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得没错。
傍晚当我听到马头琴在一个村头响起时,那种令人发冷的凄凉一下子浸入骨髓。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预感到,我似乎在走向一条不归路。
那是一个维吾尔族的村子。
那时,白雪覆盖了一切。除去满目的白,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雪落在午后。开初只是零星的雪花。锤头最早喊着下雪了,下雪了。赶路的人们伸出手去,一点细细的冰碴落在手上,倏然消失无痕。今年第一场雪,还是让人有一丝兴奋的。
可是,刀子的脸骤然阴沉下来。
雪渐渐紧了,又起了风。原本轻松的心情,都慢慢沉重下来。显然,这场雪不是来给赶路的人调节情绪的。
随着风,一个汉子骑马奔来。他是刀子的伙计。他与刀子耳语了几句,然后顺风骑向马三腿的牧场。
刀子回头说,前面的路口已经有人驻守,是工作组的人,都带着枪。为了拦截盲目逃跑的支边人,上头看来是要采取强硬手段了。他们连这个偏僻的小路口都没有放过。那是必经之路,看来我们只有回返了。
大家怨声载道。希望一旦消失,绝望的情绪霎时弥漫。先是郑熊大喊,这算什么?给了钱就得送我们出去。接着锤头娘对着锤头爹大声埋怨起来。老烟锅也不例外。一种愤怒的情绪在酝酿着,针对的是刀子。
当大家情绪陷入混乱时,天地忽然变色,一下子雪停风止,刹那漆黑如墨。看不清对方的脸,呼吸声却清晰可闻。那是一种压抑着的莫可名状的恐怖。
“大家块往回赶,要来大风雪了!”刀子大喊一声。
没有人再争辩,我们掉头,匆匆回返。
浓暗浓暗的烟雾瞬间笼罩四周,仿佛升起无边狼烟,路已经完全辨不清。两匹马在墨黑中奋力长嘶,嘶鸣声充满了恐惧。锤头哭了起来。
走了不远就完全辨不清方向了,人马只能在原地兜圈子。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在天地的黑幕中,卷起风啸声。那啸声响了许久,一阵飓风倏然而至,将几个人的帽子吹没了踪影。带着恐惧的问询声,用很大的力气才能传入对方耳鼓。
“不要慌,大家聚到一起。”刀子的声音在杂乱中有种刀锋般的锐利,所有人都摸索着围绕在他身旁。探寻到同伴的手,心神才稳下来。
按照刀子的吩咐,大家将马车倾倒,一齐倚靠其上,在下风头蹲伏下去。人搂靠在一起。两匹马卧在我们两侧。
风呼啸着擦着头顶掠过。雪夹着冰雹,借着风势,铺天盖地打下来。
庆幸马车成了我们的避难所。在草原上,这样的冰雪极为少见。不知道会有多少羔羊迷路,多少驼马冻毙。当阳光再次闪亮时,不知会有多少忧伤溢满牧人的脸庞。
小女孩拣儿在我的臂弯里瑟瑟发抖。我使劲搂紧了这个可怜的孤女。惶恐的心中,竟升起了一丝温情的悲凉。
4.
这场风雪来得匆忙,去得迅即。不过一个多时辰,风势渐弱。只有巴掌大的雪花仍在纷纷扬扬飘落。
“冷死了。”不知谁先嘟囔了一句。大家都活泛过来,拂去身上厚厚的积雪,开始活动筋骨。早就麻木了腿脚,一动不由得唉哟唉哟痛叫起来。
“大家都来一口,”老烟锅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满满一皮囊酒出来,“活活血吧!”
酒囊在手中传递。我灌了一大口。我的腿脚很是麻木。小女孩身上冰凉冰凉,仿佛散着寒气的冰。我需要些酒暖身子。
酒入喉中,杏花的香味散发全身,这与昨晚的小口啜饮滋味绝然不同,那是杏花漫山遍野时氤氲的最浓郁的香味。我不禁痴然了。我想起杏花村,想起那杏林,那漫山遍野飘落的花瓣,还有我的姑娘。
“奶奶个熊!”郑熊喝道,“你个老烟锅,这么好的东西,不早拿出来。”
没有一个人不称赞这酒好,可是谁也说不出名堂。
雪渐渐稀落,天光渐开。那光色在白雪的映射下,明如阳光灿烂时的草原。回想方才的情景,恍如隔世。
大家纷纷站起来,铺展在眼前的是无边的洁净的雪野。草原上的衰草枯树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银白的世界。
马车另一侧积了厚厚的雪,有一人高。马车已经翻不过来了,几个人一起合力,将马车拖了出来,马车才得以放平。然后,卸下来的家什才得以搬上车。
已不知道如何前行,眼前没有路,无垠的雪被消失了草原的一切标志。在没膝的雪中,抬步都异常艰难,即使能找到方向,怕走到半夜也回不了牧场。
我看见刀子的眉头皱了起来,所有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刀子打破了沉默,“怕是赶不回牧场了。回去再回来,又得多走冤枉路,我们都不想半途而废。工作组不会老呆在前面守着,这场大雪,他们说不定很快就会撤离。”
“奶奶个熊,反正老子是不想再回那鬼地方了。”郑熊愤愤道。
“我一定要回家!”老烟锅灌了一口酒道。
大家都附和。
“现在我们的困难是,在什么地方待上一两天,等雪变硬实后,再出发。到那时,工作组差不多也撤离了山口了。”刀子说,眉头仍紧拧着。
“这个好办。”老烟锅说,“我知道附近有个村子,不过五六里路。”
“看来你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啊?快成了专业的二流子了,天山南北怕是被你踏遍了吧?”郑熊说。
老烟锅嘿嘿笑着。
“我们往哪走?”刀子问。
老烟锅上蹲下伏,左爬右看,半天才指了一个方向。
我问老烟锅怎么找到方向的。他凑在我耳边小声说,“这是看家本事,不能告诉你。”忽然又大起声来,“可不兴告诉别人啊。”我听得讶然。
马车陷入雪中,没法上路。鞭子在马背上无情抽了半天,泛出道道血痕,辕马已是热气蒸腾,车仍动不得分毫。
束手无策下,我们只好劝锤头一家把马车留在这里,来日上路时再说。锤头娘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毕竟方才若没有这马车遮风雪,大家不知要受多少罪。多少有些气短,不好强求人家什么了。
不得已,刀子只得将自己的马驾到车前。那马是战马,哪能甘心这种屈辱,颇费番力气,才勉强上了路。
老烟锅前头带路,马车在后。很多地方,大家都要搭把手,车才能前行。
郑熊郑虎兄弟俩凑在我身边,不断问老烟锅如何辨的方向。我说不知道,他们仍不甘心地套着近乎。
我牵着小女孩拣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两兄弟。从兄弟俩的话中,我知道了老烟锅的事,他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将近傍晚,我们才赶到那个小村落。
雪早已停了,风也止歇。村落有着袅袅的炊烟,令人备感温馨。
老烟锅带我们到了一户牧民家里,他称呼那家的户主老人老苏。奶茶片刻就端上来,一室奶香。奶茶入口,已觉出浑身疲累,手脸在温室里也泛出灼烫的晕红。
村子不大,统共十几户人家。汉族、维族人混居。芝麻大的事一会儿工夫就传遍村子。听说来了一群逃边人,村民纷纷出来看新鲜。每户人家都端来吃用之物。
缓过气来,大家分散到几户住得宽松的人家里,安顿下来。
郑熊兄弟戴着牧人送来的皮帽在村里乱逛。这对兄弟到新疆支边,为的是攒足票子回去娶亲。现在发现这个村子里也有不少鲜花般的姑娘,竟不安分地去碰运气了。
夕阳回光返照,覆着雪被的村子泛出一片红彤彤的光芒,在各家的院墙间回环反射,织成wWw.一片玫瑰色的黄昏光影。
一阵马头琴声飘起,在村落间悠扬回旋。琴声渗入夕照的光线中,沉入凄凉的暮晚。
那是老烟锅的琴声,琴声倾诉的是怎样凄清的心事。那诙谐的苍老的脸庞后,掩藏的是怎样的心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