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柳絮满江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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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家花园的西边儿,有块叫花露岗的地方,濒邻着凤游寺和万竹园,是南京城正正儿的西南角。这一带自古居民丛集,烟火万家,松竹环抱,杏花怒放,俨然是一块市井间的山水园林宅地,有名的杏花村、谢公祠均此去不远。

    这些日子因沈家的昆丞班驻在这儿,更是繁华热闹不少。

    要说这昆丞班还真是大有来头,其前身乃是有正宗姑苏风范的昆曲戏班“全福班”。自明代天启年间,昆曲蔚然成风,通国若狂的蓬勃兴盛,到近百年来,各地地方戏种百出,民间的"花部"活跃,昆曲渐趋式微,全福班的伶人都在风雨飘摇中维系着昆曲的一脉香火。直到民国十年秋,金陵曲友中的几位商贾大户出资买下花露岗南头的五亩园地,办了这昆丞班交由姑苏昆曲世家沈家打理,这优美的水磨韵调才又自秦淮河畔频频传来。

    这一日,水时霖赶早从西城外上河镇的自家铺子出来,到三山街的绍记蜡烛店送完货,便想着先去药铺子给父亲抓两付中药再去花露岗瞧瞧在昆丞班学艺的弟弟水丞?。

    时霖二月间刚满了十四岁,和身材颀长相貌英俊小他两岁的弟弟丞?搁一块儿站着,他倒更像是个样貌普通的弟弟;任谁也想不到这个细瘦的带点文弱的寻常少年早在刚进小学堂不久就开始当家打理自家店铺维持生计,但凡街坊四邻有事要商量的也不找父亲水瑞卿,直接和这小哥哥交代便成。

    与沉迷昆曲的父亲、一心成名角儿的弟弟不同,水时霖只想多挣些钱,换间更大更好的铺面,进点其它时髦的洋杂货,那样的话应该不用像现在这般经营艰难。

    水家祖籍苏州昆山,从爷爷辈儿迁到金陵西郊,父亲常以生于昆曲之乡而自得;不过在小时霖眼里,如今可以一心一意好曲子的除了不愁吃穿唯求风雅的文人就是有钱有闲宅门世家的人物,自家这没了娘的一屋三男人总得有个头脑清醒的人操心肚子问题,毕竟“水磨调”不是水磨豆腐可以当得饱。

    即便像沈家那样的昆曲世家也得多方接济着维持。

    弟弟水丞?原名叫水时雨,自去年秋天经人保荐拜沈家当代班主沈夜泉为师后就改了名;“丞”是昆丞班的辈份儿,按戏班子的规矩,这批徒弟里头,凡是工小生的后边都带个“玉”旁的名字,旦角儿则需带“草”头,老生、外、末、净皆以“金”旁,丑角用“水”旁。

    和丞?一同进戏班的有三四十个孩子,大都是江宁、六合、江浦各县的贫苦子弟,最小的不过八九岁;丞?虽说年纪不算最小却因是家中幺儿被父亲哥哥宠惯了,刚进戏班子那会儿常和师兄师弟们闹别扭,时霖只得不时进城来看看他。好在水家的蜡烛铺子现今多指望绍记这样的大店帮提着,接些加工的活儿,既是伙计又是小掌柜的时霖自然得常常进城来送货,兄弟俩见面的机会倒也不少。

    那时候中华门还叫“聚宝门”,门内是南京城南的繁华地带,路幅狭小,店肆林立,街巷陋旧不堪。正是暮春时节,柳絮纷飞,走在街衢的少年时霖,顶着乌黑的短发,清瘦的身体让外面裹着的蓝灰色布长衫显得格外肥大;虽是父亲的旧衣裳,却洗得干干净净泛着白;风起时掀动衣襟飘荡,哪怕是极普通的样貌也有了些脱俗的味道,与四下的嘈杂格格不入。

    时霖拿父亲一直在吃的方子在药铺抓好了药刚出门来,冷不丁迎面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亏得身后是门框才没仰面翻倒,可惜药包掉地上破了,药材散了好大一地。

    也顾不得看撞他的人是谁,时霖赶紧兜了前襟蹲下去想把药一一拾起来,只是药铺门前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老有人踩在散落的药材上面,急得他满头大汗,一不小心就被人踩在手上,疼得叫出声来。

    “让让,让让,没看见有人在拾东西么!都瞎了眼啊!”有个年轻的伙计出来喊着帮他挡开了行人,时霖趁空又多拣回一些。老半天,抖抖怀里的药材,发觉还是丢了不少。

    那伙计也帮他拣了一会儿,见他沮丧的模样,说:“把方子给我。”

    时霖这才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不比他大多少的伙计,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是哪个。

    “发什么呆啊,方子拿来啊!”

    时霖犹豫着把方子摸出来给他,那伙计扯过方子转身进了药铺。没几分钟便拿着一包新配好的药出来,一把塞在时霖怀里。

    “这……我的钱不够……”

    “这个就当赔给你的,不要钱了!”

    “可是……”

    小伙计那双微微泛着桃花的眼睛笑眯眯地看他,说:“刚撞你那个小子我碰巧认识,只怕你的钱袋子也不在了吧?”

    时霖伸手在胸前一摸,果然空空如也,方才明明将买药剩下的钱包好收进内衣兜里的,敢情撞他的是个偷儿!

    时霖把药还给小伙计,“这事儿不怪你,为啥要你赔。药我改天再来抓好了。”

    “随你!”小伙计无所谓地接过药包,掂了掂,随手朝旁边一丈之外的药渣堆里就是轻轻一抛,“反正你不要也没用啦,扔掉拉倒!”

    “你……”时霖愣住,瞧这人作派哪是伙计恐怕比药铺老板还张狂,活脱脱的纨绔子弟。

    本还想感谢他刚才帮自己拾药,这会儿倒啥也wWw.说不出来,时霖把怀里的碎药拿手巾子颤巍巍地包好,抖掉衣襟上的药末灰,转身往花露岗去。

    这边药铺子里出来一位白面俊颜的男子,拍拍小伙计的肩膀,“葆荪,看啥呢?魂都没了。”

    “四叔,刚才买药的是个小美人,你怎么没瞧出来?”

    男子笑着给他吃了个爆栗子,“你才多大年纪?大白天就走水!”

    葆荪摸摸自己的额头嘀咕:“你十六岁的时候恐怕啥都会了!”转念想到什么,说,“那个人是丞?的哥哥呢,看着样子嫩,人倒是硬气得紧,怎么说我也算是他弟弟的师兄吧,竟然连一包药也跟我计较!”

    男子这才“哦?”了一声,眯起那双和葆荪有几分相似却更为妩媚的桃花眼,“瞧着和咱们英武小生可不太像啊,怎么会是兄弟?”

    “四叔,您和大伯、我爹、三叔不也是不像吗?沈家满门小生一花旦,说的就是您呢!”

    男子笑着捋了一下短短的鬓发,“也对。这孩子身纤腰柔,要是容貌再娇美些倒是块串旦角的好材料!”

    “四叔,您刚刚没瞧仔细,他的五官虽不是极标致,却是少见的清秀,让您给调教几日,褪了脸上那点子黄黑,保管就是那……就是那玉簪记里的陈妙常,孽海记里的色空,金雀记中的井文鸾……”

    “得了得了,我看你恨不得把你晓得的美人名儿都安人身上才是!”

    “我说真的,四叔。您总有一日得寻个衣钵传人吧?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男子轻拍了葆荪的后脑一下,笑道:“你不就是咱们沈家现成儿的小旦,我还费得着在外头找?走吧,别在这药铺子里头耗着啦,你压根儿就不是做郎中的料,每天不晓得浪费人家贝老板多少药材!不如跟我学戏吧。”

    葆荪吐吐舌头,“难道沈家的人就只能学戏吗?”

    一时间男子眼里的神采有点黯淡,“优伶的子孙莫不都是优伶?难得也算得心应手得天独厚的谋生手段,如今尚且艰难着,何况是学别的?”

    葆荪没有留意他的失落,望着时霖走远的方向,若有所思:“他若肯学旦角,我就回去学小生。”

    ****

    若说三山街是老城的繁华商业街,那么瞻园路的热闹就又有不同,饭铺,茶馆,各种小食摊子,估衣摊子。南边儿连着鸟市、花市,还有摞地抠饼的卖艺人,愈加地随和市井。

    路口上有几株开得浓艳的桃花,引得人驻足观看。

    时霖到底还是少年心境,虽说满肚子的不高兴这会儿也不由得走近了,抬手去接风吹而下的花瓣儿。

    早就听父亲说过,这个时节在武定桥那边,可以看见秦淮河两畔的桃花,却一直没得机会去瞧;没想wWw.到在这里也有。

    忽然,手被人轻轻拉住,“小兄弟,你的手受伤了,得清洗包扎一下,要是感染就麻烦了。”

    时霖并不知道“感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人的声音沉静柔和十分好听,转过脸一看,身边站着一位面相斯文的青年男子,穿着合体的月白色长衫,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真诚的关切之意。

    时霖回过神来赶紧抽出手,“不要紧的,只是……摔了一跤。”

    “这可不像摔的,倒像是被人踩伤的。”

    时霖不禁微露赧色,也不多言,转身就要走开,却被那人再次拉住。“你别急着走啊,我借住的地方就在前边儿,你跟我过去,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时霖使劲挣了一下,哪想他这回拉得倒紧硬是没挣脱。虽说这青年男子看上去不像拍花子拐孩子的贼,可要时霖随随便便跟个陌生人走,大约是不可能的。

    “我……没钱……你放开我……”

    男子嘴角弯起来,露出好看的笑靥,“放心,我不收你钱。”

    “……”

    “我也不会抢你的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别磨叽了,难道你不觉得疼啊?”

    “疼是有一点……”

    “晚一点会疼得更厉害!你现在不处理,难道想要感染了以后都不用右手了?”

    “会……废掉吗……你是大夫?”时霖有些害怕了,感觉疼痛真的在加剧。

    “别怕,清洗包扎一下,应该会没事的。”男子随即安慰他,“我虽不是大夫,你这伤还是能处理的。”见时霖不言语,他朝另一株桃树下扎堆的几个年轻人喊道,“悠然,我先家去一下。”

    那个叫悠然的男子转过头来答应了一声,又忙着和其他人继续讨论什么。

    时霖突然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被男子敏感地捕捉到,“你笑了,是不是在想:这大老粗长了一张猿猴脸,怎么给取了如此一个雅名儿?”

    时霖惊讶得睁大了眸子,男子的手仍然拉着他的腕,他也没再挣脱。“莫要惊讶,几乎个个见过他再听到他这名儿的人都会想笑,忒不配了嘛!”

    时霖含笑不语。

    “其实悠然是他的字,他大名叫张游鸾。别看他长得不咋地,舞文弄墨倒也不俗有点儿‘悠然自得’的意思。刚桃树下几个人出诗对子玩,他出了个‘桃花坞’,你猜有人对了什么?”

    时霖低头想想,笑答道:“啼猿寺。”

    “嘿!”男子兴奋地捏了一下时霖的手腕,“咱们这就叫心有灵犀,可不只有‘啼猿寺’配得他!”

    时霖赶紧甩开他的手,“我跟着你就好,不用拉了……”

    男子哈哈一笑:“你这小娃还真有意思,多大了?似乎还读过点书哦。”

    时霖平时最不喜人叫他“小娃”之类,当下便冷了脸:“我今年十五了,你年纪也长不了我几岁,身量也不见得高出我多少,凭甚叫人‘小娃’?”

    男子一愣,随即收了笑容,一本正经抱拳朝他一揖,“在下叶昀,草字仰曦,百无一用的书生一名,方才多有失言,还望见谅。”

    这下轮到时霖尴尬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