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亚,我的兄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来描述我现在的状态了――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一切都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正在经历的,是前世的苦痛还是今生的劫难?
比如,现在,我从噩梦之中惊醒过来,我的脸上就挂着上一辈子没有流尽的泪水。
我亲爱的兄弟,我没有疯,尽管我的话听起来有些像是疯话。
夜以继日地看完来伯让小女孩送来的日记,我没有感觉到一丝毫的累,精神不正常地亢奋着,我一直把玩着这只陶埙,这只神秘的陶埙给了我十分强烈的渴望――吹响它。
――终于,我没有抵制住诱惑,我吹响了这只陶埙。
我在黄昏将尽的时候对着秋雨淅沥、空旷寂寥的庭院吹响了这只陶埙。
我将嘴唇慢慢贴近陶埙冰凉的吹口时,我的心忽地被一种情绪俘获,我感受到陶埙之上遗留着爱人唇吻的芬芳和微微的热度。
我只是将嘴唇贴近陶埙的吹口,那沉缓的幽幽埙乐便如水一般漫了开来,宛若置身于母胎那柔软波动的羊水之中,我觉得安全,感到舒畅,有点恐惧,一种神秘,然而又涌动着要探个究竟的向往,我清楚地感到,埙乐的那头,有我找寻的人和爱。
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吹动陶埙那如痴如醉的样子,我恍如身处凄风苦雨连番抽打的荒郊野外,一片蒿草萋萋的坟场,我听见了属于前世延续今生的召唤,萤火虫一般幽幽闪动的磷火为我引路,我回过头来,雾气弥漫,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
我不由自主地呼喊着一个名字,一个我刻骨铭心的名字,我的嘴里含糊不清,但是我知道我在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我喉咙里发出的已经不再是我的声音。
“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你在他的身体里?”我看见了一张绝美的脸,那张脸上却写满了凄凉和绝望。
“我在,我一直都在,我一直在找,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心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陌生,如此苍凉和疲惫。
一个弱不胜衣的身影,一袭杏黄的丝绸单衣,一张美丽而忧伤的脸,我的心一阵绞痛,我听见我的心在说:我终于又见到了你,我前世今生不能忘记的爱人!
“我看见了你的心,你的心还是热的,你的心还是红的,就算我再也无法分辨这个世界的真假虚实,但是,你的心我还是认得的。”那声音越说越伤心,最后已经成了隐隐的抽泣。
“我在佛前发过誓,即使喝下了奈何桥边那碗遗忘前世的孟婆汤,来生,我依然能够带着对你怀抱的记忆找到你。我做到了……三百多年了……我曾经呆过的地方好黑暗好让人绝望……可是只要想起你,我就能坚持下来……因为,我的心没有死。我的心里还有我的爱人,只是这身皮囊已经不再是我原来的了。”
我的这段话说得如此绵长,如此悲戚,如此绝望――我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扑倒在那WWW.soudu.org个身影的面前,我的泪水和她的泪水如决堤的江水滚落在了尘埃里。
我伸出手,我的手和她的手终于紧紧握在了一起,在深深的凝望之中,我看见了过去的她――那张生绡白团扇掩住了娇羞的脸,那手与扇一般地皓如霜雪,那个杏花烟雨里粉妆玉琢的姑娘――时光一瞬,三百多年已经逝去。
“三百多年了,我找得好辛苦。”我的心如刀割。
“三百多年了,为何还千结萦心不休不止?”
“我不后悔,这三百年的等待和寻找,我只想让你看见我的心仍是如此温暖。”
埙乐忽断,我在醒过来的那一刻,脸上流淌着三百年来本该流尽的泪水,一个白衣飘飘的人影站在我的房间里,余音袅袅的埙乐在光影之中活物一般飘舞隐散,我以为站在房间里的这个人仍旧是我那三百年前的爱人,我伸出手去。
“你想起三百多年前的自己了?”
一抬头,我呆住了。
兰倚靠着雕花的窗棂站在房间里,手里握着我吹响过的那只陶埙,灯光折射在陶埙之上浸染上了一层幽蓝之色,照得兰的脸也是一片幽蓝。
兰那张幽蓝的脸看起来古怪而陌生,但也美得出奇,妖异得离谱。
“兰,你怎么……”
“兰?谁是兰?难道你忘记我了吗?”她不悦地打断我,撅起了薄薄的嘴唇,一副微嗔娇憨的女儿态。
她朝我走近,我的眼睛捕捉到了她俏丽的身影,她小小的胯部轻轻地先送出,然后腰肢一扭,完成一个曼妙的步子,步步生莲,像古书上所说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微弱的灯光从后面给她打上了一圈光晕,令她整个人看起来不太真实,我好生疑惑:“你不是兰?那你是谁?”
“你真把我忘记了?你真把我忘记了!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三百多年的冬雪夏雷啊!三百多年风霜雨雪的寂寞啊!”
她眉毛微蹙,口气充满哀怨和忧伤,我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里似乎有湿润的波光在流转,我的心不由楸了起来,隐隐生痛。
“但是,我怎么能忘记你呢?”
她一步一步走近我,一袭白衣无风自动,衣袂飘飘,她敛了眉眼,幽幽地说道:“怎么能忘记呢?”
房间里挂着蜘蛛网的旧灯泡发出的光线如同烛光一样昏暗,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就像蒙上了一块发黄的纱布,一些白色的光点闪来闪去,仿佛在看一卷多年以前的胶片,带着一些霉烂的斑点,通过放映机缓缓投射在幕布上。
我看见了――远山深处一片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捣衣声寥落,翠鸟儿呼朋邀伴灵巧地在一大片开得缤纷的桃林间跳跃。
我听见了――一个豪迈粗犷的声音唱着一首我不知道名字的曲儿,那嗓音带着特别的韵味,低沉而缠绵。
灿烂的桃林间,一对年轻男女追逐的身影在瓣瓣落英之中忽隐忽现。
一株桃树之下,男的折下一枝开得绚烂的花枝为女的往头上戴。
虽然都是粗衣葛布,男的却是虎背熊腰,剑眉朗目,女的更是水灵娇俏,艳压桃李。
“小雨,你看,你美得羞落了桃花满地。”
我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这旖旎浪漫的风光,那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桃花恋人全都消失了,宛如一团蒸发的空气,一片消散的幻境。
我的房间里昏黄的电灯亮着,她仍旧站在我的床前,泫然欲泣。
“你,你是小雨?”我惊讶地问她。
“你终于想起我了!”她的黑发垂在胸前,走近床边,低头俯视着我。
她的目光是那样奇怪,像小伏电流一样滚过我的身体,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我的脸上承接了一滴从她眼睛里滑落而下的泪水,那泪珠宛若晨露凝结。
正当我盯着她的眼睛,那双奇异的眼睛痴痴地看,电灯忽然灭掉了,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漆黑的房间里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感受到她战栗着的身体,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此刻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坟墓似的,只有窗外的秋雨还在继续肆虐着。
我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站起来,尽量不弄出一丝声响,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我发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蹑手蹑脚地从窗子外面走过。
我的心突然收紧了,轻轻地叫了一声:“小雨?兰?”
我转过头来――我的面前赫然站着一个衣白胜雪的女孩,一把刀深深地插进她的胸膛!
我惊恐万分地看着自己的手,我的手正握着露在女孩身体外面的刀柄。不!不!不是我刺的!
我如遭蛇蝎一样甩掉手中的刀,女孩喟叹一声,缓缓倒地,一双眼睛盯着我,眼角沁出一滴清泪来。
突然,我的后背传来一阵剧痛,我低头无奈地看着从我胸膛之上突出来一点带血的刀尖带走我身体里的力气。
我最后听见将刀刺入我后背的那个男子惊慌地抱起倒在地上的那个白衣女孩,不停地叫小姐。
我感到自己慢慢变得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向无边的黑暗深渊飘去,我的心也一起飞了起来,我挣脱了一切束缚,无拘无束,没有杀人和被杀的爱恨阴影,天地之间只有我自己在翩翩起舞。
但这一切只是一瞬之间的感觉,我突然醒来,汗湿重衣,我发觉自己仍旧躺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
“你就是这样为了救我而失去了生命。”泪水缓缓地溢出了她的眼睛,她垂首说道:“就让我为你再吹一曲埙乐吧。”
如泉水般的埙乐响起。
陶埙绝妙的音色,再加上她吹奏的旋律,仿佛是一对天生的情人,正在这荒凉的黑夜里两相厮守,窃窃私语,柔情似水。
埙声在这寂寥的庭院里潺潺流动。
她那几根葱玉般美丽的手指,正在埙孔上翩然舞动着,音波随着她的手指流淌而出。
我的目光随着那柔软而白皙的手指,渐渐移动到她的手臂和脖颈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光,如流水般泼洒到她皮肤上,再溅起片片水花,弹入了我的瞳孔中。
我像做梦一般看着这个美丽女子。她穿着一身长长的睡裙,白色的裙摆覆盖着双脚,黑发披在肩后。
她全神贯注地倾注在陶埙之上,眼睛几乎是半闭着,手指只要一触到埙孔就会发出音符,她是那样如痴如醉,似乎正体会着这支曲子的灵魂――永恒的忧伤之爱。
正当我几乎无法自持时,埙乐突然停止了,她的双手捧着埙停在半空中,手指微微颤抖。
“我怎么了?我怎么会在你房间里?”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陶埙,疑惑地问:“我刚才在――吹埙?”
“你是兰还是小雨?”我声音颤抖着。
“谁是小雨?”
她睁大着迷蒙的眼睛站在我的面前,与我相隔不过几厘米,我甚至能感到她的呼吸正扑到我脸上。
我一下子傻了,这是兰,这个人本来就是兰,根本不是什么小雨,我一时有些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我们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几秒钟后兰后退了几步,脸颊泛红地说:“我怎么会在你的房间里?”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兰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睡衣,抱着肩膀说:“我刚才似乎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我现在真的有些害怕听到这个词汇了。
“不是噩梦。”兰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还握着的陶埙,说:“我梦到了埙乐,好美!好美!就像是满山遍野开满了――”
她偏着头像是在努力地寻找着词汇,我接口道:“桃花?!”
她低头说:“对!这埙乐给了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好像回忆起了许多往事。”她的脸上又泛起了一阵红晕。
“你想起了青梅竹马的恋人?”我有些恐惧地问。
她抚了一下绯红的脸颊,蹙眉说道:“可是,可是,我想起这些,却没有感到甜蜜,而是心痛!蚀心之痛!”
我走到了兰的身边,拿过她手里的陶埙,朝着吹口吹动,却只发出几声噪音,曲不成调。那么,刚才的埙乐又是怎么发出的呢?
我怎么也无法想像,就这只陶埙居然能吹奏出那么美妙、迷惑人心的声音。这埙乐怎么又跑到兰的梦里去了呢?
兰拉拉我的衣袖,问:“你发什么呆啊?”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在想我刚才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切。”
“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是啊。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说不清楚,我的心里一片混乱。就像此时庭院之外雨下得混沌的天地。
兰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神情恍惚地说:“我刚才梦到的那个男人似乎就是你的模样,我们素昧平生,为什么我会有熟悉而又心痛的感觉呢?我们之间,哦,不,应该是那梦境中的我们发生过什么呢?”
“兰,你们本来不是来家村人,对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真的认识雨晨?”
“是啊。你在怀疑什么?”
“你怎么认识雨晨的?”
“不早了,你休息吧。”
兰转身欲离开,我抓住兰柔若无骨的手臂,问:“六年前你们送回的骨灰不是雨晨的,是不是?”
兰扭动着手臂,轻声呻吟着,楚楚可怜地说:“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我放开兰的手臂,兰揉着被我握红了的地方,犹犹豫豫地说:“你很快会知道一切,请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
兰径直向门边走去,在门口停下,回过头来,认真地对我说:“把那只陶埙收起来,再也不要吹响了。”
2008年9月9日(农历二??八年八月初十日),早上,8:30
早上,我醒来时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阵劳动号子。如此鼎沸的人声在这寂静的山间小村子实在是罕见。
我出门去看,原来是村人冒雨在挖掘被泥石流阻断的山道,通往镇上的已经快挖通了,不久后通往雨晨家的山道也会被挖通。
我远远地站在一个小土丘上看了一会儿,帮不上什么忙,就回了兰的家,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又是弄得满身泥泞。
我到厨房烧了水,用水桶提着热水在卫生间里简单地洗了澡。
我站在镜子前擦着头发,热腾腾的水蒸气弥漫在卫生间狭小的空间里,墙壁的镜面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看着朦朦胧胧的镜子,里面只照出我模糊的影子。
忽然,我发现镜子里的影子是一动不动的,而我则在不停地动来动去擦拭身体。镜子里的人是我吗?
瞬间,我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我往后退了几步,又向左右摇晃了几下,但镜子里的人影依旧挺身不动。
我颤抖着盯着镜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蒙在镜面上的那层水雾,使我怎么也看不清镜子里的脸。
我惊惶地将毛巾伸进水桶里,撩了很多水泼到了镜面上。
水流如瀑布般淌下,冲刷着镜面上的雾气,渐渐露出了几道空隙――镜子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阴沉而且有着似乎和我一样相貌的男子。我当即吓得哑口无言。
没错,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镜子里分明是一个一身粗衣葛布,剑眉朗目,虎背熊腰的男子。
我想看清楚那双眼睛,镜面上有一团水雾没有被冲散,正好遮挡住了他的眼睛。
但是我仍然强烈地感受到了那双眼睛投射在我身上的敌意,热热地灼烧着我赤裸的肌肤。
镜子里的年轻男子,扬了扬手,五指几乎要破镜而出,阴沉而缓慢地对我说:“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我脚腿一软,跪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耳朵里、脑海中仿佛响着由一面巨大铜锣发出的轰鸣之声,震得我浑身酥麻。
恐惧到了极点,也就忘掉了恐惧――我连忙屏住呼吸,站起来,又把许多水泼到了镜面上,更多的水流将雾气冲散,终于可以看清楚镜子了。
然而,那个男子却突然消失了,镜子里依然是我这张苍白而略显文弱的脸。
我惊慌失措地穿好衣服,轻轻地拉开卫生间的门,一抬头,我看见对面楼梯转角的阴影之中一个身影一闪就进了房门――那是兰的母亲的房间。
回到房间我仍然惊魂未定,我发现我的背包被人动过,草草清点了一下,所有的东西都在。
只是我刚才出门去看村民挖掘山道时顺手放在最上面的陶埙落到了背包底部,而放在底部的那本来伯送来的日记现在却在最上面了。
亚亚,我的兄弟,我在给你写这封邮件时我的心手仍然因恐惧而颤抖着。
通往雨晨家的道路很快就会被挖通,事情就快结束了。
亚亚,我亲爱的兄弟,好想和你一起去长江边上的美食城大吃一顿,我怀恋山城啤酒和长江烤鱼的味道。写到这里,我仿佛看见了你又在对我喋喋不休地唠叨的样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