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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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匣之中的信件保存得非常完好,信封已经微微泛黄,从上至下由右向左的米芾体毛笔字潇洒圆润:吾儿胜兰启。

    信封里有厚厚一沓纸张,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乎连轻微的褶皱都没有一丝,可以想见老方丈几十年来是如何珍藏着它。

    这不是写给雨晨的。胜兰?难道来厚德还有另外一个孩子?

    在客堂晦暗的灯光之下,雨晨展开了信纸――

    吾儿胜兰:

    面对着信纸,我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我一回头就能看见襁褓之中你安睡得如美丽天使般甜美的脸庞。

    未写泪先流,我的孩子,你一出生,我们却就要分别了。

    我无法想象你跟着你的妈妈,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我惟有祈求上天保佑你长大以后能平安快乐幸福。能简单地过平常人的日子就好。

    爸爸离开你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当你看完这封信时就能明白。

    但是爸爸不奢望你能原谅,爸爸只求你能乐观地对待你自己的生活,不要让这些事情的阴影跟随着你,影响你的人生。

    也许,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爸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爸爸已经永远离开你了。对不起,我的孩子,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我将这封长信留待你长大之后再给你看,爸爸这样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决定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你,但我不敢面对你知道所有事情之后的痛苦,所以,我将这封信留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再给你。

    孩子,请原谅爸爸的自私,爸爸把内心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留给你。

    我的孩子,现在,你睡得如此香甜,你不会知道爸爸的心在如刀割般疼痛。

    我的孩子,我将我的心,我的罪,全都放在这些薄薄的纸张上面,你看吧,别哭,别悲伤,别愤怒,别怨恨,往下看吧,我的孩子。

    孩子,我就从头说起吧,这也事关你的身世。

    那是一个奇寒彻骨的冬夜。

    ――当时,我的研究课题涉及到先祖来知德一本传说可以起死回生、令人长生不老的奇书。我为了考证这个传说,走遍了川东和鄂北的山山水水,还数次横渡长江。

    这晚,我从川东山区调研后回梁平高峰寨老家,就快要到家门的时候,我却在山里迷了路。

    我背着沉重的背包慌张地穿行在杂草丛生的山岗上。背包里是我花了三个多月时间,走乡串户收集而来的一些小物件和几大本调查访谈笔记。

    我越走越迷惑,就站到一个更高的山岗上去?望四周,我希望能辨清回家的路,然而,我看到黑夜中的山峦竟然是那样陌生,完全不是我那熟悉的生养之地的样子。

    这晚,我似乎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迷失的世界。

    我站立的山岗下是连绵不断的墓地,无数的坟墓死气沉沉地耸立在我的脚下。

    风掠过黑沉沉的树林,我静静地听着大海波涛般的声音,我感到大地在开始不安地动摇,我有一种自己身体越缩越小的感觉,是那么无奈,又是那么辛苦。

    当我再次举目四望的时候,忽然发现几百米外的悬崖上,似乎站立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高高的悬崖下是无边无际的百里竹海,那个女子的身影面朝着百里竹海孤独地伫立着。风吹动她的衣裙和黑色的长发,在微微有些光亮的天际背景中,宛如一幅笔墨飘逸、意境高远的水墨画。

    虽然距离很遥远,在竹海蒸腾起来的雾气中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但悬崖边上那人细长的身形使我感到一种激动和宽心――终于遇到一个人了,也许她能为我指出一条明路。

    就像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突然发现了一片绿洲,一眼甘泉,我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立刻向悬崖的方向踉踉跄跄奔去。

    但那悬崖实在太高了,一路上山石密布,陡峭不平,我只能手脚并用地前行。十几分钟后,我终于艰难地爬上了那处悬崖,却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

    我紧张地在四周找了一圈,悬崖上就这么大点地方,除了我自己之外,见不到半个人影。我冲到了悬崖尽头,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

    只见脚下狂风刮过竹海掀起滔天黑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片潮湿的雾气包围着我,宛如在云中漫步。

    越来越浓的雾气已经让我找不到下去的路,我被困在这悬崖之上了。

    我凑近手腕努力地看,才勉强看清了上海牌手表的时针停在五点的位置上,还好,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该亮起来了。

    我已经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雾气和寒风使我浑身发抖,我打开背包找出一件厚衣服裹在身上,选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席地躺下,靠着岩石歇息。

    这三个月来,我没少在山野之中露天而眠,饥饿、劳累奔波和危险都无法使我感到恐惧,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是――孤独。

    我孤身一人置身于如此荒凉的境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分辨不清楚东南西北,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绝望。然而身体的极度疲惫容不得我多想,我很快沉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强烈的亮光刺激得我睁开了眼睛,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岩石,我仍旧身处悬崖之上。

    骤然醒来,我感到饥渴难当,一夜蜷缩在这岩石之下让我浑身酸疼,像快要散架了一样。初升的红日悬浮在乳白的云雾之上,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我感到一种安全。

    我迎着灿烂的红日,从地上站起身来,逆光之中看见一个人立在悬崖边上――似乎就是昨夜看见的那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我,使我看不见她的面容。

    从那婀娜有致的背影来看,那是一个女子。如此寒冷的冬天她仍旧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杏黄单衫,如瀑的长发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之下发出金色的光泽,刺得我的眼睛隐隐生痛。

    在红日照耀的云海之上,悬崖边立着一个飘然若仙的女子,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幻,如飘渺虚无的海市蜃楼。她是谁?为何在这白云之端的悬崖之上?

    我傻了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慢慢回过头来。

    天啊!我看见了她的眼睛,如一泓秋天的池塘,如纤尘不染的蓝色天空。她的眼睛是如此之美,让人忍不住想投身其中、融化其中。

    她的脸逆着光,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出她的皮肤一定很白,她有着高高的鼻梁和薄而微翘的嘴唇,下巴的线条非常柔美。那一身杏黄的单衫衬得她更显娇弱,她有着一种不属于人间一般令人惊艳而圣洁的美。

    然而,我慢慢发现她美丽异常的眼睛之中还隐藏着一种类似忧郁的情感。我看着那双眼睛心里也不由升起一阵悲悯,一种伤戚。她忧郁的眼神中隐藏着一种让我感到隐隐不安的东西。

    “你迷路了吧?”她突然说话,声音娇滴柔美,让人如聆听仙乐般浑身舒畅。

    她轻轻问道:“你是不是很口渴?”

    我痴痴地看着这个绝色的女子,她的话让我感到喉咙真如有火在燎烤一般干涩难受。她莲步轻移,款款向我走来,伸出皓如霜雪的一只手递给我一只羊皮水袋。

    “谢谢。”

    我虽然渴得难受,却不好意思牛饮那袋中的甘露,只小小地抿了一口。

    水缓缓地通过了我的咽喉,进入到体内,就像是雨水浇在了久旱的田野中,我发誓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喝到过这样甘甜清冽的水。但我不敢多喝,一口就已经足够了。

    我满怀感激地把水袋还给了她。

    她微笑着看着我,问:“你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我摇摇头,问:“这是什么地方?”

    她抬头望着无边无际的云海,说:“这是一个比梦还要虚幻的地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吗?”

    我还是只能摇摇头。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你是来知德大师的后裔!”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来知德的后裔?”

    她缓缓转过身去,眼前那翻滚的白云骤然裂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露出白云之下一片绿得发亮的的竹林。

    她轻声说道:“我不仅知道你是来知德大师的后裔,我还知道你正在寻找大师传说中的那本遗著。”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正在寻找那本书?我找了这么久,毫无线索,我怀疑一切都只是传说而已。”我望着她弱不胜衣的背影,又是一阵迷惑,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那是一本神奇的书,也是一本被诅咒的书。你知道得到这本书的后果是什么吗?”

    “是什么?”

    她突然转身,眼神犀利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后果就是:永――失――轮――回!”

    她的话音未落,那缭绕的白云突然之间变得漆黑如墨,如巨龙一般腾空而起,吞噬了红日,也吞噬了她的身影。

    在那翻滚的黑云之间,我看见她白皙的面孔变作惨绿色,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烈焰,长长的獠牙如锯,那双赐予我甘泉的如笋似玉的手也变成了鸟爪一般,青紫色的指甲尖如利刃。

    仙境幻作地狱,佳人化为厉鬼。

    高耸入云的悬崖顷刻之间像被放入烤箱之内的巧克力一样迅速融化坍塌,我向无边深渊直坠而去。

    突起的风暴在我耳边和脸颊上呼啸而过,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仍在不停下坠,我的四肢无着无落,我绝望地闭上了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

    不知道就这样坠落和飘忽了多久,耳边的呼啸声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我的身体竟然奇迹般轻轻软软地着地。

    我迟迟疑疑地睁开紧闭的眼睛,风暴已经停止,我的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声香触味的感官全部失去功效。

    难道这就是地狱?

    突然,一豆灯光亮起。

    那点灯火在黑暗中拖着一条亮亮的尾巴向我慢慢游动而来,我想抬手去遮挡刺入我眼帘的亮光,却发现手臂酸软无力,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但是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毯子。

    我闻到了一股米粥的香味。

    灯光在我的眼前停下来,一张略显阴郁的女人的脸凑近我看了看,说道:“终于活过来了。”

    这不会还是梦境吧?我偷偷在毯子下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我一颗心砰然落地――我还活着,而且这也不再是梦!

    “我这是在哪里?”我艰难地叫那个女人:“大姐――”

    “你不是我弟弟。”

    “大嫂――”

    “大哥都没有,哪来的大嫂?”

    “你贵姓?”

    “我不姓贵。”

    “你叫什么?”

    “秋姑。”

    虽然这个女人面色阴郁,话语生硬,但那一勺一勺喂进我嘴里的稀粥却直暖进了我的心窝。女人用毛巾给我擦了擦嘴,端着灯盏和碗勺起身离去。

    “秋姑――”

    女人头也没有回一下,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这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灯光渐渐隐去,那碗勺轻微碰撞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分外清脆悦耳,我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当明亮的天光再一次以不可阻挡的脚步光临小小的窗户的时候,我从黑甜的睡眠之中醒过来,诡异的梦境使我产生的幻觉、痛苦和绝望突然之间消失殆尽。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秋姑端着一碗稀粥和一小碟咸菜进来了,我感到一阵轻松,似乎昨夜的恐惧都随着房门发出的那一声响和稀粥咸菜的香味而离我远去了。

    我接过碗碟,感激地对秋姑说:“谢谢。”

    秋姑对我的感谢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睡了三天还没有睡够?起来吃吧。”

    “什么?我睡了三天了?”

    “三天前不是我把你从河里捞起来,只怕你早就喂鱼了。”

    “河里?什么河里?”我迷路时明明是行走在山岗之上的啊。

    “我们这里有两条河流,长江和虬溪,你如果是昏倒在长江里,神仙也救不了你。”

    “虬溪?”

    天啊,这条河流的名字我太熟悉了,先祖来知德就是在这条河边研究和注释易经的!

    这里是万县?

    我迷路之时千真万确是在梁平境内,而一觉醒来却已经身在100多公里之外的万县长滩了?

    天啊!我是怎么到这里的?

    瞬间,我惊讶和恐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翻身起床,快步走到门口向外看去,我看到了什么?

    远山连绵,地无三尺之平,高峡出平湖,隐见一条大河奔腾咆哮而去。这不是万县是哪里?

    山丘树林之中涌出一股清澈山泉蜿蜒盘旋在谷地平坝,神奇地形成了一幅天然的太极双鱼图案。那分明就是先祖在万县长滩的演易台!

    我收回远眺的目光,冬日冰冷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林间树丫洒在我此刻身处的寂静小院中,气氛萧杀;草屋顶、原木板壁、青石小径,周围没有一丝人气,我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时空。

    我脚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我的遭遇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我惊惧而茫然,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就那样长久地坐在地上,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条状青石铺就的院坝之中晒着我那几本花花绿绿的调查访谈笔记。

    一股山风吹拂在脸上,我竟然感到了一阵灼热。那是什么?晾晒着的笔记本当中躺着一本表面焦糊的线装书,被风掀动着一页页翻过,我的右眼眼角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情不自禁地捧起了那本书,我的手指一碰到书页,一股冰凉的感觉立即渗入了体内。

    目光一触及到那线装书上的字,一种想痛哭想大喊想狂笑的冲动在我的心里翻江倒海、席卷而过――我颤抖着快速将书翻到最后,署名是来矣鲜!果然是我那学究天人的先祖的遗著!这就是我踏破铁鞋想寻到的那本书!

    “这本书哪里来的?”

    我的样子显然把秋姑吓得不轻,她后退一步,怯生生地说:“是你自己包里的呀。我看东西都湿透了,就帮你拿出来晒晒。这本书我拿出来时就是那样,可不是我烧坏的!”

    我想起了梦中的那个绝色女子,难道我是在梦中获得了这本书?

    我嗷地吼了一声,将秋姑抱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放下秋姑我语无伦次地说道:“秋姑,谢谢,我找到了,我成功了,谢谢。”我癫狂的举动将本来有些阴郁的秋姑闹了个满脸通红。

    我找到了先祖的这本奇书,真有这本神奇的书!

    我一刻也无法在秋姑的家里再呆下去了,我得告诉导师,我得回博士点尽快完成我的研究课题。我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秋姑站在门边茫然地看着我。

    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狂喜而纷乱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秋姑的身边问:“秋姑,就你一个人在这山里生活吗?”

    秋姑还是有些茫然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望着秋姑那双茫然的眼睛,我心里暗暗泛起一阵酸涩,深山老林,如此清苦,她的日子该怎么熬下去啊。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我诚恳地对她说:“秋姑,你能收下我做你的弟弟吗?”

    “你的命都是我救的,我当然可以做你的姐姐了。”

    我一笑,深深地向秋姑鞠了一躬,说:“秋姑,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接你的。”我是真想把她当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对待,我父母双亡,如此,世间就多了一个可以牵挂和为我牵挂的人了。

    “接我干什么?哪里还不是一样烧饭吃饱肚子。”这个傻姐姐!

    临别之时,我竟然有些舍不得这个面冷心热,纯朴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的山野妇女。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秋姑想了想,说:“那本书对你很重要吗?我看你见到它就像豺狼遇到到肉兔一样,我看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秋姑貌似朴实的话语让我一怔,我立即想起梦中那个女人的话――得到它的结果是:永失轮回!

    顷刻的不安还是被巨大的兴奋所淹没,我匆匆地告别秋姑,翻山越岭,向大山之外的城镇而去。

    来到城镇,我颇费周折地找到一部电话,急不可待地给导师去了电话。我在电话里向导师汇报我找到了先祖来知德的遗著,导师平淡的话语没有流露出像我一样的惊喜。

    这个电话还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学妹顾若兰和学弟蹇明东要结婚了。婚期就在几天之后,留给我赶路的时间并不宽裕,我得立即启程。

    而此时我的盘缠已经用尽,无法乘坐舒适的汽轮离开,我只好见车拦车地赶路。一路上我坐过牛车、自行车、拖拉机、货车,最后终于偷偷地爬上了一辆南下的货运火车,在一堆货物之中藏下身来。

    赶路的间隙,只要有一点时间,我就如饥似渴地研读这本残缺的古书,书中文字所述的种种奇门之术,晦涩高深,我无法完全弄懂,但是能看明白的却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神鬼莫测,怪力乱神,书中数处提到陶埙,似乎这只陶埙与这本书构成了一个整体,或者说,书中的一些方法只有在埙乐的摧动之下才能完全起效。

    不停息地读着这本书,我慢慢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的周围有什么在悄悄改变着,我甚至能敏感地意识到空气之中有一股诡异的气息缠绕着我,不离不弃。

    火车不停地行驶在一个又一个隧道之中,我的世界已经难分昼夜了。我时常产生幻觉,每当我闭上眼睛,就会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当火车进入隧道之中,黑暗浓稠地包裹着我的时候,我也不敢闭上眼睛,因为我有那种感觉,强烈的感觉,感觉到那双眼睛在看着我,感觉到有一个人就在我的身边,随时随地都会伸出手来抓住我。

    当火车驶出了隧道,我也并没有感到心安,汹涌的夜色和明亮柔媚的月光陪伴着我恐惧的脸,车窗外呼啸的风声像一个人在伤心地哭泣和低诉。

    我藏身在狭窄的货车车厢之内,几乎没有容我活动的空间,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觉,没有进过食了。但是我却没有一点睡意,也感觉不到饥饿。

    我紧紧地将这本古书搂在怀里,就像是小时候感到害怕时就往妈妈的怀里钻――人在危险面前的一种本能需要。

    书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上,一阵灼热的感觉透过衣服传向全身,我的胸骨感到一阵莫名的压痛。就在这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立刻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大声地喊道:“你是谁?”

    然而,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喊声一出口就立即被火车与轨道的撞击声和呼啸的风声所淹没。

    抚摸着胸口上的这本书,我的脸色变了,难道刚才那个声音来自这本书?

    不,不可能,这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虽然我连连摇头,可胸口上的灼热和压痛感,让我浑身的汗毛也都竖直了起来。

    火车驶出隧道,我将书举到眼前,一道月光幽幽地照在书上,这本书竟然开始闪动着一圈一圈的光晕,那闪动的光晕让我一阵一阵晕眩――

    我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女人的脸。

    确切地说,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的脸。

    她有着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披散着,神态冷漠高傲,一双黑得奇异、深不见底的眼睛直盯着我。

    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个姑娘给我的感觉,我只能说,她很美,就是美,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形容,因为其他各种各样的形容词,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她的美。

    我不由拿眼前光晕之中的姑娘和曾经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姑娘来比较。梦中那个姑娘的美让人自惭形秽,不敢接近,而这个姑娘的美却能激发起男性所有的骄傲和欲望,忍不住想完全地拥有她。

    她的美是真正属于女人的,她的美超越了所有我已知的女人。

    火车又一次驶入隧道,月光隐去,书上的光晕和她的脸瞬间消失了,黑暗再一次铺天盖地笼罩而来。我怅然若失地伸手四下探寻,什么也没有,侧耳听听,也没有任何有人的迹象。

    是我的幻觉?还是我真见到了她?想到这里,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黑夜啊,别让我睡着,让我再次见到她吧。”

    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刚才那张脸绝对不是我的幻觉,而是我亲眼目睹。

    火车仍旧在夜色和月光之中穿越着平原和隧道,我的心却已经被那张脸塞得满满的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心从此之后不会再有空隙。

    车厢里是无边的黑暗,我不想闭上眼睛,我知道她在,她就飘忽在我周围的空气之中,我是那么渴望再次见到她的脸。

    我感觉到她离我如此之近,我紧紧地抱着那本书,就好像我双手搂着她的腰肢,车厢里是如此寒冷,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却如沐春风异常暖和,仿佛是她的体温温暖着我。

    但是我的脚手却有针刺一般的痛楚传来,我知道那是肌体在极度寒冷状态下的知觉反应。

    我知道她在,她就在我的身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果现在我就被冻死了,那么我的幸福将成为永恒。我是多么愚蠢,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能够永远这样就好了。

    此刻,我的心已经完全被她占据,火车载着我继续前行,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黑夜,我对也许就身处在黑暗之中某个地方的她轻声说道:“我希望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希望这荒原之中的旅程越走越远。我希望这火车带着我们直到世界和时间的尽头。”

    黑暗之中,我听到一声叹息。

    “我希望这漫漫长夜永不消逝。我希望这荒原之中的旅程越走越远。我希望这火车带着我们直到世界和时间的尽头。”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重复着这句话,不断地重复着,在这黑暗狭小的车厢之中我的声音嗡嗡地回荡着,我知道她能听得见。

    漫漫长夜,这一晚,我无法自制,我甚至感受到了聊斋故事里那些男主人公们的幸福。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我的周围仍然飘荡着她的气息,火车终于将我送抵了目的地。我没有将这本书放进背包,我舍不得和这本书分开,哪怕是分开一分一秒也不行。我用一块蓝布将书包起来捧在胸前,爬下了火车。

    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希望还能赶得上若兰和明东的婚礼。

    我恍恍惚惚地走进了若兰和明东为迎接新婚而准备的那个小院。

    大红的灯笼、喜庆的窗花、新帖的喜对,是了,这就是若兰和明东的新房,心情一松弛,累、饥饿和汹涌而来的瞌睡让我猝然倒下了。

    我在倒下的那一刻又听见了一声叹息,是她!

    是她在叹息!那叹息之中带着怜惜、心疼和责备。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听到她在我耳边轻声安抚道:“睡吧,睡吧。你太累了。”

    “别离开我,永远别离开我。”我掌中握着的是她柔若无骨的小手。

    柔软的大床异常舒适温暖。恍惚中我看见了她那双黑得奇异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在看着我,千般情意万种风情。看着彼此的眼睛,我们的身体渐渐发热发烫。

    她的呼吸吹拂在我的脸上,带着原始的诱惑和野性,就像一只千里独行的饿狼,要把我一口吞噬,而在这一瞬间,我宁愿把自己的身体全部奉献给她,我心甘情愿在她的唇吻之下粉身碎骨。

    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时刻,我和她,谁都没有逃过。

    我们的灵魂被肉体支配,被欲望摧毁,只剩下最原始的部分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于是,我和她,在这张柔软温暖的大床之上,犯下了一个也许是永恒的错误。

    欲望的洪水随着最后几个微微抖动的波纹慢慢平息退去。

    我终于清醒过来,我身边的人儿慵懒地埋首在蓬松的枕头上歇息,纷乱的发丝掩盖了大部分面孔,我伸手抚上她那赤裸圆润的肩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我的心里荡漾着满足后的甜蜜和美好。

    那张埋在枕头里的脸抬了起来。

    “师兄,你说什么啊?”

    这张脸上春潮未褪,红润美丽,然而我却像见到了厉鬼一样被吓得跳下了床――若兰!怎么会是若兰?!

    “天啊!我们干了什么?”我如遭雷击一般无暇顾及羞耻,赤身裸体地站在床边颤抖着声音问若兰,若兰却仍旧星眸迷离、眉梢含情地望着我。

    “我们做了男女之间最神圣的事。”若兰拥着被子,酥胸半露,满怀柔情地说道:“师兄,从看到你第一眼那天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可是你却从来没有把人家放在心上。开始我答应和明东相处也只是想气气你,以为可能会引起你的注意,可是你却像个傻瓜一样一点也不懂得人家的情意。后来,我发觉你的心里真没有我,我也就绝望了。我要感谢上天,就在我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的今天,你终于……”

    房门咚一声被推开,一个人站在门口,石化了一般看着我和若兰,脸上还僵着一丝来不及褪去的笑意。

    “明东,听我解释,我们……我……”

    我的话音未落,明东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扑了上来,雨点般的拳脚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觉不到肌体的疼痛,我的心被愧疚和悲伤撕咬吞噬着,打吧,明东,如果拳脚的殴打发泄能减轻你的痛苦,能洗刷我的罪孽,你就狠狠地打吧,打得重些,更重一些。

    当时新房之中的景象是那般混乱和疯狂,我的灵魂抽离出了我的身体,在一边远远地冷眼旁观。暴怒的明东,木然若失去了灵魂的我的身体,护在我身体上悲伤而暴戾的若兰。天啊!这一切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疯狂和混乱之中,明东一把火点燃了新房。就让我烧死吧!死了就干净了。生命结束了,羞辱和罪行也会随之消弭吧?!

    放火之后,明东离开了。一心求死的我被若兰拖出了火场,大火不仅烧毁了新房,也让紧邻的档案馆变成了废墟。

    由于藏有大量珍贵史料和研究资料的档案馆被毁,明东不知去向,我和若兰在那几天里经受着无休无止的盘问调查。

    我不想让我和若兰之间的荒唐事败露,她是明东新婚的妻子啊!我更不想明东因此而遭受牢狱之灾,于是准备将失火的责任一力承担下来。

    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若兰并没有按照我们商量好的口径说,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调查的人,包括我和她之间的私情。

    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眼睁睁看着若兰平静而坚定地讲述着一切,将一切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

    我愧疚的是,我们犯下的罪孽,受伤最重的却将是明东。我感到不安的是,若兰如此平静和坚定,说明她心里对说出我和她的私情的后果已经是不管不顾了。

    这个年代,男女之事是逆天大罪,就是流言的软刀子就能把人杀死,道德谴责的唾沫就能将人淹没、推向万劫不复的地狱。

    看着若兰的平静和坚定,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卑微、猥琐和自私。我的心情也由开始的担心无奈,慢慢变得坦然,谁酿造的苦酒就该谁去痛饮,哪怕是穿肠的毒药。

    对我和若兰的调查盘问随着一个更大的意外而结束,明东自己走进公安局投案自首了。

    我和若兰离开被盘问的地方,走在大街上,人们在我们的身后指指点点,那些难听恶毒污秽的话语让我脸烧如炭,而若兰却微微仰着头只管走自己的路,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

    一路沉默着,没有谁提议,我们却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那片被大火烧过而留下的废墟之前。

    “他投案自首了。”我看到若兰的眼泪从闭着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是。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你别难过,也别自责。和你……我是心甘情愿的。”若兰抓着我的手说。

    望着憔悴、柔弱的若兰,我不知道该何如开口。我能说我和她之间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一个我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之下犯下的错误吗?我能说她只是一个幻影的替代品吗?

    “明东自首了,我让导师蒙羞也无颜再呆下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我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若兰将头靠在我的肩上说。

    “如果我不在了呢?”我怯懦地想到了逃避,我心里已经被那张脸塞得满满的。

    若兰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那我只有死。”

    我的心一沉,望着她决绝的眼神,我一时间有点动摇了,但是心里瞬间又出现了那张让我不能自拔的脸,我心里已经决定好了。

    若兰又扑进我的怀里,喃喃地说:“别离开我,我是爱你的,别离开我。”

    我轻轻地挣脱若兰的拥抱,抓着她瘦弱的肩膀,让她和我面对面站着,咬了咬牙,慢慢地说:“若兰,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若兰惊诧地看着我,似乎很害怕我说出什么。她的眼神是那样无助和悲伤,我不能再继续伤害她,惟有把事情真相都告诉她,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终于,我把一切告诉了若兰。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述说的,一切就像梦一样,总之我把一切吐露了出来,没有半点保留,包括和她在那张床上时我的wWw.内心感受,以及我对那个幻影的渴望和迷恋。

    若兰知道这一切后,很痛苦,她沉默了很久,说:“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不在乎你心里还有那个幻影、那个鬼魂。”若兰说出这句话的冷静出乎我的意料。

    “不!她不是幻影,她在我心里是那么真切。我也不能再继续欺骗和伤害你。”

    “你真要为一个幻影,一个鬼魂,放弃你的责任,弃我于不顾吗?”

    “我的心已经无能为力。若兰……”不管是在什么状态下,我毕竟对她做下了那件事,我是有责任的。

    一边是责任,一边是心的希冀,责任想负,心愿也想满足,我觉得自己真是左右为难,罪孽深重。

    啪――若兰重重地打了我一记耳光,恨声说道:“始乱而终弃,你会得到报应的。”然后捂着脸哭泣着跑开了。

    我的脸颊还在辣辣生痛,我的耳鼓嗡嗡作响,我的眼前金蛇狂舞,我跪倒在那一片废墟前,仰天长叹:“明东!我对不起你啊!若兰!我该死啊!”

    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承受了巨大的世俗压力却遭到拒绝,任谁都会伤心欲绝,何况若兰的脾气性格是那么极端和敏感,我真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想到这里,我立即匆匆赶去单身宿舍找若兰。

    婚前,若兰和明东还各自住着单身宿舍。

    一推开若兰的房门,眼前的情景让我的心一下子跌入了井底,摔成无数的碎片――若兰已经将自己吊在了屋梁之上!

    我赶紧将若兰放下来,摸了摸她的脉搏,已经没有了,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心口上,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她死了!若兰死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热热的眼泪滴到了若兰的脸上,缓缓地滚动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从她圆睁的眼睛里看到了正在消散的时光的影子,是愤恨、屈辱和不甘。

    终于,我轻轻地合上她的眼睛,我的手掠过她的嘴唇,冰凉冰凉的,这凉意立刻渗透进了我的体内,我的眼睛距离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似乎能看到,有一些泪水正涌出她干涩的眼角。

    我就那样抱着若兰,直到有人发现我们。人们发现我们时,距离若兰死去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天?还是两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没有人发现我们,也许我就会那么抱着若兰直到生命的尽头。

    后来,同事们帮着把若兰收拾干净,停入了一间空置的房间。

    我发现同事们对我是那样冷淡,特别是他们的眼神,似乎对我充满了厌恶。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看到我走近,就立即远远地避开。我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人,我是有罪的。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一个人留在这个房间里,夜静悄悄的,看着静静地躺在那里的若兰,我最大的愿望是时间能够倒流,让她再活过来。

    我慢慢走近若兰,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这个和我有着肌肤之亲的女人的容貌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么模糊。

    就像是你的亲姊妹,平时你觉得她们是那么熟悉,但是要你细致入微地来描述她们的容貌,你一定会认为那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我的双手抚摸着她的头脸,我的手指停留在她的脖子上,那里有一道青紫的勒痕,但是她的脖子依然是那么细腻柔软,我能用最直接的手指的触觉感受到。

    我仔细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闭着的眼睛,看着她的嘴。她的脸、她精致的五官,给了我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我这时才发现若兰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如果我仅仅看她的脸,我绝对不会相信她经死去了,她就像是睡着了那样,安详而一点痛苦都没有。其实她承受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是我带给她的痛苦。

    突然,一直被我贴身藏在胸口的那本书又传来一阵灼热的力量,我怎么忘了这本书呢?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不管这本书是否真的可以起死回生,我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将书从怀里拿出来,那一刻,我虔诚地祈祷,我希望奇迹能够发生,如书上所说――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我将书翻到了招魂咒的那个章节,WWW.soudu.org我一字一句地对着安睡的若兰读着那些我不知道意义的字词,我读完了那些字词,发现接下来的是乐谱,于是又返回来重新读那些字词,一遍又一遍。

    我读得口干舌燥,若兰仍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变化,我失望地将书重新揣回怀里,传说毕竟只是传说。

    我抓起若兰的手,放在我的唇边,我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不敢想象,不久前还那么倔强地要求我永远留在身边的她就这样和我天人永隔了。

    突然,我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一样,呆在了那里――我的手指正好抓在若兰手腕的位置,我感到她手腕的内侧弱弱地跳动了一下!

    那是脉搏!

    那是脉搏在微弱地跳动!

    我疑惑地试了试若兰的心口,那里竟然也有了一点点温度!

    若兰活过来了!

    我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到底是那本书起了神奇作用,还是若兰根本就是医学上所谓的假死?

    绝对不是什么“假死”现象!这点判断能力我还是有的。

    作为一个研究民俗的学者,我潜意识里并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接触的好多事件案例都超越了能用科学去解释的范畴,我选择民间神话和民间信仰的研究方向,就是基于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的浓厚兴趣,也是基于这点兴趣,我才执着地寻找先祖来知德这本遗著。

    眼前的情景给我的感受,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惊心动魄!我听到了我心中科学的圣殿轰然倒塌的巨响。

    若兰活过来了!

    我在感谢上苍听到了我虔诚的祈祷的同时,还隐隐有着一份难以名状的兴奋,我看到了通往一个全新而奇异的世界的门向我敞开了一道窄窄的缝。

    这个全新而奇异的世界对我这样一个民俗学者的吸引力绝对是致命的,况且,若兰目前的状况还不能说是活过来了,只能说是还没有死彻底。

    这个全新而奇异的世界是我的先祖来知德这本遗著带来的,我的发现一定会是石破天惊的!我激动地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连夜雇车将若兰的身体偷偷运了出来――我想到了一个绝佳而隐秘的去处,万县虬溪秋姑的家。

    我选择去秋姑的家还有两个原因:先祖曾经在那里筑庐注易,英灵不远,定能保佑我大获成功;秋姑更是值得我信赖之人。我要在那里将若兰彻底救回来,我要在那里一窥那个奇异的世界的真貌。

    一路上我昼宿夜行,小心翼翼,尽量低调行事,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不停地给若兰念那段招魂咒并每日灌以稀粥米汤,若兰虽然仍旧是气息微弱,命悬一线欲断还连,但面色不再是死灰而逐渐有了生人的润泽。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万县,在进入山区的最后一个小镇上,我倾尽所有付了车资,背着若兰翻山越岭直往虬溪秋姑的家而去。

    爬过一道陡峭的山坡,秋姑的家远远在望,突然前方忽左忽右地传来一阵幽幽的埙乐,在静谧的夜里听来透着一丝诡异,还有什么?――离愁,对!令人黯然神伤的离人哀愁。

    夜色茫茫,山里死一般沉寂,只有那鬼气森森的埙乐若有若无,四散飘荡。我感到背上的若兰又轻微地动了一下。

    走进那熟悉的青石铺就的院坝,四周一片寂静,耳边再也没有埙乐,就好像它完成了领路的责任消失了,风也停了。

    我抬头,曾经住过的小屋里在如此深更时分竟然还亮着一点微弱的灯光。

    我腾出一只手来,推开了房门,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女人独自坐在灯下,这个人不是秋姑。

    这个背对门口而坐的女人的身影比秋姑苗条年轻很多,我只能看见她一个侧面,面色是那样苍白,乌黑的眼珠幽幽地盯着前方,一副忧郁落寞的样子。

    我走错人家了吗?这片山林之中只有秋姑一户人家啊。正踌躇间,秋姑挑帘而出,脸色仍旧是那般阴郁,只是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芒让我感到了亲人一般的温暖。

    秋姑帮着我将若兰安顿在床上,至始至终没有开口问过我深更半夜背来的女人是谁,一切停当,回过头来,那个独坐灯下的女人连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过。

    秋姑对我说过,她一直是一个人独自生活,这个女人是谁?我疑惑地看着秋姑。

    “晨儿!”秋姑叫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缓缓回过头来――

    灯光之下,这个女人的脸,让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像泡沫一样泛了起来:“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认为我们认识吗?”这个叫晨儿的女人轻声地问我,她的眼睛在灯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美丽光芒。

    ――雪白的皮肤,乌黑的长发,一双黑得奇异、深不见底的眼睛。

    天啊!这就是那个让我魂牵梦绕、让我狠心伤害了若兰的“幻影”!

    现在,她从幻境之中走了出来,就在我的面前,俏生生地坐在我的面前,巧笑嫣然地看着我!

    这偶遇的情节是如此熟悉、如此老套,太巧合了!我忍不住扭头看看四周,我怀疑在这夜色的暗处藏着一只巨大的手,在无情地拨弄戏耍着我这颗可怜的棋子。

    “我能救你,当然也能救她。”秋姑对我向她投去的疑惑的目光不屑一顾,掸了掸衣角径直回了里间,将我们,一个昏睡、两个清醒的人留在了外面。

    连日的长途跋涉,又背着若兰走了大半夜,我累得脚腿打颤,我环顾四周想找个椅子坐下来,房间中只有这个叫晨儿的女人身边还有一张空着的椅子,仿佛是专为我准备的。

    “坐吧,你已经很累了。”她拂了拂椅背,声音柔媚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折磨得我寝食难安的女人,我竟然丝毫没有得见真容的欣喜和兴奋,反而有些胆怯甚至是害怕。

    看着她黑洞一般的眼睛,我像是被什么掏空了心一样,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失措的感觉笼罩着我,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你怕我,是吗?”

    我坐下来以后,她的眼睛依然一直盯着我,那奇特的眼神让我心智迷失,我张大着嘴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别害怕,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

    她叫晨儿?好美的名字!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也是被秋姑所救的?之前她为什么会以幻影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一切是命运的巧合还是一个刻意安排的阴谋?天啊!我怎么会想到阴谋这个词呢?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胡思乱想着,我在心里罗列出各种可能出现的情节,最美好的是她也像我爱上她一般不需要理由地爱上我。

    最恐怖的是她在这里的出现,根本就是专门等着我,然后将我害死。但是她为什么要害我呢?我和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我与她就此偶遇然后别过,形同陌路,什么也不会发生。

    “我更不会害你!你想得太多了。想得太多的人不会快乐。”她在椅子上晃动起来,我一直没有发现她坐的是一把摇椅。

    她在椅子上有节律地晃动着,一前一后,她的脸离我一近一远,从清晰到模糊,再从模糊到清晰,甚至连她幽幽的体香,也随着椅子的摇动而一浓一淡。

    我的眼皮不由被她的晃动控制着,视线从明亮到昏暗,再从昏暗到明亮,在明亮和昏暗之间,是她的眼睛。

    “你爱她吗?”她扭头看着床上安然躺着的若兰问我。

    “不。但是我对她有责任。”我的话仿佛是自然而然地从内心最深处流淌而出。

    “你想救她?”

    “是。”

    “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可以?”

    心滞重地跳跃着,一下一下,我犹豫了好久,才认真地说:“除了爱,什么都可以,包括我的生命。”

    “你可以为她死,而不能爱她?”

    “是。我的心已经容不下别人。”

    “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我相信自己的神志是清醒的,我要把我内心最深处的愿望说出来,这句话在我心里酝酿了好久,我望着她――

    她的眼睛更加明亮了,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奇异的光影在流动,她扭头向灯光的暗影处看去,声音充满磁力、充满诱惑地说:“你看,你听。”

    我顺着她的眼睛看去,光影之中浮动着许多活物一样的微尘,渐渐聚敛成形,慢慢幻化出影像。

    我看见了――远山深处一片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捣衣声寥落,翠鸟儿呼朋邀伴灵巧地在一大片开得缤纷的桃林间跳跃。

    我听见了――一个豪迈粗犷的声音唱着曲儿,那嗓音带着特别的韵味,低沉而缠绵。我虽然不知道那曲儿的名字,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

    灿烂的桃林间,一对年轻男女追逐的身影在瓣瓣落英之中忽隐忽现。

    一株桃树之下,男的折下一枝开得绚烂的花枝为女的往头上戴。

    虽然都是粗衣葛布,男的却是虎背熊腰,剑眉朗目,女的更是水灵娇俏,艳压桃李。

    “小雨,你看,你美得羞落了桃花满地。”

    男人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心如刀绞。

    这句话仿佛是我自己记忆中深锁了好多年的,这句话仿佛勾起了我深深埋藏的回忆。

    我看清了那个女孩的面容――她就是现在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女孩!

    我艰难地扭回头来,眼睛一张一合地看着像钟摆一样晃动的她,她缓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场景很熟悉,熟悉得就像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

    “你是小雨?”

    “不。我的名字叫晨儿。”我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听得异常清楚。

    “我看着那些情景为什么会心痛?难道真是我自己的经历?”那两人身着的分明是几百年前明朝的服饰,我痛苦地呻吟道:“不可能!”

    她停下晃动,靠近我,幽幽的体香刺激诱惑着我,说:“生命是可以永存的!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我们遇到了彼此――自己所爱的人!”

    “不!我还是不明白……”

    她的手轻轻地按上了我的心头,柔声问:“你明白自己的心吗?”

    是的。我心的告诉自己,我爱上了她,没有理由,而且仿佛爱上了很久很久,久得像是在生命的起源之前!

    我相不相信她的话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我知道自己是爱她的就行了。

    我的心早已经被她塞得满满的了。

    就让这个世界崩溃吧!只要剩下爱。只有我和她。

    我不相信生命是可以永存的,但是我相信爱是可以超越轮回的。

    现在,晨儿就在我的面前,她靠近了我,她和我在一起,没有别人,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永远不要和她分离。

    晨儿温柔的手轻轻地掠过我的脸颊,说:“别再怀疑,好吗?让我为你救活那位姑娘,但是,我不要她来分享你的爱。”

    晨儿从裙摆中解下一个丝绸锦囊来,自锦囊中拿出一只釉面斑驳的陶埙,凑近薄而柔润的嘴唇幽幽地吹了起来,埙乐飘飘荡荡拂向安睡在床上的若兰。

    一曲埙乐终了,听得痴迷的我问晨儿:“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晨儿含笑用指尖点了点我的胸口,我的胸口上仍旧贴身藏着先祖来知德的那本奇书。难道晨儿吹奏的就是书上所载的曲谱?

    突然,床上的若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我冲到床边俯身查看,若兰已经气息平稳,呼吸顺畅有力了。

    天啊!传说是真的!这本书真的可以起死回生!生命真的是可以永存的!

    起先我为若兰念了招魂咒的文字部分,若兰有了脉搏。

    晨儿吹响了陶埙,若兰恢复了呼吸。

    文字和埙乐的结合让若兰真正活过来了!

    若兰真正活过来了!

    短暂的激动之后,我抚着胸口,突然觉得胸口上的那本书像一块巨石一般重重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是一本神奇的书!更是一本违背千百年常伦法则的书!

    见识了它的神奇之后,我并没有开始的兴奋和好奇了,相反,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之感充斥在心头,耳边响起了梦中那个女孩说过的话:这是一本被诅咒的书!

    这是一本应该被诅咒的书,也许它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

    我浑身冷汗地回过身来,晨儿神情变幻不定地看着我,她仿佛知道了我会如何处理这本书。

    晨儿久久地看着我,然后喟叹了一声,缓缓地转过身,向里间走去。晨儿挑开门上的布帘,布帘背后立着泪光滢滢的秋姑。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已经气息平稳、呼吸顺畅有力的若兰却仍旧像个睡公主一样长睡不醒,只是她的面色变得越来越红润可人,皮肤愈发细腻,吹弹可破。

    晨儿似乎意识到了我不想再让别人见到那本书,每每在我为若兰念那段招魂咒的时候就远远地避开,直到我结束之后,方才坐到若兰的床边垂首吹响陶埙。

    我只是对这本书怀有深深的恐惧,并不是提防晨儿什么。我数次想解释,晨儿都一笑而过,心无蒂芥的样子。

    若兰的情况越来越好,相信在不久以后就会苏醒过来。

    我和晨儿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和美,我们仿佛早已熟知彼此的秉性和生活习惯,好像我们从来都是在一起的一样,我们再难分离。秋姑沉默而难掩欢快之情地为我们操持着一切。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向前滑去,沉静淡泊而美好,我几乎还没有什么感觉,季节就由苦寒的冬天过渡到了春草勃发、万物复苏的春天。

    若兰偶尔能自主地动动手脚了,她的眼睛仍旧是紧阖的,她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腰肢显得丰腴了许多。

    春天到了,秋姑为若兰梳洗更衣的频次明显多了起来,我心里对秋姑充满了感激和敬佩,她总是为我们任劳任怨地操持着一切。当秋姑再一次为若兰更衣梳洗之后,神色慌张地拉着晨儿远远地避开我,手比脚划地说着什么。

    秋姑话还没有说完,晨儿就快步走到若兰的床前,掀开若兰的上衣,在她腹部上下左右地抚摸了一个遍,然后又把着若兰的脉搏。

    我紧跟过去,看着晨儿莫名其妙的一番举动,疑惑地问:“怎么了?她醒了?”

    晨儿转过身来,满脸通红、目光犀利地逼视着我,哑声问道:“你们在一起干过什么?”

    “什么?”我不明白。

    “若兰怀孕了。”晨儿激动的神情很快平复,恐惧而又有些哀伤地说:“我想,若兰肚子里的孩子应该是你的吧。”

    我傻了,呆了,我无言以对,我看着床上静静地躺着的若兰,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那微微凸起的腹部孕育着我的孩子?!我的心又苦又甜,我立即就明白了我酿下的苦果。

    我不知所措、充满负罪感地望着若兰,又看看晨儿。上天啊!你究竟是慈悲还是残忍?你给了我一个孩子,然而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我该怎么办?上天啊!你让我如何面对若兰?如何面对我的孩子?如何面对晨儿?

    “你这是在造孽!你知道这样孕育生长的孩子会怎么样吗?长到一个时期就会永远停止生长,要活下去就得……”晨儿背过身去,仿佛不忍再看躺在床上的若兰。

    “做掉这个孩子!”秋姑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门边的暗影之中,阴沉地说:“做掉这个孩子,免得遗祸人间。”

    “你说什么?你,你简直没有人性!”我无法接受秋姑说出如此残忍的话,有些愤怒地朝她吼了一声。

    秋姑淡漠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向晨儿又准备开口说话。

    “秋姑!――别说了。我们出去吧。”晨儿果断地打断了秋姑,走到门边,停下来,没有回头,轻声说道:“好好陪陪你的若兰和孩子吧。”

    “晨儿……”晨儿的态度让我有些恐慌,赶紧地叫住她,我担心她跨出这个门槛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若兰就快醒了。”晨儿回过头来对我凄然地一笑,出门而去,秋姑目光冷森地看了我一眼,也跟着出了门。

    “师兄,追……”躺在床上的若兰突然开口说话,我惊异地回头,我看见若兰已经醒了,她的眼中噙满了泪花,她的嗓音是如此沙哑难听,以往那诱人悦耳的声音已经不复存在了。

    “若兰!你终于醒了。”我扑到若兰的床前,用力地抓起了她的手。

    若兰挣脱我,扬手似乎想抚摸我的头,却无力地垂落在床边,一滴泪终于溢出了眼眶。

    “若兰!”我的眼眶几乎就要控制不住眼泪了,我不愿意再看她的样子,于是转过头去,轻声地说:“若兰,对不起。”

    “我只是看不见,我,什么都知道。师兄,如果,没有她,你会离开我吗?”若兰像牙牙学语的孩子般有些艰难地说道:“师兄,让,让她进来吧。我想见见,她。”

    我点了点头,出门来,走到晨儿的身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晨儿叹息了一下,径直进了屋。

    晨儿和若兰,这两个我生命中的女人,第一次“见面”了。

    她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言不发,她们的眼里并没有我所担忧的仇恨。若兰很平和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声对晨儿说:“你真的,很美。”喘息了一下又说道:“谢谢你。”

    晨儿一怔,目光柔和下来,走到若兰的床边握着她的手说:“你辛苦了。但是以后还会更辛苦。你明白吗?”

    若兰点了点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手不由抚上了微微凸起的腹部。

    “你确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吗?”晨儿犹犹豫豫地问。

    若兰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眼中充满了骄傲和母性的温情,说:“无论有多难,我都要将这个孩子养大。”

    我在心里高声对若兰喊:“若兰!谢谢你!”

    若兰突然把目光转向我,紧紧地盯着我,说:“师兄,我毕竟爱过你一场,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吻吻我?”

    我的心里一抖,我去看晨儿,晨儿一脸的淡然,替若兰掖了掖毯子,起身朝门外走去,在我的身边停下,淡淡地说:“满足若兰的要求吧。就算是为了孩子。”

    我走过去,伏下身子,将我的唇靠近了若兰,我的心里泛起一阵热辣辛酸的滋味,若兰的唇吻柔软冰凉而颤抖,若兰的手圈上了我的脖子,我感到嘴唇一阵钻心的痛,血从破裂的嘴唇汹涌而出,流进了齿间,口腔之中立即溢满了铁腥的味道,我忍着痛楚,一动不动。

    “师兄,我真的爱过你。但是,你这一辈子也别想我原谅你。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抬起头来,若兰已经紧紧地闭上了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紧闭的眼角有一道亮亮的泪痕在不住地往下蜿蜒。

    “若兰……”若兰锁起了眉头,将头扭向了床里边。

    ……

    孩子,当你看到这里,你也许已经明白了――是的,若兰就是你的母亲。

    我的孩子,你的母亲自从说出不想再见到我的话的那一刻起,就真的不再看我一眼了。我知道,你的母亲这样做是在成全我,成全我和你的晨儿阿姨。

    我欠你和你母亲的债看来今生是偿还不尽了。

    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父女,让我好好地爱你,一刻不离地陪伴着你成长。孩子,你说好吗?

    我的孩子,你在五个多月之后的中秋月圆之夜出生,秋姑和晨儿将洗得干干净净的你抱到了我的跟前,你睁着一双黑亮而茫然的大眼睛盯着我看,不哭也不闹。

    我给你取了一个名字,然而你的母亲却断然地拒绝了,她叫你――胜兰。我明白,你的妈妈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像她这样遇人不淑,凄苦一生,她希望你什么都胜过她。

    这也是我的心愿,虽然我没有资格听你叫我一声爸爸。

    孩子,我的宝贝,在你妈妈怀着你待产期间,我寻到了你蹇叔叔的下落,他现在已经是西南佛教祖庭双桂堂的方丈,一位得道高僧。我会将这封信和那本书交由他保管。

    此刻,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你艰难而坎坷的人生道路,孩子,我希望蹇叔叔能帮上你。

    孩子,我的宝贝,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秋姑和晨儿已经整理好了行李,我们就要离开了。

    在这封信中,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你,我只想对你说:生命是不可能永存的,但是爱却可以,爱才是可以超越轮回的。你一定要记住。

    孩子,爸爸犯下的错,爸爸的罪,只是爸爸的。爸爸永远都在为犯下的错而忏悔,所有的罪,由爸爸一人承担吧。

    我的宝贝,让我再亲亲你。

    再亲亲你。

    信的落款是:永远爱你的爸爸写于与你分别之时。

    雨晨读完了最后一页信纸,眼角已经是泪痕纵横,她默默地将信纸小心地装进信封,抚摸着封皮上那潇洒圆润的毛笔字,轻声自语道:“爸爸……”一滴更大的泪珠滑下脸庞。

    雨晨轻轻地擦去脸上的泪水,走到窗前。现在已经是9月11日午后,禅院之内依旧是光线昏暗,雨下得轻柔细密。

    雨晨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雨景,一阵风掠过桂树,几片枯黄的树叶打着漩叹息着掉落下来,在地上的积水之中最后挣扎了几下,被冲走了。

    比庭院更加昏暗的客堂之内,在白天也需要开着灯,灯光投射在窗户玻璃上,映出了雨晨苍白的脸,突然之间,我有一种感觉,仿佛那冰冷的玻璃上映出的那张脸不是雨晨的。

    是谁的呢?

    我想起了煮酒闻香曾经发给我的那个视频文件。

    那个眼神既带着神秘和诱人,又有几分忧郁和恐惧,就像是蒲松龄笔下千年孤独千年寂寞的狐女一样的女子。

    煮酒闻香叫她――兰!难道她就是胜兰?她就是雨晨同父异母的姐姐――胜兰?!难怪雨晨和她的相貌如此之像。

    我在那冰冷的客堂窗户玻璃上看见了胜兰的脸。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