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柳絮满江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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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昀住的果然很近,就在旁边的东牌楼,可是一进那所轩敞高檐的大宅子,时霖就后悔了。

    今天是该他遇上么?丢了钱不说,还碰上一个不像伙计的伙计,和一个不像公子的公子。都是平日里让他极不乐意接近的人。倒不是他有仇富的心思,只是单纯的不愿意结交这等有钱人。

    上河镇上有位财大气粗的马老板,为人重利刻薄,常以势欺人,小商小贩皆是敢怒不敢言。偏马老板的小儿子,和时霖是小学堂的同学,如今wWw.世道艰难,别人劝他应该多走动走动,对水记的生意也有好处。这未必不是道理,可时霖仍不屑为之。

    本无清高的本钱,清高却生来便融在骨子里头。

    叶昀带他到独住的西偏院。

    这偏院有处月亮门与大宅通着,里头有三四丈来见方,隔墙老槐树的树枝,伸过墙来,把院子遮了大半边。其余半边院子,栽一株梨树,掩住半边屋角,树底下一排三间屋子,两明一暗。还有一扇不常用的小门连着宅子外边。

    此时正值梨花开得堆雪也似的茂盛,加上窗明几净,空院无人,看上去实在幽雅。

    进得一间小客厅,没想到呈设极简。

    窗前一张条桌一把椅子,条桌旁边立着一件一人高的书架;中间三张沙发围着一张茶几,沙发旁边靠墙立着一架玻璃橱。条桌上有些笔墨纸砚文玩之类,还有一幅刚写的字: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你......真的是借住在这儿?”

    “是啊,只是不用付房租罢了。”叶昀吩咐下人送热水和一些外伤药,回头又补充道,“这宅子是外祖父的。母亲早就不在了,他们也不大管我这个寄住的亲戚。”

    对于幼年失怙,时霖有感同身受的体会,于是对他的排斥在不知不觉中少了几分。

    叶昀仔细帮时霖清洗了伤口,上了药包扎好,叮嘱他这几日不要沾水。

    时霖点头没说话,只静静地端详着他的手。

    两人离得太近,叶昀发觉他低垂的眼睫浓密黑翘,一时竟有点恍惚,仿佛那轻颤扑簌是挠在心上。

    “我该走了。”

    “啊?这么快?”叶昀回过神来,“还没请教尊姓大名,不知小兄弟要往哪里去?”

    “我叫水时霖,谢谢叶少爷帮我包扎。我要去花露岗的昆班。”

    “叫我仰曦好了。你说的是沈家办的那个昆腔班子么?”

    “原来你也知道。”

    叶昀笑得奇怪:“略有耳闻罢。”顿一下又道,“方才见你似乎很喜欢桃花,改天有空我差人去请你,咱们一起去武定桥那边走走赏花吧。”

    时霖想了想,摇摇头说:“恐怕不行。家里的生意太忙,肯定没得空闲。今天都耽搁了不少时辰。”

    叶昀带了点轻佻的语气说:“时霖何必一口回绝?规矩我懂,茶资断不会少给的。”

    气氛刹那僵化。

    时霖的脸色变了几变,羞愤难当,站起来好半天憋出一句:“并非所有的伶人都会赶条子出堂子!叶少爷的钱还是自己留着罢!”

    说完就朝外面走;穿过院子时,偶然间风大了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扑了他一身。

    任叶昀在后面叫他,也不回头。

    此时的少年时霖还不曾想到,戏子总是戏子,历来娼优并举,不等人看轻他们,他们自己便已看轻了自己。

    ****

    昆丞班的戏台虽比不过花牌楼朝天宫的京戏台,却因是新建的,时髦的布景道具也都一一制备齐全。

    时霖进了院子,见班里的师傅正在给徒弟们说戏,十几个半大小子围坐在戏台边上,于是没敢打扰,悄悄躲在一旁听。

    原来今日讲的正是有名的小生戏,《玉簪记》里的《琴挑》。

    《玉簪记》的故事讲的是落第书生潘必正秋夜路经女贞观偶遇抚琴的年轻道姑陈妙常,因琴声而起爱慕之情,遂借交流琴艺之机,以言语挑逗。一番波折之后潘陈二人终成连理。

    丞?的师父,以“小生全才”著称的沈夜泉正身着宽袍阔袖,在台上亲身示范。沈老板固然俊雅,那坐着抚琴的“陈妙常”更是扮得一丝不苟,身袭纱质仙袍,艳若秋水湛芙蓉。作砌末的古琴,在他指间流淌出孤凄幽怨的琴声。时霖不禁为之吸引。

    沈夜泉唱完一段之后,讲道:“昆腔讲究的是静淡远虚,以字行腔,腔格是决不能乱的。记住么?”

    孩子们纷纷应声:“记住了”。

    那旦角停了拨弦,浅笑着补充道:“莫瞧如今京戏唱得热闹红火,咱们昆曲疏冷,独这份清丽悠远的韵味便是别的戏不能比的。只要腔圆盘子正,无需大锣大鼓烘托气氛,唯一笛一笙一琴一琵琶皆可清唱成趣。丞茗、丞芳、丞芗、丞蕖、丞芸,你们也好好琢磨琢磨,跟各自的师父多请教,过两天老班主可是要让你们一个个儿地过唱词的!”

    几个小旦似乎颇惧这美人师父,小声答应着。其中唤作丞茗的倒是悄悄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他在这几个小旦中不但模样出众,且原就是南京城里的孩子,便自觉与其他乡下孩子不同;再加上又是昆丞班资助人富商穆藕楚推荐来的,连几个师父都对他另眼相看,不禁又让他傲上几分。这帮师兄弟里头他就看中小生丞?,偏丞?对他爱理不理的,和一帮净丑玩在一起。这会儿他悄悄拉了丞?的衣袖,“丞?哥,排戏时咱俩搭对子行么?”丞?大方地点点头,想着哥哥给他带了什么好吃的来,原来他方才就瞧见躲在一边的时霖,哪还能专心听师父唠叨。

    拜师快一年了,水丞?当初吵着学戏的热乎劲儿早就不见了踪影,他要早知道成角儿要受这恁多的苦,还不定能唱出名堂,定然不会起这份心思想哪份风光。与哥哥时霖不同,他打小就是坐不住的野孩子,念了几年书也就识得几个字而已,如今光是那点子“行腔四定”就搞得他苦不堪言。刚来的那阵子更是瞧谁都不顺眼,闹了足足半年的刺儿头。

    可契约是签了十年的,为了拜师家里凑得那份钱就不知几时才能还清,何况还有欠绍记“蜡烛小开”徐竟清保荐的人情。后来知道这些,就算再不懂事,他也明白父亲哥哥的不易。于是暗地里又憋着股子劲要早日出师登台,便能挣钱补贴家里。这么打算着,自然比其他师兄弟能吃苦,学得慢倒也扎实,加上相貌不凡,很得师父沈夜泉的喜爱,以为衣钵。

    丞?本就为人直爽侠义,渐渐也和是兄弟们处得和睦。

    这边时霖的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先前在药铺门口遇见的那个小伙计。

    “你怎么在这儿?!”

    沈葆荪指压唇上,示意他噤声,低低地说:“想找回被偷的钱,就跟我来。”

    时霖狐疑地打量他,问:“你到底是谁?”

    沈葆荪笑道:“咱们见过啊,你和你爹年年往我们家送蜡烛的,怎么不记得了?”

    时霖想起来听父亲说过沈老板有个独生儿子,名葆荪,少时养在无锡老家,资质上佳却不愿子承父业,想来便是此人,难怪先头在药铺看见时会觉得面熟。

    时霖虽不知他搞甚名堂,但那钱本是绍记结的蜡烛货款和预付的定金,丢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真要是能找回来自然谢天谢地。这么想着就跟沈葆荪去了后院的厨房。

    厨房在大院儿的北边,离几个师父的房间不远,二人近了灶堂屋子,葆荪故意蹑轻了脚步,示意时霖从门缝往里头瞧。果然就见一身穿青灰土布短衫裤子脏得瞧不出颜色的男孩儿正忙着从锅里往外掏中午剩下的烧饼,一边往怀里塞一边就掰了一个分作两片咬了一口。

    这衣裳时霖好像有点儿印像,但终究不太确定。这要是跳出去说人偷了自己的钱,万一弄错了岂不尴尬?

    沈葆荪倒没让他犹豫,拉了他一个箭步跨进去,回身关了房门。

    男孩儿被吓了一跳,差点噎着;待看清二人,显出一丝慌乱,四下瞄瞄又没得逃路,只好立在哪儿进退不是。

    “周根荣你好样儿的啊!晌午才偷了人家几块钱,就糟践光了?!这会子又惦记起锅里的货来!你要做贼也选那远点儿的认不识你的地儿去做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爹没教过你啊!哦,我倒是忘了,你爹哪有空儿管你啊,早不知掉哪家烟馆子里头抽死了!”

    男孩儿显然是怕葆荪的,又因是惯犯了,脸皮也磨练出来,任葆荪怎么骂就是低着头不吭声,鼓鼓的腮帮子还一动一动的。

    时霖见他也不过十一二岁,稚气未脱却面露菜色,倒有些犯难,想着莫不是弄错了?这边沈葆荪已一把拧了根荣的耳朵,狠狠地说:“先跟你小子提个醒儿,今天你要是不把偷的钱交出来,我就让三叔把你哥送走,外头草台班子多得是,不怕卖不回本钱!”

    这话算是戳住了周根荣的要害,泪珠子在眶里头转了几转就落出来,一边儿抽泣一边儿抱着葆荪的胳膊哀求:“葆荪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别让二先生卖了我哥,呜......呜......”

    “嚎什么嚎!你这臭毛病多少年了?你能改得了日头也得从西边儿出来,总有一天得让人砍了双手去!钱拿来!”

    周根荣扯起袖子揩着不知眼泪还是鼻涕,老半天才期期艾艾地低声说:“钱都让......我爹拿走了......”

    沈葆荪气极一张细掌扇在他的后脑上,恨其不争:“你脑子里都是豆腐花啊!你爹吸大烟吸死了你娘,卖了你哥,让你睡大街当偷儿,你倒要做这石头城里天字头一号大孝子!”

    根荣被扇得晃了晃差点儿没站稳,却更加低眉顺眼,俨然一副被骂惯了的模样。

    门外头有人喊:“大白天的谁在里头啊?还让不让人烧火做饭啊?”

    葆荪指着根荣说:“仔细呆着,回头再跟你算账!”转身抽了木闩开门出去,就见戏班的厨子瘸腿无牙提着一篮青菜秧子堵在门口。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