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烟锅出现了,在焦心等待的十几个日夜后。
箫声幽咽地拂过草原,森森的月夜泛着幽幽的蓝,冷浸浸的。彻骨的凉意从箫孔挥散开来,轻缓的律动一波接着一波,我的眼睛开始迷糊。
迷离间,有两个身影显现,一个踉踉跄跄,一个雾般飘忽不定。它们行在月牙下,穿过丛林,跨越草丛,渐行渐近。我知道那是箫声营造的幻梦。这梦境让我想到老迈的赵勿悔。他踽踽而行,穿越杏花盛开的林子,穿越了千年的风霜,踏入这个月夜的梦境,伴着萧瑟的笛声……
“调子这么苦,别吹了。”一张老脸一下子凑到眼前,混浊的目光定在九哥身上。灰中杂白的发丝下,褶皱叠着褶皱,夹着几丝脏污,深浅不一,纵横交错。这是一张刻满风霜的脸。
说话间,他抹了一把脸。几滴晶莹的泪珠立刻消失在脸上的沟壑中。那张脸一下子挂上了诙谐的笑,一脸灰暗霎时透出一丝亮色。
老人腰间一杆烟锅,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黄铜光芒。
“老烟锅?”我试问。箫声已止,我也早已醒觉不是梦境。
老人饮了一口酒,嘿嘿笑着默认了。他往身后拉了一下,拉了个空。又伸手拉了一下,还是个空。
然后,一个女孩飘到我们面前。女孩很瘦,浑身透出一股冷冷的气息。
她的眼睛立刻吸引了我。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色如青湖,水波不兴,蓄满遮天蔽地的暗绿色。月光下,漫溢着水样的忧郁。
她的五官很奇特,非汉,非维,亦非当地的图瓦人或哈萨克人,仿佛承自一个辽远的早已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种族。它让我想到楼兰,那个美丽的名字,夜曲般迷艳的况味,仿佛跨越了某个时空,凝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
我被她的忧郁吸引住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让我心底油然而生怜意。
从老烟锅寥寥数语中,我知道了,这个孩子是他在路上捡的,不会讲话,不知道名字,老烟锅就叫她“拣儿”。
我心神一慑,禁不住苦笑。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世上身世凄苦的人太多,我们竟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这么漂亮的孩子,竟不会讲话,怪不得她如此沉静,无声无息宛如飘荡的魂灵。
我和九哥都不善言辞,于是引着他们向帐篷走去。
身后响起了马蹄声,由远及近,刀子到了老烟锅面前,“你总算到了,怎会耽搁这么久?”
老烟锅讪讪地不知如何是好,搓搓手说,“多跑了两个营地。本以为能赶上,人老了,腿脚使不上力……又禁不得几两酒……就……就晚了……”
牧场里的人闻声都走了出来。
“好你个老烟锅,没死在外头啊。快到雪季了,知不知道?”马三腿跳着脚过来,上来就是几句呵斥。雪一旦下起来,前路谁都不敢预料。
“你个老东西,害咱们等了这些个日子,母鸡都快急上树了。不行,不行,怎么也得来几曲了。”郑熊高声呼道。锤头娘瞪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太累了,改天吧。到双流镇,管大家听个饱。”
“还惦记着找儿子啊。双流镇又不是没唱过,不用吝惜那一分子力气了。叫大伙乐一乐。你不知道等你等得多心焦呢!”
“这个……嗯……这……”这个瘦瘦的佝偻的老人,站在那里搓着手,讪讪的,不知如何是好。疲倦乏力的样子,让人生怜。
“好了,唱的时间有得是。”马三腿插进来,“你的路费呢?”
老烟锅更加尴尬了,手在兜里掏摸半天,只是些零碎的票子,几毛几分的,递到马三腿的手里。一眼可以看清,统共不过十几二十。
马三腿阴了脸,“打发要饭的?”
老烟锅更是慌乱,“近来手头紧,以后,再……再补上……,马爷,您喝口,消消气……”他犹豫着递过手里的酒囊。酒香立即散开,那味道前所未闻。
wWw.马三腿并不去接,只是鼻子哼了一声。
“老烟锅,你的胡琴怎么变成了马头琴了?”郑虎适时打破了窘境。
那是一只造型优美的马头琴,琴骨泛着莹润的光。若非挂在老烟锅身上,我会怀疑那是象牙的质地。
“刚换了。”老烟锅从尴尬的境地解脱出来,活泛了不少。
“那更得唱一段了。等你等得屁股都糊了,总得让爷们爽一把吧。”郑熊嚷道。
“算了,都睡下了。明儿一早上路。”刀子挥了一下手,声音满是威压,众人分头散开。
老烟锅千恩万谢后,随我进了帐篷。这是早先安排好的。
锤头娘边往回走,边念叨,“俺们出了两百多,凭啥他带着一个半大的,只出那么少。”语带怨愤,低低的,是一种不欲人听到的调子,可没有人听不到。
远远的,我捕捉到一个声音,“他也不容易,余下的莫要了。”刀子在对马三腿说。
进了帐篷,老烟锅放松下来。安排小女孩拣儿靠里睡下后,他掏出一壶酒,灌了一口,又递给我。
我啜了一小口,酒水入口温润,满口溢芳。这是我从未尝过的味道,“杏花”两个字跳入脑海,那芳香活脱脱是杏花的清香。
老烟锅嘿嘿讲着玩笑话,酒囊在我俩之间传递着。他的笑话越来越荤。酒的后劲大,我渐渐有些晕,身上生出丝丝缕缕的暖气。
偶然一瞥,我忽然扫视到一双深湖般忧郁的眼睛,悠悠流动着光亮。我问,怎么还不睡,我们吵到你了吧?我发觉舌尖有点僵硬。
饿了吧,老烟锅代她答。他搜遍全身,没找到一点吃的。
我想起锤头那张饼来,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小女孩。她接了过去,她吃了,还是揣进怀里的兜囊?我忘记了。我有点醉了,竟迷糊过去。
睡眼朦胧中,还能看到老烟锅一动一动的嘴,那些杂乱的胡须渐渐隐入暗处。
2.
朝阳还没露头,草原仍笼罩在昏红的朦胧中,我随众人上路了,带着宿醉。
刀子牵着马走在前面。锤头爹赶着一架吱呀作响的马车,落在最后。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九哥与九嫂的情绪,慌乱中夹杂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九嫂一贯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潮红。那不是朝阳的色泽。事实上,我们出发不久,太阳就整个跃出了地面,阳光一点都不红,甚至有点尖锐,有点刺眼,泛着冷冷的黄色。我因宿醉而发涩的眼睛,甚至难以睁开。
原本还呈疲态的老烟锅,刹那活了过来一般,他喊了一句:“老锤头,跑回家还带这么多破铜烂铁的玩意儿,这么婆婆妈妈。带婆娘老子回去,就够爹娘老子高兴的了。”
锤头家的马车上,装着炊灶、铁锅、几袋橡面、一大皮囊葡萄酒,还有很多其他杂物,占了大半个马车。锤头和锤头娘坐的地儿只剩下了一小块。那些是做酒饼的全套家什。
“小子长大要娶亲嘞,不称点东西咋行咧。聘金都拿不出。”老实人难得开个玩笑。
“别担心,老烟锅的孙女正配你家小子,钱也省了。不过可得先给老烟锅磕个头,认个亲家爹的爹。”郑熊笑着喊,“锤头,锤头,赶紧起身相婆娘了!”
“哪个子要相婆娘了?”锤头揉着惺忪睡眼,从马车上坐起来。
“哪个子?锤头不就两个吗,不是小锤头,自然就是老锤头喽!”郑熊指了下锤头,又点了下锤头爹。
“爹,你不是有婆娘了吗?还要相哪个?”锤头看着爹,一脸疑惑。
大家哄地笑了起来。
一霎,阳光灿烂起来。
“去,去,去,一边去,不教孩子学好!”锤头娘脸带笑意,向郑熊挥了挥手。
郑熊笑嘻嘻地赶上我们,凑到老烟锅跟前说:“好你个老烟锅,白捡了个漂亮孙女,过几年出落成一朵花,得白赚好多票子了!”
“哪跟哪儿啊?”老烟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又灌了一口酒。我有些诧异,他哪来那么多的酒,永远喝不完似的。
“莫不是你这个老东西准备养大了给自己做婆娘?”
郑熊话出口,又爆发出一片大笑。
度过了难耐的等待的日子,一旦成行,积郁一扫而空,每个人都轻松愉悦起来。就连九嫂那一贯哀冷的美人也一直挂着温和的笑。
自始至终,有两个人表情毫无变化,一个是刀子,一个是小女孩拣儿。
行到一处水湾旁,已是午时,我们停了下来。阳光少见的温暖,暖得人闷闷的。
郑熊嚷嚷着要老烟锅来一段。
老烟锅把烟锅在脚下一磕,烟灰就荡空了。烟锅插到腰带上,他扎了一下腰带,提起马头琴,边拉边唱。这是以丑相逗人的剧种。老烟锅边唱边作出各种扮相。
他的最后四句是,“我是苏北一老头,从南到北寻子愁。若见烟锅与此同,道来则个老汉给您磕头。”他指着烟锅,做出作揖的架势。这几句与整出戏无甚关联,老烟锅演得颇为熟练,声情并茂。
“行了老烟锅,别唱了。每回都来这一出,有谁知道你儿子的去向,早就告诉你了。”郑熊嚷道。
老烟锅满不在乎地笑笑。在他诙谐的面具下,我察觉他的悲苦,那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总是掩饰不住地渗出来。这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