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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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10日,早上8点多钟,将煮酒闻香昨天传来的那些文字发到帖子里,再一次看到关于WWW.soudu.org镜子的段落时,我仍然被吓得够呛。

    怪不得镜子是一切恐怖片必备的元素――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敲门声突然响起,我被这突兀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一跳,我有些害怕,不知道该不该开门。我的门很少被人敲响过。

    我犹豫了好久,敲门声仍然固执地响着,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下,缓缓地把门打开。

    门口站着“我是兰”,背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

    她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我手把着门框,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我是兰”的眼睛里有着一点点调皮的笑意,话语却仍是淡漠的,问:“不欢迎我?”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我把她让进来。

    “你害怕了?关于你,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她将背包扔在我的床上说。

    “你这是干什么?”我指着她的旅行包疑惑地问。

    “和你一起走啊。”

    “和我一起走?到哪里去?”我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是要去双桂堂拜访老方丈吗?我陪你去。”

    我彻底无语了,在她面前我有一种透明人的无奈。

    上午10:10,###开往成都的5630次列车缓缓地驶出了站台。

    这是一趟慢车,从###到成都要整整9个小时,就是到不足100公里的梁平也要1个多小时。

    梁平――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列车开始进入隧道奇多的丘陵地带。

    “我是兰”坐在靠窗的位置,当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行驶时,车厢里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脸上,那张白皙的脸庞就映在车窗上。

    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脸,在车窗上时隐时现,那眼睛那嘴唇都是那样迷人。

    没有关严实的车窗漏进来的风将她的披肩黑发撩起,丝丝缕缕地飘荡缠绕在我的脸上耳边,发丝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幽香,弄得我鼻腔痒痒的。

    我探出头看了一眼与铁路并行的重庆至宜昌的高速公路,一辆辆飞驰的车碾过路面上的积水,在车后形成一道道翻滚的白色水雾。

    我不明白“我是兰”为什么要坚持坐这趟慢如蜗牛的列车而舍弃快键方便的高速大巴。

    她一直沉默着,我也静静地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脸庞,时而是我的脸,时而又是她的脸,宛如一场梦幻。

    下了火车,转乘站台中巴到达梁平县城已经是11:30,我提议吃过中午饭后再去双桂堂,“我是兰”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

    这可是我的老窝,我来了兴致,问她想吃什么,这个小县城好吃的东西没有我不知道的。

    “我是兰”沉默了一下,抬眼望着远远的地方,语气幽幽地问:“可以带我去煮酒闻香帖子里提到过的‘烂肥肠’吗?”

    我的心一滞,暗自呼了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欢快一些,说:“把那个‘吗’字去掉。走!”

    在“烂肥肠”餐馆吃中午饭,“我是兰”一直沉默无语,只是不时打量着这个墙壁斑驳,桌凳油腻,光线昏暗的小餐馆的一切,眼睛里有一股难以捉摸的神情在流转。

    餐馆里的人不像往常那么多,秋雨之中,幽静的巷子里几乎听不到远处的市井之声。

    “我们走吧。”我对眼神飘忽不定、神思有些恍惚的“我是兰”说。

    “嗯?哦!”

    起身跟着我走出了门,“我是兰”还回过头去看。

    “你对这个餐馆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兴趣,是吗?”

    “我是兰”白了我一眼,低头默默地跟着我走向北门汽车站。

    一路无话。

    四十分钟后,我和“我是兰”站在了双桂堂的山门之外。

    抬头望去,苍松翠柏掩映中,红墙黛瓦的亭台楼阁禅院佛殿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之中,透着寂寥,还有一丝神秘和诡异。

    秋雨冰凉彻骨,我们都没有撑伞,雨点密集地打在头脸之上,黏黏的寒意直往骨缝里钻。我们都抱着臂膀,在山门之外的风雨中瑟瑟发抖。

    “我是兰”望了一会儿巍然耸立的山门,轻轻地檫去脸上的雨水,对我说:“敲门吧,难道要一直这样站下去?”

    “双桂堂我来过无数次,但是这次我却觉得非常不安。”我举起手准备叩响那装饰着狰狞兽首的大门,却又将手垂了下来。

    “我是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会是想做好龙的叶公吧?”

    我笑了笑,对她讲:“小时候,一次妈妈将一个用布罩着的笼子拿回家,告诉我笼子里装着一只吃人的怪兽。我相信妈妈的话,不敢去揭开那层布,但是我又非常想看看怪兽到底是什么样子。想看而又不敢,我小小的心备受煎熬。最后,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恐惧,我勇敢地伸手去揭那罩在笼子上的布。在握着布角的那一刹那,我的勇气又突然消失了。当时我想,都已经将布握在手里了,就这样放弃吗?如果下次还是想看,那不就意味着要再经受一次恐惧的折磨吗?于是我闭上了眼睛,不管不顾,猛然揭开了布――”

    “我是兰”眼睛里有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我。

    “现在,就是抓着‘布角’的那一刹那。”我转过头,毅然叩响了山门,空空的闷响远远地传了出去。

    “笼子里是什么?”

    “一只可爱的小白兔而已。”

    “这次呢?这次你揭开的会是什么?”

    “不知道。但是那件事教会了我――真正面对恐惧时一定要忘记什么是恐惧。”

    许久之后,沉重的山门发出了一阵吱呀声,那声音如人用指甲在玻璃上来回擦划而发出的一样,令人皮肤紧绷,浑身不舒服。

    开门迎接我们的仍旧是上次那个有礼貌的小沙弥。

    小和尚迎出门来,对我们躬身一礼,然后沉默地转过头,走在前面引路。

    秋风吹过安静的关圣殿,在放生池的假山桥洞之下下减慢了速度,轻轻地掠动了“我是兰”乌黑的头发,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禅院里几朵最后绽开的花,皱着眉头问我:“什么味道?”

    “香烛的味道吧。”进山门之时我就闻到了这个味道,焚香和桂花香气之中混杂着一股特别的气息。

    穿廊过院,我们沉默地跟在小沙弥身后前行,那股味道始终若有若无地飘荡在左右,我在心里一直搜寻着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这股奇怪的味道――时间的味道,对!凝固了几十年的时间的味道。

    我发现小沙弥并不是将我们往方丈室领,就问:“小师父,你走错路了吧?”

    小沙弥头也不回,轻声慢语地说:“方丈让贫僧将二位施主安置在客堂歇息,这条路便是通往西院的。贫僧何错之有?”

    “方丈不见我们吗?”我对老方丈未卜先知的本事见怪不怪,但是不明白老方丈为什么不见我们。

    “不是不见,是暂时不见。”这小和尚仍然是慢条斯理的。

    我停下脚步,问:“方丈呢?”

    小和尚转过身,面带愁容地说:“整理经卷。方丈今日早课之后就一直在禅房里整理经卷,连斋都未进,也不让贫僧进禅房。”

    “小师父为什么面带愁容呢?老方丈身体可康健?”看着小和尚愁眉苦脸的样子,我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不好。近日来更是每况愈下。”小和尚满腹忧虑,重重地叹着气说。

    说话间,小和尚推开了西院的门,对我们垂首道:“二位施主随喜吧。”然后转身拉上院门而去。

    我回过头来,“我是兰”正立在廊边,望着天井之中下得越来越急的秋雨出神。

    独成天地的客堂西院采wWw.光不错,几株开得黄黄白白的四季桂多多少少为这寂静的禅院增添了几分生气。

    但是雨越下越急,使得禅院里笼罩着幽暗的气息,雨水滴滴嗒嗒的声音透过雕花木窗传了进来,似乎在我的心里汩汩流淌了起来。

    “我是兰”的脸色愈加苍白起来,单薄的嘴唇乌青颤抖,我有些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我是兰”的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惊慌,马上又神色正常地说:“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冷。”

    我侧首偷偷端详“我是兰”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都被一层薄雾覆盖着的眼睛。

    这是怎样一张忧郁而让人忍不住想去怜爱的脸啊。

    我无法想象那双永远雾气迷蒙和充满冷漠的眼睛里如果闪动着爱的光芒是何等惊心动魄,谁能有此幸运,得到垂青呢?

    我为自己内心泛起的隐约的嫉妒而感到吃惊――可笑!我早已经不是什么少年郎了。

    雨扯天扯地下个不休,时间就在这暧昧的天色雨景中不知不觉滑向了傍晚。

    老方丈仍是未露面,连那个小沙弥也不知所踪。

    偌大的寺院静得让人心生慌乱,越来越沉闷的感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和尚是过午而不食的,我是凡夫俗子,我得吃饭。我和“我是兰”的晚饭,是在寺院外的小食馆要了两碗素面对付的。

    吃罢晚饭往回走,已经是暮色沉沉,鸟绝人踪灭的时候了。

    推开西院的门,客堂之内一豆灯光昏暗,一个龙钟之态的瘦削老僧团坐榻上,长而雪白的寿眉垂过了颧骨,眼睑低垂,已是入定。

    几年不见,方丈已是如此老迈了。我心中一热,疾步上前,躬身叫了一声:“大师!”

    老方丈抬起头朝我微微颔首,眼睛在我身后的“我是兰”身上惊愕地定了一下,马上飞快地移开,向榻前的两个矮凳摆了摆手。

    “身正,你下去吧。”老方丈说。

    我这时才看见老方丈背后灯光的暗影之中悄然伺立的小和尚。

    小和尚上前,将一个黑色的木质经匣端放在老方丈身旁的榻上,悄然退出了客堂。

    老方丈伸出一只瘦骨嶙峋、满是老人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个黑色的经匣。

    这个黑色的经匣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一个按比例缩小的骨灰盒。

    我和“我是兰”静静地看着老方丈和那个神秘的经匣。

    经匣表面涂抹着一层暗红色的漆,但也许因为时间太久远了,颜色已变得非常暗淡,看上去和黑色没有什么区别。

    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这经匣发出一种深沉而神秘的反光。我不知怎么突然联想到了那个著名的古希腊神话――潘多拉魔盒。宙斯创造的女人潘多拉来到人间,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了宙斯送给她的盒子。盒子里飞出了诸神赐给人类的特殊礼物:灾难、瘟疫和祸害。从此,人类就与灾难结下了不解之缘。

    雨水汇集到窗外的排水沟渠,淙淙地流淌着,再加上阴雨天的潮气和昏暗的光线,使得这客堂在刹那间,平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气氛。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欲张口说话,老方丈却先我而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经匣很神秘?你更想知道这其中究竟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对吧?”

    我把手伸向了那个神秘的经匣。

    “不!你不能动!”

    我转过头,看到的是“我是兰”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瞪圆的眼睛。

    我的手像是触电一样缩了回来,转头看着着老方丈。

    老方丈眼中有一种悠远而茫然的东西,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状态,我想你们也应该来了。而这个经匣里的东西也许可以解开你们的一些疑惑。如这位女施主所说,这个经匣里的东西与你没有关系,但和女施主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我是兰”闻言并无错愕,眼中泛起一丝潮红。

    我将询问的眼神投向“我是兰”,“我是兰”却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方丈垂首沉思,仿佛在思考该从何说起,良久,喟叹了一声,轻轻地拍了拍经匣,突然向我问道:“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我知道老方丈所问之语出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于是不假思索脱口应道:“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何以故?”

    “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我心里有一道亮光闪过,似乎有些明白老方丈为什么要如此问我了。

    老方丈曼声而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我不由站起身来,说:“大师可知已有三人真真实实失去了生命?我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朋友身处危险境地而不管不问。能视生命为虚妄吗?和尚是大慈悲还是真无情?”

    老方丈一双浑浊的老眼突然精光四射地盯着我看了看,又转向“我是兰”问道:“女施主从何处来?”

    “我是兰”一怔,蠕动了半天嘴唇,才说:“娘生爹养。”

    “若是那对你心有怨怼之人,又从何处来?”

    “也是父母生养。”

    老方丈微笑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是兰”,点了点头,说:“一个侠肝义胆,一个宅心仁厚,不枉老衲费一番口舌。好,那就让我告诉你们这经匣里的东西的来历吧。”

    不知何时愈加强烈起来的夜风夹裹着秋雨狂乱地扑打着客堂窗棂;檐下沟渠里的雨水躲避什么怪物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向排水口,赶不及的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呜咽;客堂里的空气越来越潮湿,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缓缓地弥漫开来。

    我盯着老方丈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经匣里的东西的来历……

    “老衲俗家姓蹇,名直,字明东。削发出家之前专修民俗学,曾师从有“中国民俗之父”之称的仲老教授。1953年,老衲,哦,不,是当时的蹇明东,年仅二十出头,就成为了德高望重、执中国民俗学牛耳的仲老教授的第一批研究生。仲老教授为数不多的几个研究生中,我和一个姓来的学长和一个叫顾若兰的学妹最是相处融洽。我们三人是老乡,都来至四川。”

    我忍不住插嘴问:“姓来?莫非是……不会这么巧吧!”

    我看了一眼“我是兰”,她低着头,一张苍白的脸隐藏在垂落下来的柔顺长发之间,只见瘦削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老方丈也看着“我是兰”,眼神中满是怜爱,那眼神分明就是一个慈父看着承欢膝下的娇儿。

    老方丈捻动着佛珠继续说道:“导师领导的学科成立了博士点,并成为国家重点学科和“211工程”重点建设学科。当时我和顾师妹专攻民间习俗和民间文化,而来师兄的研究方向则偏重于民间信仰和民间神话。来师兄天资聪颖,禀赋异于常人,他的研究成果在民俗学界的影响直追导师当年。后来,来师兄突然对易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收集整理民间关于易学的传说和资料。”

    我在心里暗自想,这不奇怪,这位“来师兄”可有一位学究天人的研易先祖。

    老方丈沉缓的声音继续传来:“我已是行将就木、得脱烦恼往生西方极乐的老人了,也不怕你们小辈笑话,当年我和顾师妹一见面就两相心悦,情根暗种。来师兄为人洒脱,一心沉湎于学术研究,于男女情事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见我和若兰两心相倾,异常高兴,真心地为我们祝福,也更加关护我和若兰了。那时我们真是亲得就像一家人。可是,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

    老方丈停下话语,幽幽地望着疾风骤雨,漆黑如墨的禅院,深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和若兰的感情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我们准备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只邀请了导师和几个至交好友。外出到川东山区调研采风的来师兄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参加我和若兰的婚礼。我还记得,来师兄赶回来之时,我和若兰正在布置我们那个小小的庭院,大红的灯笼、喜庆的窗花,门楣上新帖了导师亲笔所写的喜对……院门被推开,来师兄走了进来,我和若兰都惊呆了。来师兄简直就像一个野人一样,衣衫褴褛,须发蓬乱如丛生的杂草,双目赤红,目光若癫似狂,紧紧地搂着一个蓝布包袱,踉踉跄跄几步就猝然昏倒在院子当中。我和若兰连忙把来师兄扶到我们尚未睡过的婚床之上。在来师兄忽昏忽醒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们才明白,来师兄为了赶我们的婚期,盘缠用尽,是一路爬火车回来的。临了他指着那个蓝布包袱说,他这次在川东山区调研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他狂热而迷乱地说,蓝布包袱的东西一旦出世绝对石破天惊。我和若兰不让来师兄继续那样耗神地说下去,安抚他睡下休息。若兰含着眼泪,手忙脚乱地忙着为来师兄梳洗更衣修剪须发,熬了稀粥一勺一勺地喂。我一个粗手大脚的男人不仅帮不上若兰什么忙,还碍手碍脚,于是就出了院子,去忙婚礼未尽的事宜。我是真心欢喜来师兄能赶回来参加我和若兰的婚礼。可是,当我回到我们的小院,推开新房的门,我看到,我看到……”

    突然,老方丈摸着自己的胸口,脸色大变,大口地喘起了粗气,呼吸异常困难,显得非常痛苦。

    我赶紧上前,扶着老方丈,说:“大师身体不舒服,我们明日再说吧。”

    老方丈摇了摇头,轻轻地拍了拍我扶着他的手,惨然一笑,说:“参禅数十载,枉功劳形,仍是堪不破一个情字啊。”

    “做个有情有义僧又如何?”此刻,老方丈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个满腹辛酸的父辈。

    “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是落了下乘,可惜你与佛无缘――。”

    我见老方丈缓过颜色,就接口打趣地说道:“还是让我继续祸害这个俗世吧,我可不想一片庄严净土被我搞得一塌糊涂。”

    “我是兰”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大师看到了什么?”

    我坐回矮凳,老方丈平静地说道:“我看到――和若兰睡在婚床上的不是我,而是来师兄。”

    我在心中暗自叹息。

    老方丈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切,睡在我的婚床上的是我亲若兄长的学长和我的新娘。而若兰脸上那无边幸福和陶醉的风情,是和我在一起从来没有过的。屈辱、愤怒、仇恨和嫉妒使我疯了一样冲进去,把来师兄从床上抓起来,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打,来师兄像个木头人一样任由我捶打,只是拿一双悲伤愧疚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哀求我打得重些,更重一些。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若兰却扑了上来,死命地护在来师兄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对我喊,她爱的是来师兄,她心里一直有他。”

    “那她为什么还要和你结婚?”“我是兰”问老方丈。

    “是啊!她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呢?我也想不明白。当时我心里除了愤怒、屈辱和仇恨就剩下心如死灰了。我看着周围的一切,新房、灯笼、彩带、喜对,这一切都天旋地转,真是极大的讽刺。他们要好,就让他们好去。我打累了,骂累了,在疯狂之中一把火点燃了新房。看着瞬间蔓延开来的熊熊烈火,我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感,他们不是要在一起吗?烧死他们,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纵火之后,我立即逃离了现场,但是我很快后悔和害怕起来。我像一只老鼠一样藏匿于阴暗污秽的角落,警觉地探听着人们对那场火灾的每一句议论。当我得知若兰和来师兄幸免于那场火灾,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人们说,来师兄不愿出火场,是被赤身裸体的若兰拖出来的,那些人把最恶毒污秽的语言都加诸于若兰身上。说她放荡无耻,在新婚当天勾引学长,被自己的丈夫捉奸在床。”

    一滴浑浊的老泪溢出老方丈的眼眶。我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冷,人心是多么脆弱和可怕啊。

    老方丈抬手抚眉,悄悄拭去泪痕,说:“我那一把火,殃及了紧邻小院的博士点档案馆,很多珍贵的史料和研究资料被付之一炬。我深感事态严重,也因为心灰意冷,我走进了公安局,投案自首。我因此而锒铛入狱。”

    “我是兰”又要开口,我悄悄地踢了她一脚。老方丈没有看见我们的小动作,继续说:“我出狱之后曾经回过博士点,但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火灾之后,博士点迁址,只有黑糊糊的残垣断壁还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向我展示着一段疯狂而屈辱的往事。我向人们打听,才知道就在我锒铛入狱的当夜,不堪流言蜚语的若兰悬梁自尽。而后来若兰的尸体又不翼而飞,同时来师兄也神秘失踪。孤身一人站在改变我、若兰和来师兄命运的小院的废墟前,想到若兰已死、来师兄失踪,我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不由万念俱灰,天地之大,却已无寸锥之地容我立足。我黯然回到故乡,想草庐农耕,了此残生。然而近乡情怯,我无颜见江东父老啊。我是一个人所唾弃的劳改犯,我无法面对让先人蒙羞的耻辱,于是,我就在这西南佛教祖庭双桂堂落发为僧。此后的日子,青灯黄卷,面壁参禅,我逐渐忘却了红尘俗世情缘罪孽,我佛慈悲,我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妥,在无边的佛法中我获得了重生一般的喜乐。然而,一天,失踪之后再无音讯的来师兄却突然到访。就在这客堂之内,我和来师兄对坐无语。我已经不是当年气血方刚的蹇直,他也不再是那个睿智洒脱的学者。而只是一个枯僧和一位憔悴的落魄客。来师兄犹豫了好久才道明了来意,他的第一句话就将我惊在当场。”

    “我是兰”紧张地问:“他说了什么?”

    老方丈端起茶盏,轻吮了一口,说:“来师兄说,他本来是来将若兰托付给我的。”

    “若兰?若兰不是悬梁自尽了吗?”

    老方丈对我说:“你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当时,我也是这样问来师兄的。来师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就将这经匣里的东西交给了我。”

    “经匣里究竟是什么?”“我是兰”问。

    “若兰究竟是死是活?”我的话和“我是兰”的话几乎是同时出口。

    我们对望了一眼,看着老方丈,老方丈避而不答地说:“来师兄说,看到为僧之后的我心能得到喜乐,他十分安慰。他还说,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幸运的。”

    我在心里想,究竟谁是幸运的?那位“来师兄”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得以解脱永远享受幸福,而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枯僧,一个人,还要在这个世界继续承受痛苦,变老,变丑,直到死亡的降临。

    “原来,来师兄当年在川东山区调研时无意之中得到了一本他先祖来知德的遗著。他在赶去参加我和若兰婚礼的路上就已经翻看了这本书,所以,他才对我们说,他有一个惊天的发现。”

    老方丈抽开经匣的盖子,一本被火烧掉封面的线装古书露了出来。

    我吃惊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经匣里的线装古书,那就是煮酒闻香文字中和“我是兰”讲述中提到过的来知德大师那本神奇的书吗?

    我想起了圣严法师《拈花微笑》附录四西南佛教祖庭双桂堂藏经考中的记述,提到一本古书残卷,圣严法师在其中用了两个词:神鬼莫测,不应存世!于是,我问老方丈:“大师,是不是还有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老方丈想了想,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轻声提示:“大师可知道圣严法师?”

    老方丈点点头,说:“圣严法师东渡扶桑之前曾经在本寺参加过无遮大会。法师佛法高深,在那次无遮大会上可真是舌绽莲花,机锋辩论顽石点头,老衲很是钦佩。老衲破例让圣严法师进过藏经阁,尽览本寺藏经,也算是本寺为佛法的传播和弘扬所做的一点贡献。”

    我点了点头,说:“那就对了,大师可知圣严法师在他的著作《拈花微笑》中提到过这本古书残卷?”

    老方丈惊讶地问:“什么?什么样的著作?”

    “一本公开发行的佛教文化丛书。”

    “那就是说,全国各地的书店都能找到?”老方丈有一瞬间的惊惧,但马上平静地说:“算了,机缘如此,机缘如此。”

    我回过头去看那打开的经匣,我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气息,从经匣里缓缓地飘出。那是时间的味道,凝固了几十年的时间的味道。打开的经匣就像一只打开的魔瓶,但魔瓶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

    老方丈将那本书从经匣里拿出来,经匣之中还有东西,一封老式的竖着书写封皮的信件,这封信件是给谁的呢?

    老方丈将那本书拿在手里,眼睛凑得很近地翻看,好像是看不清楚,就艰难地从榻上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向榻后那远远的烛台,将手中的书向烛台凑了过去。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叫道:“大师!”

    嘭――一团火焰从线装古书上骤然升起,老方丈竟然将那本神奇的古书点燃了!

    “不!不!大师别烧啊!别烧啊!”“我是兰”站起身来,想绕过木榻去阻止,我一把拉住了她。

    火焰逐渐小下去,古书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我是兰”见挽救无望,转过身来,带着一点哭腔,一种气声,哀哀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为什么?为什么?”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那本奇书已成灰烬,老方丈转过身来,对“我是兰”说:“孩子,对不起,我必须烧掉这本书。雨晨,我想,令尊在九泉之下看到今日所发生的这些事情,也会赞同我这样做的。”

    令尊?我吃惊地看着“我是兰”――难道她是来厚德的女儿?雨晨?雨晨!天啊!这是真的吗?我的脑子有几秒钟时间是一片空白。那煮酒闻香爱着的人是谁?我曾经认识的那个“雨晨”是谁?一时之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毛骨悚然。

    我呆呆地看着老方丈,老方丈朝我点了点头,深长地叹息着,瘦削的身子在刹那之间仿佛又矮小了许多。

    我怔怔地想着,脑子里飞快地掠过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又一幕幕,终于,我向老方丈深深地躬下身去,由衷地说道:“大师此举实在是功德无量。这本书确实不该存于世间。”

    老方丈将经匣捧起来,递向热泪长流的“我是兰”――不!应该是雨晨,说:“孩子,我老了,这些东西就交给你吧。你可以看,这信里记录的本来就是你的家事。”

    雨晨接过经匣,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软倒在木榻之上。

    老方丈轻轻地抚了抚雨晨的肩头,然后转向我,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深深地弯下腰去,我明白老方丈的意思,没有阻止他,但也深深地弯下了腰,然后对他说:“大师请安心。”

    老方丈慢慢向客堂之外走去,边走边低声念叨:“七情六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舐之则有割舌之患。我老了,我累了……”

    突然,老方丈在客堂门口定住了身子,望着风雨如晦的禅院颤抖着嗓子,惊恐不安地说道:“佳客夤夜光临鄙寺,伏身暗处,所为何来?”

    我赶紧站到老方丈的身旁,向狂风骤雨一团漆黑的禅院中看去,天井对面阴影深重的檐下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影。

    “我是兰”也站到了老方丈的身侧,盯着那一团黑影,沉声道:“真是阴魂不散!”

    一阵重压之感随着风雨扑面而至,这种让我心跳吃力的感觉是如此熟悉,难道她就是那个神秘诡异的女人,在“烂肥肠”餐馆和“雨晨”失踪的医院出现过的女人?

    “是你?真的是你吗?”老方丈的身体一抖,哑声问道:“你,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说话?”

    “你把那本书烧了?”一个没有平仄抑扬,干冷得没有丝毫情感的声音传来。

    是她!她就是那个神秘诡异的女人!

    老方丈点了点头,颤巍巍地向前跨出一步――

    “站住!”那个黑影低沉地嘶吼一声,更加强烈的重压感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我的身体冲击得摇摇欲坠,拂得雨晨的长发像战旗一样在夜色之中猎猎飞舞。

    “若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不能释怀吗?”老方丈满脸凄苦之色,望着那个人影说道。

    若兰?她就是顾若兰?她真的还活着?她应该已经年过古稀,但是她的声音为何还如此年轻呢?

    那黑影一翻身便上了屋顶,立在风雨之中,慢慢回过头来,看不清面容,很久很久才颤声说道:“顾若兰早已死了。我只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罢了。”然后几个纵跃,消失在风雨交加的夜色之中。

    之后,我目送着老方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西院,在返身去关上客堂门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天井对面的暗影之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我心中打了一激灵,嘭地关上了房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