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篁已有许久没来上朝,因而把视线投注到夜白身上的女官似乎又多了些,帘子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也比平日更密集。他想要叹气,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沿着外廊慢慢走着,夜白的步子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在他视线前方站着的,正是藤原雅治。
微微蹙起眉,夜白的视线落在了少将的侧脸上。注意到这份目光,武将回过了头。在发现对方的身份后,他仅仅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便再没有任何表示。
夜白动了动嘴唇,露出一个无法言表的神情,就没有再看他离开了。
他怎可能会有什么表示?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多余的记忆。他不会再记得四枫院夜白与四枫院泠夕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对他而言,四枫院夜白不过就是曾经共事过一次的普通路人而已。
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
上一次在陆干拜访之前特意去见王上就是为了这件事。虽说那种人的性格是想要的东西就会不惜一切地夺取,但那也限于自己的手段。运用家族的势力将真相公之于众只会让自己对他心生怨恨,他也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是。而站在夜白的立场来考虑,他也不想与势力庞大且野心勃勃的藤原家作对。虽然总有一天他的家族会与扩张的藤原一族敌对,但他还不想明目张胆地挑明这一点。
若是不小心的话,随时都可能会被藤原家的人扣上什么罪名。听说父亲他们当年的好友,枫的养父也是因为政敌的阴谋而被流放他乡,再也没能回到都城。
在这一切都结束以后,自己无庸置疑会放弃“四枫院夜白”这个名字与身份,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回复到从前的身份。但是在现在,能够与王上随时见面的这个身份还是有着不可或缺的必要性的。
看到准时归来的少君而万分欣喜的家人们立刻将他迎进了门,边送来放着茶和点心的漆盘边小心地叮嘱他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云云,夜白几乎是见一个人就被说一次,“嗯”、“好”、“我知道”这几句话不绝于耳,说的次数可能比从前半年加起来都要多。但是就算这样,感受到家人们关心的他还是觉得非常窝心;又想到将来总有一天自己要让这个身份消失,想到那时大家的反应以及不得不以另一个身份去面对早已熟悉、朝夕相对的家人,他不由感到一阵烦恼与悲伤。
四枫院夜白会被人记住,而四枫院泠夕则很可能要以另一个名字来开始全新的人生。
但是,能被记住总是好的,能够证明这么多年的努力被人所铭记的话,自己也一定会感到高兴的。因为唯有被别人记住,才是存在过的惟一证明。
盘腿在桌前坐下,夜白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禁鬼们的身影。与篁相比,他多少明白禁鬼是怎么样的存在。
他们抛弃了一切,在作为人而死亡、面临转生机会的时候,他们以自己的意志斩断了轮回的锁链,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但是作为代价,禁鬼一旦死亡便什么也不会剩。原本他们就没有未来,若是再次死亡,则只有回归虚无。
一年多前,当夜白在燎琉的办公室里见到雷信之后,他隐约明白了这一点。之所以反对使用禁鬼,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他们是需要禁鬼们的力量的。正因为如此,现在夜白能做的就只有尽量避免让他们受到伤害而已。
篁讨厌连累别人,他也一样。如果会连累到大家,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使用他们的力量。
就算知道那是无视了禁鬼们的意志,他偶尔还是会这样想。
苦恼地按着额头,夜白的眉头几乎拧出了一个川字。在发现自己的思考好象过于消极之后,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地呆了两三秒,然后像是要将这些想法赶走般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面颊。连拍了三四次他才住了手,捂着有点发红的脸就这样静默下来。这在他复活之后是常有的事,思考——陷入僵局——暂时放松——再度思考,上述的死循环他早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但是现在,他没有再次陷入思考的时间,他说过要在晚上前去拜访篁的。
拜托家人准备了牛车,夜白相当稀罕地不是步行而是乘车抵达了小野府。然而没想到的时,开门的女官津时在见到他的瞬间便露出了头疼兼困扰的神色,她少见的表现让夜白感到由衷的惊讶。
抿了抿嘴,津时好象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般迟疑着,但让客人站在门外终归是不合礼数的,于是她还是侧身将夜白让进了门。小心地将门关上后,津时带着些许忧虑地开了口。
“那个,夜白少爷……”
歪了歪头表示自己有在听,对方那欲言又止的行为令夜白更加加深了自己的困惑。注意到了他的困惑,女官歉然地微笑着。
“实在不好意思,不过篁少君他刚刚睡下,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您换个时间再来呢?”
<> 刚睡下?!因为这个词而瞪圆了眼睛的夜白旋即明白过来,流露出略微苦闷的笑来。
“他之前一直都没睡么?”
“不,在枫小姐醒过来之后少君曾经打过一会儿瞌睡,期间正好融少爷来了,所以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走了。”
“这样啊。”耸了下肩膀,“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了,他也的确是休息一下会比较好。等到他醒了能和他说一声吗?就说我来过了。”
高兴地点头承诺一定会帮夜白把话传到,津时因为得到了对方的谅解而分外兴高采烈。笑了一下算是道别,就在夜白准备离开的时候,岑守突然出现了。
“啊啊,夜白。许久不见了。”和蔼地微笑着向久未见面的友人的孩子打招呼,岑守向夜白招着手。夜白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在得到岑守肯定的点头回应后他这才走了过去,乖巧而恭敬地向他行礼。
拍了拍夜白的肩,岑守的眼中闪过复杂的光。“一段日子不见,你也成长为相当出色的青年了啊!”在“青年”二字上稍稍拖长了音,岑守看着面前个头刚到自己胸口、远远不能与儿子相比的孩子脸上带着些微羞涩的笑容,抬起那对干净一如往昔的眼睛看着他,心里感慨万千。
作为夜白父亲的好友,又是深受今上帝礼遇的幼时导师,岑守自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夜白中务省侍从官面貌下的真面目。当时身在陆奥的他在从融写给篁的信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后一度大惊失色,也特意写过信去询问好友原因,而在明了了整个事情经过与原因后他还是和融的父亲有茂一样选择了沉默。
身边没有珠贵这样的人保护,也无法长久呆在伊势又或是比睿山,背负着过于强大力量的幼小女孩身边惟一可以教导并且保护她的人就只有今上帝。
岑守认同了这一点而无言地默认了好友时良的无奈之举,但随着年月的流逝,发现到越来越多问题的他不由再度担忧起来。当他在不久前返回都城,看到跟随父亲前来的依然是一身男装的孩子后,潜藏许久的担忧终于还是被挖掘了出来。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这孩子能和自己的孩子还有融一样获得幸福的未来。这不仅因为他是好友的孩子,也是因为对方是在珠贵死后尽全力支撑了篁的人物。
收起内心的忧虑,岑守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刚才融来了没注意到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可不能让你也白跑一趟。进来喝杯茶吧,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你见见枫,她也很想见你和融。”
“枫醒着吗?”
转动一下眼珠,岑守的语气带了几分不确定。“这个么,我也不清楚。虽然医生也说她现在度过了关卡,但毕竟之前昏迷了好几天,身体上总还不是太好……”
睡着的时间会比醒的多。在无奈地苦笑后,岑守如此表示。
夜白表示了谅解,随后就跟在岑守身后走了进去。而津时见主人发话,也就去为他准备茶水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