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血战,赵勿悔心中有什么念头,我无法猜度。只知道书里记载的,阿四后来同黑马一起埋入黄沙,再无人动马的念头。尽管它和它的守护者一起死去了。
黑暗与前两个傍晚一样,在琴声戛然而止的时刻,倏然而至。方才还是返照的回光耀眼,一瞬间,暗无天日。星月未明,点点绿光再次浮现,恐惧适时重临。
我想起了流星,划破夜幕带来希望的流星。
我揣摸赵勿悔在那一刻的心情。那时尚存活的将士都陷入了绝望,死在栅栏里的狼尸,阿四拿命换来的食物,没有人去动一下。相比于死亡和饥饿,还有更令人敬畏的东西。
流星再一次闪耀时,赵勿悔迅即闭上眼。老东西已经永远不在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个传说。闭上眼的只有一个赵勿悔。
当赵勿悔在惊呼声中张开眼时,再一次望见漫天箭矢如流星的景象。在那火箭丛中,还有一蓬蓬大大小小的火球。那火球落入狼群,便激起一片火海。
狼群受惊般四散奔逃,哀号声不绝于耳。
一队人马在火把照耀下嗒嗒而至。狼群转瞬消散,只在雪地上留下了遍地尸首。空中有只只庞然大物在盘旋,似乎是身躯庞大的苍鹰。
到来的人马说着无法听懂的言语。他们将奄奄一息的将士们用马驮了出来。那些躺在地上的狼尸被放在爬犁上拖行着。
人马中响着咯吱咯吱的声响,赵勿悔循声望去。他看到一架庞大的机械在身边缓缓前行,前后扫去,影影绰绰,中 文首发不止一架。这是投石机,那些夹杂在流星中的火球应当出自这些投石机。
火光下,投石机的暗红轮廓和深重阴影,让赵勿悔觉得异常温暖。火光宛如家乡冬夜的炭火,他无法自抑地阖上沉重的眼皮,浑忘了眼前一切。救自己的是什么人,已不及去想,便是敌人,能免于葬身狼吻,他也是感激涕零的。
醒来时,赵勿悔发现身上覆着狼裘,温暖异常。葡萄酒的芬芳尚流溢在唇齿间。他撑着绵软的身子,缓缓踱出木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辉煌景象:几十只巨大的苍鹰在一望无垠的天空翻飞嬉戏,不时从他眼前滑过,巨大的翅膀扫过他的额角,满目是扇动的黑羽。黑羽过处,是无边无际的木架,上面挂满狼皮,从近处直延至向阳的坡顶。空气有一种透明玻璃的质感,天蓝得让人心悸。
这么多的日子,他看到了第一个没有血色的蓝天。
后来,赵勿悔知道了救了他们的非是敌国军队,而是一个不知名的民族。这个民族以屠狼为业,以狼皮维生。没有人听过这个神秘的民族,《西征记》里叫他们作“屠狼族”。
黑暗迷住了我的双眼,这个夜晚没有月光。我不知道,看到火光中冲来的人马,赵勿悔他们是怎样的心境。那心情应该是无法言说的狂喜吧。我只能苦笑,那心境我无从体会。流星划过夜幕,是多么虚无缥缈的奢望。
树下那些绿色的眼眸忽然散乱,我听到几声不安的低号。盘踞的狼群骚动起来,仿佛某种难以预知的危险即将降临。
我的心不由抽紧,砰砰心跳声随着恐惧在脑中膨胀,叫我透不过气。
松枝忽然泼喇泼喇发出尖刺的声音,传入耳中,惊出我一身冷汗。隔着羊皮袄,我能_38605.html感觉到汗如急雨,胸背发凉。没有风的夜晚,那松枝声颇为惊人。
泼喇泼喇声不断,我隐约看到几个庞然大物在林中翻动,仿佛表面平静底下凶险的波浪。定下神来,我能辨清那是飞禽的羽翼。我正担心它们袭击我们,片刻间,那些飞禽又消了声响。
不消半个时辰,一片火光从远远的地方迤逦而来,越来越长,仿佛一条火龙。火花闪起那刻,我心中狂喜。
火龙近了,能看清那是上百个手持火把的人。他们骑着马绕着树林形成了一个包围圈。火光在松林缝隙间织成紧密的网,狼群不安地在林中窜来窜去。
一只只火箭飞蝗般射进来,有的插在了松树枝干上,点燃松明;有的射到狼身上,立刻造出一个个奔豕的火球。林子刹那间灯火通明,映亮了一个个慌乱奔逃的狼影。
枪声爆豆般响起来,群狼一只接一只倒在雪地上。偶尔几只漏网的,未及逃远,便一一在飞禽的爪下被擒回来,撞到地上,不再动弹。透过火光,我看清了,那飞在空中的是一只只鹰。
“屠狼族”三字跳入我心中。果真让我遇上了这个神秘的部族?这个神秘的部族千年之后竟延续了下来?我有一丝迷惑。
瞬间,我有种前尘往事,恍然若梦的感觉。
4.
赵勿悔再一次回到屠龙族的山寨时,已物是人非。他身边再无一名兵将,而屠龙寨只余断壁残垣。半融的雪地布满杂乱的踏痕,洒满狼粪,有很多骨头半遮半掩地露出雪面。
死一般的宁静,赵勿悔心头忽生无边恐惧。这片残破的堡寨曾发生何等可怖的故事。那些曾晾晒着狼皮的密密麻麻的木架子,光秃秃地矗在那里,在幽暗的天地中充满阴森之气。无数个灵魂,曾在上面晾晒过的凶恶的灵魂,在那些木架间游荡着,无止无休地游荡着。
赵勿悔背后沿着脊骨发着冷气,寒毛直直耸立,令他不敢稍动。
他只能把眼光移离那些幽灵激荡的木架,落向远处的天空。阴暗的天空中传来几声鹰唳。几只雏鹰从云层中现出身体,盘旋着,发出哀鸣。
这鸣声打破了宁静的坚冰,将他从僵冷中缓了过来。他不敢停留,转身而去……
《征西记》里记载:那个神秘的屠狼族从此消亡。难道有余脉尚存,衍成今日的人群?
老烟锅同来人比比画画谈了半天。我们乘上马匹,跟着那些人上路了。
路上,老烟锅说,这些人是哈萨克族的一支。这个部落以打猎为副业。大雪封疆,狼群出没时,他们就会打狼。那些苍鹰是他们驯化的,可以指引道路,追踪狼群,还可以捕狼。它们能直接将健狼抓到空中,神勇无匹。
这个民族有一个传说:每当白马出现时,全族人须全副武装追随白马而去,白马引着的方向必是狼群集结之地。据说传说中的白马高壮而莹洁,奔跑轻盈,宛如御风而行。
这个传说不知延续了几百年,在族人中口口相传,已不知源头。但这一代已没人见过那匹白马,渐渐族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所以,当午后的原野上,闪现白马的身影时,他们惊呆了。
最先看到白马的,是几个玩雪的孩子。一声长嘶划入耳中,玩雪的孩子们抬起头来,发出一片惊呼。惊呼声将大人们从屋中引出。走出屋来的人们看到这样一副景象:无垠的雪地上,一匹白马绕着寨子飞奔着,仿佛风吹动的云,在山岗间落下飞掠而过的投影,飘渺轻灵,不可捉摸。马白似雪,无一丝杂色。马鬃悠长而飘忽,梦般灵逸。没有一个人认为这匹马不是传说中的白马,那不落地的马蹄和不可捕捉的影像,让所有人向这个传说中的神灵拜倒在地。
苍鹰此时落下云层,盘旋在白马前方。白马立在那里,向苍鹰发出两声长嘶。嘶声回荡在长空,仿佛响自天宇。
长嘶罢,白马箭一般奔向远方。苍鹰紧随其后。几个黑点和一个白影迅速消失于视野。
所有青壮年男人拿起武器,骑上马,循着踪迹,奔向这片松林。他们心中充满朝圣般的虔诚。
驮着刚刚剥下来的狼皮和刚刚脱险的几个汉人,牵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的哈萨克人,都无一例外地相信了那个传说,关于狼和白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