中读书,那庙中的和尚黑心的很。我夜里苦读肚饥,向他要点夜宵,他却只肯给一把炒黄豆。不过,时间一长,我倒离不得它了。昨儿夜里,我也是央了墨雨去厨房为我炒了来的。不知怎么,竟叫它给发现了。”
凤姐笑道:“这不值什么,这是我招呼不周,从今儿起,我就叫人特意为先生准备夜宵就是了。”
查开疆笑道:“这豆子就很好。再说,姑娘家的饭菜如此精致,我若离了这里,又去哪里吃去?”
凤姐笑道:“这有什么?若先生不嫌弃,咱们这园子是随时欢迎先生的。”
查开疆心中一动,凝视着凤姐道:“我这人再经不起人让的。我只是当真的了。”
凤姐话一说出已知不妥,又见查开疆如此说,早已经羞得两朵桃花飞上面容,道:“老太太和太太并宝兄弟也都欢迎的。”
那鹦鹉百忙中对查开疆振翅大叫道:“欢迎欢迎。”
倒把凤姐和查开疆惹得笑了。
房门一开,芳官也笑道迎出来,道:“还是先生有面子,难得它也如此呢。它向来是个调皮捣蛋的主儿。”
窗户轻启,只见宝玉启窗笑道:“难得恋儿这么欢喜,敢是林妹妹来了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