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太阳暖融融的,落在身上,一会儿外衣就变得烫人。
西疆的农场多得是这样的秋日。日光仿佛着了火的枫树,有灼烫的热情。
九哥走在上工的路上,望见这日头,不由想起几个月前的午后。
这个午后,天气阴霾。暴风雨即将来临,可以偷懒的日子,不必上工。
雨前的天空难得的潮湿,九哥忽然不可遏止地想起自己的老家,弥漫着湿气的江南城镇,踏过石板路的木屐的嗒嗒声,还有浅笑着的温润的南方女人。
他wWw.想起了小米,于是他想要吹一支箫曲。这念头一起,就不可遏止。
九哥走向山谷。山谷离农场有一段路。那里有种灌木,仿佛缩微的梧桐,蝴蝶缭绕。其上偶尔会立着几只野鸡,油亮斑斓的羽毛有炫人的光彩。它们让九哥联想到凤凰。
九哥觉着那木可以做箫。做成的箫可以附庸风雅地叫做凤尾箫。只是不知其声可否一比雏凤的清鸣。
做箫最好的材质是竹子,九哥知道;西疆很难见到竹子,许多人都知道。
不过,九哥想,还有更好的材质,玉。想起那管玉箫,九哥心中一痛。往事涌入九哥的脑海,如稚嫩的花瓣忽遭骤雨摧残,败落了,落满心的阴郁,阴郁过此时的天空。
2.
九哥的家在那个著名的江南城镇,那里以文人才子迭出而闻名。与那些大文人相比,那里诞生的儒将亦毫不逊色。九哥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个传奇的老人,他参与过那个最后的封建王朝覆灭后的所有社会变动。他如一块不染尘埃的玉石,光滑锃亮,他滑过了五四,滑过了北伐,滑过了漫长而艰苦的抗战。这八年是他最辉煌的时期,此后他隐而不仕,焚琴煮鹤,放浪乡野。
时间走到二十世纪的半程,这个不算老的老人半胁迫地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大人物的行列。儒雅之风消减,名士之气见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风头甚锐。
与父亲文武兼修不同,九哥的成长循着旧式文人士大夫的轨迹,鼓箫抚琴,煮茶品雨,梨花海棠,春风桃李。
风声鹤唳的日子到来。一个早晨父母带着简易的行李,坐上专车,消失在清凉的街巷里。他们从此再无音讯。
不久家里驻满了人。红墙绿瓦、奇石怪泉的宅子,数夕之间面目全非。
九哥迎来了人生第一场风雨。他带着人在自家的宅院里往来穿梭,翻箱倒柜。
藏匿东西对你没什么好处,绿军帽说。
九哥不知道怎么称呼这群高傲凌厉的人。没有人告知他们的名字,他在心里称呼他们绿军帽。
这些年来,家父已将大多数收藏捐献给了中央政府和各级博物馆。不剩什么了。九哥对绿军帽说。
怕是真正的好东西藏在哪里,这个黑崽子也不晓得吧。绿军帽对绿军帽说。
把所有的锁都砸开,所有的箱柜都倒空。领头的绿军帽说,临了又补充一句,注意有没有地洞,墙上有没有夹层。
一片惊心的杂音过后,所有木箱都碎成木片,雕花的纹饰散成一地的铭文。
九哥看着这一切,看着一个个玲珑一时之间坠成了灰垢,看着记忆中的一切破碎虚空,在成堆的物品中,在一地毁损的箱笼中,在洒遍四处的粉碎的纸片中,在泼满墙地的黑夜般的墨汁中,在铮然数声哑去的琴弦中,在墙砖和地砖的碎裂声中……
这一日的记忆犹如一桶,不,无数桶涌着馊味的黑水,泼在九哥身上,泼入他的记忆。从此,他的人生就是灰色。这是灰色的开端,这个开端最后的着落点是一管箫。这是一管绿玉箫,晶莹剔透,无一丝杂色。
绿玉箫在九哥手中,也落在绿军帽手中。九哥紧紧攥着玉箫,死死的。绿军帽诧异地看着这个懦弱的人,惊讶于他忽然的倔强。
他发现新大陆般狂喜,宝贝竟然在此,就是这管箫。于是,他不再犹豫,一脚踢在九哥裆里,箫进了他的怀中。
九哥蜷缩在人群消尽的院中,望着越过高墙带着树影泻进来的如血夕晖,眼前的世界一片血海。
他就那么静静躺着,直到月亮升起来,映照着他的泪光。那泪不知道是因疼痛而流,还是因悲愤而流。
那天,小米没有出现。
那一天,不是亮色的,也不是黑色的。
那一天,九哥灰色的心底留着一丝亮色的期待,小米给着他希望。
3.
九哥将桐木削好,钻上孔,一个一个试音。每一个浑厚的孔音,都让他泛起些回忆。
空气益发粘稠,一口接天连地的黑锅扣在农场和草原的上空。那些孔音在滞涩的气息中,异常刺耳。
九哥坐在山岗上,与刺耳的箫音相伴,他身上散发出灰色的忧郁。
一声喇叭,惊动了他。他侧头看去,山岗下停着一辆带篷大汽车。在通往农场的坡道上,哑了火。
喇叭鸣响之后,驾驶室里钻出了农场的胖司机。他带着油乎乎wWw.的套袖,揭开了汽车挡板。捣腾片刻,回转身,来到车后,做着手势示意车上的人下来。他说,姑娘们,车熄火了。农场不远了,大家赶紧下来赶过去。雨就要下了,草原上的大雨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群女孩仿佛方从昏沉沉中醒来,不一会唧唧喳喳挤着下车。胖司机和一个农场小头目一边扶着她们下车,一边左揩一把,右掏一把,引来一个个巴掌的脆响和咒骂声。她们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
这是新到的一批支边人。九哥听人说起过,没想到是群姑娘。
这个农场几乎没有女人。
这是一个军垦农场,是收复西疆的部队转成的建设兵团的一个团部。除去为数不多的支边人,余下的几乎清一色的上过战场的。此外,就是几个九哥这样下放来的黑五类子女。
这个农场的男人几乎清一色的光棍。只有极少数的人,早年在老家娶了亲,把婆姨子女带了过来。那几个中年女人,走在农场上,时不时会引来羡慕的目光和低低的调笑声,即便她们早已干瘪下去,了无姿色。她们只是做做饭,不必下地,即便这样也像是委屈了她们,偎在这个艰苦的地方。
怎么来的都是女人呢?来这个风削砂磨的边地。九哥心头的疑问一掠而过。他继续专心地试着箫孔,不时用刀削一下孔径。
那个人是谁?他在吹箫啊。箫声传入欢乐的人群,一个姑娘注意到了,望向山岗。
一个臭老九,成天阴沉沉的,别理他。胖司机语带不屑。这里的人对九哥他们只有一个称呼,“臭老九”,因为他们是为数不多的有点文化的人。臭老九对于识字有文化的人似乎也是一个合体的称呼。
哟,是个挺俊的男人哎。香草,我看你们凑成一对,倒是挺配。一个泼辣的声音喊。
一阵生脆的笑声。
香草一脸红晕随在人群里,走向农场。这是一个清秀的女子,在一群人中无疑是鹤立鸡群。在转过小路消失的最后一刻,她扭头望了一眼那个山岗上散发着忧郁的身影。
九哥浑然不觉。他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忘了一切。
风带着沙粒打上面颊,九哥乍然惊醒。天空不知觉间已明朗不少,由暗黑转成一片昏黄。从光色里仿佛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水光。闪电从远空扫过面前。
九哥将最后一个音孔调正,不慌不忙地起身。
片刻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偶有一丝闪电划破,照亮路途,也照亮了雨中踽踽而行的身影。身影仿佛随时会被雷电风雨摧折,却不慌不忙。他摇摇晃晃跋涉过雨幕,走向农场。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失魂落魄的身影。唯有一双眼睛,透过热腾腾的饭菜雾气,透过凝满雾气的窗户,看着这闪电划过的人影,如见鬼魅。她的心抽成一团,仿佛预见了某种宿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