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星划过,我忙合眼许愿:让我脱困,回到家乡。
睁开眼来,流星竟然变得炙热无比,已戳到眼前。我大骇,紧闭眼皮,一片黑暗。
我从黑暗中醒来,使劲揉揉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幻影。鼻边有杏花香味,仿佛杏林就灿烂开放在眼前,一片雪白。
“醒了,喝一口。”这个声音将我从迷蒙中拉出。
晨光透过松针漏下来,微微晃动,落在眼上,针刺一般的痛。那落入眼中的原来不是流星,而是晨光。
我略一迟疑,接过老烟锅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口。杏花香味立刻在血液中翻腾,挥之不去,缠绕不散。困在这里已经两日了。不知为何,老烟锅这氤氲着杏花香的酒囊总也没有空下来的时候。
同伴的死带给我的哀伤,随着恐惧的降临一点点被侵袭着,渐渐消失了。那日,夕阳落下时,林中霎时一片黑暗,我看不到远处树上的人影,甚至咫尺之间,都看不清身边这一老一少的脸庞。仿佛有一片雾笼罩着松林,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唯有点点绿光在栖身的树下闪烁,炯炯不熄。望着这饿疯了的眼光,恐惧如雾,淹没下来,只留绝望。
极度的恐惧竟能摒除严寒。那渗入骨髓的深夜寒气在恐惧的抑制下,无法侵入肌体最深处。
第二个太阳升起的日子,望着伏在雪地里的百余头狼,我惊诧于它们的韧性了。
昨天已经吃尽原本不多的一点干粮,幸好还有口冰水润肺,老烟锅还有一点酒能够取暖。我们不算最惨的。
郑熊状况很不妙。腿伤一直不好,吹唢呐消耗的精血又让他元气大伤。我不知道他能撑多久,我似乎看到生命正在从他身上流逝。
郑虎会远远喊出郑熊的状况,向老烟锅讨问救治方法。没有什么好办法,尤其在什么都弄不到的树上,又隔着这么远。大家只能各顾各了。
大胡子老姜在自己的树上不言不语,仿佛从来就不存在。
我松下腰间的带子。为了防止一时疏忽落下树去葬身狼腹,我们都用腰带把自己绑在树杈上。我慢慢向高处爬去。近处的冰挂吃得差不多了,树的尖端还垂着几根。
我把取来的冰挂分给老烟锅和拣儿。冰块在口中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我听到肚子里因空晃而起的咕噜声。
小女孩拣儿忽然指着林外说,白马,白马。
晨光泻上她手中的冰柱,折射出五彩的光芒,映着她苍白如玉的脸庞,那脸上竟生出一些温润的光辉。我第一次发现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小女孩。她的眼睛透蓝透蓝,雪野投射在其中,仿佛清碧的潭水倒影着朵朵白云。在蓝眸中,我看到一片白色的雪的背景,有一匹白色的骏马掠过,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我转头望向林外,晨光下的雪野清晰得一览无余,没有一丝马影。折射的雪光透过松枝、松针的缝隙在眼前明灭不定。
那是幻觉,我想。
又一个黄昏光临。
红色的晖光沐浴着,老烟锅的马头琴声悠悠响起。琴声拂过耳畔,旋绕上红色的松针,又舒展着回旋在无边的雪野。
“白马。”我又听到小女孩拣儿的呼声。我没有理会。我正沉浸在无边的忧伤中。我的忧伤就像一双眼睛,随着琴声漫卷过无边的血色的雪地,悬在久别的杏花村上空,那里的一切那样可爱,我的爱人,我的朋友,甚至我的敌人,我的灰色的回忆。
在这绝望的境地,我的心忽然柔软亲善得让我想哭。
2.
蝴蝶谷一夜后,赵勿悔的人马仅余六十几骑逃生。
七日前,他们遭遇了第二次灾难。潮水一般的狼群将他们逼入绝境。
队伍逃进树林,夜色已暗,战马因恐惧而长嘶。
一株树下,有一个小木屋。这似乎是游牧人或者猎人在某些季节使用的,抑或是供过路歇脚用的。
赵勿悔命火头兵拆掉茅草屋顶,去点篝火。余人或弯弓搭箭,或持戈而立,绕成一周。
以火头兵为圆心,四周扑倒一圈狼尸。
火光终于冲天而起,狼群一时畏缩不前。赵勿悔看到,狼群踌躇不前不仅因为火光。那些狼互相撕咬,争夺着已经倒下的狼的尸体。不断有被咬断脖颈的狼瞬间成为众狼腹中之物。
狼群宁定下来。外围的狼尸和将士的尸首已不存在。雪地上只有零星的碎骨。
赵勿悔趁狼群骚乱之机,已经命令部下拆掉木屋,绕着篝火搭起了一圈木栅栏。即便篝火熄灭,狼群也轻易无法冲进来。
赵勿悔清点了一下人数。二十四人,七匹马。望着一个个脸色灰暗血染衣袍的兵士在火光中孤独的投影,一丝绝望的恐惧掠过赵勿悔心头。
狼群间歇性地发动攻击,将士们疲于奔命。偶有冲入栅栏的狼只,立刻被长戈刺死,带着火花的狼尸抛出去,立刻点燃了落点处的饿狼,他们卷起了更大的火焰。空气中满是血腥混杂的焦糊味。摞在栅栏外的狼尸顷刻间入了同伴的腹中。
七个日夜过去,众人仍坚持着。狼群数目不见稍减。赵勿悔惊异于兵士们的潜能,即使在生死的战场,也不见如此的威力。葬身狼腹的恐惧如此之大。可厄运似乎不可避免了,毕竟箭矢早尽,兵戈刃钝,尤其是饥饿。战马已宰杀殆尽,葬身狼腹前,众人怕已先饿毙了。
兵士不断减员。最近一个减员,发生在这日黄昏。
栅栏中圈着几个土坟,没有墓碑,每个墓前只是插着主人的兵刃。这个坟场一点都不让人敬畏。众人困累至极,会倚着坟包将息。亡灵对这些挣扎在垂死边缘的人没有丝毫震慑力。
太阳方升时,赵勿悔看见一个兵士的尸体被挖了出来,他是昨日被葬下的。没有别的解释,有人在觊觎人尸了。赵勿悔一阵恶心,心生疑惧。
夕阳沉落时,赵勿悔看见几个兵士拿着兵刃走向马夫。马夫阿四独自卧在一侧,他身旁卧着一匹黑马,他叫那匹马黑将军。
剑架在阿四颈上时,马夫阿四发出凄厉的叫声,“不要。”两个人持剑走向黑马。“不要。”马夫阿四哀恸的目光转向赵勿悔,“赵将军,那是李将军的坐骑啊。”他颈上的剑锋已洇出一片血花。
那几个兵士目光转向赵勿悔,眼中充满饥饿绝望引发的疯狂之火。一切无可阻止,何况赵勿悔亦有此意。李将军他自是敬仰的,但他不像阿四般愚忠,生死存亡之际,拘泥于一匹马,不知变通。他说,“阿四,肚中无食,手脚无力,狼群冲进来,必是一死。如此,黑将军亦无可幸免。畜牲终究比不得人啊。”
“不――不――不――”阿四绝望狂呼。
剑锋晃过黑马眼前,赵勿悔看到那眼里闪着无奈的泪光。看着同伴一一毙命在其主人剑下,怕是早已预知自己的运命。那目光中无一丝乞怜,唯有绝望。赵勿悔倏然心软,这是一匹功勋卓著的战马,没有它怕这些人早活_38605.html不到现在了。它也是李将军唯一留下中 文首发的纪念。
剑即将刺入马颈,阿四疯了一般冲出来,同伴的剑终究只是威胁,而不是真要要了他的命。阿四冲到马前,掀开了持剑的兵士,他气力如山,那名兵士跌倒很远。阿四喊,“你们要吃,吃我好了。你们哪个及得上黑将军功劳大,你们来喂马还差不多。”
几个兵士缓缓逼近,阿四绝望地跪下来,他说,“你们饿毁了,怕是什么都可以吃,便吃了我吧。吃了我,留下黑将军,求求你们了!”兵士们一怔,还是向马逼近。
阿四说,“你们莫吃它,它不比人命贱。你们要吃的,我给你们弄。你们莫杀它。”然后,阿四抱着马颈轻轻拍着说,“老黑,莫怕,莫怕,有我在,他们吃不了你的。”黑马垂首不语。
然后,阿四突然翻出栅栏。几只近处的狼懵懂懂地冲了上来,阿四的刀疯了一般狂砍下去。几只狼哀号着倒地。
狼群一怔,竟不稍动。
阿四拖着两只狼,翻身推入栅栏。狼腿一抖一抖的,尚未咽气。
阿四转回身去拖另一只,众人忙喊,“阿四,快回来,你不要命了么?”
阿四仍执著地将狼尸推了进来。狼群已经涌上来。
众人忙把阿四往栅栏里拖,只听得阿四一声惨叫。拖进栅栏的阿四,两腿已经失了一半筋肉,眼见不活了。阿四仍呻吟着,“不要――杀――杀――老黑――,让――它终――终老吧――”
赵勿悔擎起刀,缓缓抹向阿四的颈项。阿四疼得扭曲的脸上焕发出即将解脱的光芒。赵勿悔觉得手中刀重若千钧。
老黑将军没能存活下来。早已饿得奄奄一息的它,突然跃起,发出一声长嘶,依稀可见当年战场上的雄姿。它屈腿在阿四身前嗅了几嗅,然后一头触在木栅上,鲜血狂喷而死。
狼群疯一般又发动了一波攻击。兵刃与狼体撞击,狼齿与人体错割,血染红了血地血栅栏,无边的雪野为夕阳染红,仿佛无尽的血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