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黄昏渐暗时,我会合上那本翻了千遍的旧书。
那是我从旧宅里带出来的唯一一本书,而带来它的唯一理由是我没有枕头,而它又很绵软。
后来,它完成了枕头的使命。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枕着父母的枕头,睡在他们旧日的床榻上,耳边总会想起他们的窃窃私语声。
从富贵生活一旦坠入底层,生活的艰辛立刻磨去了父母的精气。夜深了,拖着疲惫的身躯,挤在一张小床上,是他们最惬意的时光。他们的回忆总是把我带回一个激动人心的场景,伴着雄壮的乐声。
父母在省城学校的日子里,一干同学在随时被告密的危险下,常在夜深后,点一盏煤油灯,头凑在一起,低声读着那些革命话语。这是冒险,也更激动人心。
后来,那个把他们聚在一起的同学,死在了刑场上。
后来,三三两两的人或是去了那个遥远的西部革命圣地,或是消逝在抗日的战场上。
后来,煤油灯下只有两个人――我的父母。
有些个夜晚,久久无法入睡。我苦苦思念着父母,想他们的笑容,想母亲将磕倒的我扶起时安慰我的温存的话语,想父亲手把手教我识字的情景,想母亲秋凉时为我添衣裳……
我想了很多,最后我总会想起一个场景:某所校园里,颓圮的篱墙后,一间陈旧的屋子,窗户纸旧暗发黄。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蛐蛐的鸣叫,世界仿佛墨一样的死寂。屋内却围着一群人。黑暗中分辨不出他们的面容,没有一丝灯火,只在一床棉被角偶尔漏出一丝煤油灯的亮光。那些微弱的光线不会射到屋外。棉被里的人低声念着,话语低沉却蕴满激动。语声在针落地上都会恍如惊雷的屋子里洪亮地传着,不漏过一个角落。那声音燃亮了一个个年轻的面孔,上面充溢着兴奋、紧张交杂的表情。这一切与墨一样的窗外对比如此鲜明。父母是面孔中的两张。那些话语仿佛煤油灯火,点燃了他们的眼眸……
我几乎每个夜晚听着父亲重复同一句话:“真想点盏煤油灯啊!”窘迫的家境早已承受不起那样的奢侈品。
以前的很多个夜晚,我回味着这句话,就想起夕阳斜射入屋,钉在墙角的那块朦胧的光亮。那是煤油灯的亮光吗?我禁不住会流下泪来,泪水在没有光亮的屋内,映不出一丝光彩。渐渐的,我眼睛发涩,再也流不出泪了。
这个世界上,有的人越流泪越多,有的人泪早已流干。
我梦想有一日能点起一盏煤油灯,看看那是怎样的光亮。
我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不留在省城那花花世界,或者去到他们向往的革命圣地。他们为什么没有投入那令人激动的火热生活中去,却要回到杏花村。是因为那片片生满山梁的杏花么,它们有那么诱人?
等wWw.到我离开的这刻,我却能感觉到那离别之伤如此真切的残忍。
“房子我会看好的,房子我会看好的……”地虎重复着这句话,赶着马车踏上了去往镇上的路。
我的小房渐渐变小变淡。转过山坳,它一下子消隐了。杏花始终没露面。
马车穿行在重重叠叠的杏花林中,路面落着坠地的花瓣,美得黯淡,美得惨不忍睹。
我斜靠在车帮上,沉默了一路。《勿悔公征西记》里的情景总在我心头转悠,那是勿悔公西征离家的时候……
6.
杏花灿烂,落英缤纷,少年赵勿悔束发远行。
酒旗在和风中飞扬。一樽杏花酒斟罢,倏然天地色变。狂风突起,杏花零落。雨不期而至。此非吉兆,众人颜色皆惊。
赵勿悔将酒一饮而尽,掷樽于地,长喝一声:“山东子弟笑白头,一樽歌罢不言愁。”言毕,折身西去。
同行者三人,皆是杏花镇英俊子弟,上上之选。曾几何时,杏花村乃是镇所,辖数十周边小镇;有运河通航于海。杏花镇不曾有人航迹四海,然塞上边关,不知遣送了多少子弟。那些英武少年转回来时,多是马革裹尸,而那寥寥几个尚能控马而行的,均已是白发萧萧。
杏花镇尚武之风,沿袭已久。刀兵战阵是少年必习之技。赵勿悔一行四人,是当日的佼佼者。男儿何不带吴钩,若个书生万户侯。这些少年是带着梦想走的。走时,没有多少留连。一樽酒,一个笑颜。等我回来,负着敌头。一句话凋零了多少朱颜。
过客的马蹄嗒嗒响过,敲醒了多少女人的残梦。一旦惊醒,数夕难寐。
那些少年怎能体味这种幽怨。他们正野心勃勃呢。他们折身而去,没有一丝留恋。无心去想杏花之白染满青丝时才会归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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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赵勿悔纵马掠过了杏林。杏花飞卷,恍如无边白蝶,翩翩而舞……
若干年后,沧海桑田。酒馆已是无人记起的陈年旧事;运河萎缩消失了,留存的只是一脉小溪,画满青藓,水不过膝;杏花尚在,但不复当年的灿烂辉煌。
一切都衰败了。这种衰败,从杏花镇变为杏花村可以洞见。
马车不急不徐地穿行着,有花瓣碾成了污泥。仿佛重复着一个千年的梦,我走入一个古老的宿命。
我不知道迎接我的是悲是喜,正如赵勿悔度尽劫波归来,不知孰可喜孰可忧的心境。虽然这一刻,我尚未品味到那个等着我到来的地方的一丝味道,但我已怅然。
那惆怅,或许因为杏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