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忆少年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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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九年,烟花三月的南京。

    城南甘家大院宾客盈门。

    正值甘家这一代当家人有“江南笛王”之称的甘贡三与曲学大师吴梅共组的昆曲社开唱,隔老远就听得檀板轻敲,笛声悠扬,水磨韵雅。

    两个穿着簇新蓝布褂子的男孩儿蹲在西边紧闭的小门外无聊地玩着石子。

    “哥,爹为啥不让咱们进去?他啥时候wWw.会出来?”

    “爹今儿是给沈老板帮忙来的。咱们进去不合适。你是饿了么?”

    “嗯。大热的天巴巴地穿这新崭崭的褂子也不让见客人,好玩么!”年纪略小些的男孩不满地撅着嘴,大约是嫌新衣服妨碍了他四处活动捣蛋,“咦?哥,你说里头都是些什么人物啊?这宅子真的有九十九间吗?不会迷路吗?”

    “要搁一间间数,定然不会少吧。”被叫哥的男孩站起来,看上去也不过十岁冒尖儿,身量倒不如弟弟高些,细条儿,晒得发红的瓜子脸蛋,极普通的小户孩子。

    这时门吱呀一声隙开一条缝,探出一颗花白短发的脑袋。

    “时霖,时雨,看爹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油纸包被塞到哥哥时霖怀里,蹿出喷香的味道。

    “呀,是鸭油酥烧饼!还有水晶烧卖!”弟弟时雨先欢叫起来,迫不及待地抓了一个在手里。

    时霖倒是没有动,连纸包都给了弟弟。“爹,您吃了吗?一大早出门,您粥也没喝。”

    “吃过了,吃过了,在里头吃过了”中年人黑瘦的脸溢出莫名的喜庆,“今儿里面来的可都是大人物,北京城里的名角儿,大学堂里的先生,前王府里的王爷,还有几个平日里带匣壳子的军爷,说白唱念竟都不含糊,一个个字正腔圆。方才侗五爷那段儿朝元歌,真真……”

    “爹,沈老板让您吹笛子了么?”时霖不经意地打断了父亲兴奋的韶话,知道若是任他说起来准会没完没了。

    “哪里就轮得上我,没得在贵人面前出丑。”中年人不自然地搓捏着腰间的围裙,敢情方才在里头帮厨来着。

    “可是爹,您的笛子吹得也不赖啊,不是连沈老板都说好吗?”时雨嘴里嚼着吃食插了一言。

    中年人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小雨这么讲,爹好高兴。”

      “爹,您几时回啊?要不我带小雨先回去。今天不开铺子少一天进项呢,早知道让柴家阿婆守一天也成啊!”时霖倒比父亲更操心家里的生计,打小母亲就不在了,镇上自家那小小的蜡烛铺子本来就经营得艰难,还摊上个超级串客的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是一点不假。(注:串客,可以登台的业余昆曲爱好者。)

    “我不回去,我要听戏,爹,带我进去好不好?”

    中年人为难地看着大儿子,“时霖你和小弟再玩一会儿,我寻个空档带你们进去,来了一趟,甘老爷总是要见见的。”

    时霖看看弟弟兴奋的模样,朝父亲点点头。

    “哥,你就不想学戏吗?像沈老板那般风光体面不好么?”

    “小雨喜欢的话,等咱们攒够拜师礼,叫爹求沈老板收你做徒弟好不好?”

    “真的?那哥你呢?”

    “哥不爱那些,哥就帮爹看好铺子就成。等小雨成了名角儿,哥不也风光体面么。”

    “哦!学戏咯!学戏咯!”时雨高兴地蹦起来,有模有样地拉开架势唱道,“一宵儿奔走荒郊,穷性命挣得一条。到梁山请得兵来,誓把你奸臣扫!”

    突然,旁边“噗哧”有人笑了一声,继而是几人皆大笑。回头看时,拐角处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三个身着校服的少年,年纪都在十五六岁,两高一胖,其中高壮和墩胖的两个笑得最是张狂。

    墩胖的少年颊肉抖动指着时雨讥讽道:“哪里来的乡下小野娃子,居然也会唱《夜奔》!”

    “冀野你确定他唱的是《夜奔》么?我怎么觉得是夜丧?!”

    “适兮兄,这夜丧不是得去乱坟岗上吼才对吗?”

    “你说的那是野狗吧!”

    又是一阵哄笑。

    时雨涨红了脸怒视来人,也不管打不打得过,将手里的油纸包朝他们狠狠一掷,啪嗒啪嗒,烧卖飞砸过去,里头的酱油糯米爆出来糊上了三人洁净整齐的蓝色校服。

    大约没料到这小孩子竟敢先动了手,三少年连时霖俱是一愣。

    个儿最高年纪最大叫作“适兮”的少年第一个抢先上前来,提溜了时雨的衣领子,弄得他憋红了脸喘不过气。“混账臭小子,敢弄脏小爷的衣裳,不要命了!”

    那个叫“冀野”年纪最小身材墩胖的少年拨弄掉身上黏糊糊的糯米,提脚就朝时雨踹过去,哥哥时霖将身挡过来,那一脚正好重重踹在他腰上。眼看时霖的身子歪倒下去,突然被人拉住胳膊,晃了一晃,勉强站稳。

    甩开拉他的手,时霖黑黝黝的瞳仁?了身边高瘦的少年一眼,转头冲适兮喊:“你快放开他!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哟嚯!你瞧着比他还小,是不是想充硬汉替他出头啊!”适兮看着时雨粉白的脸在自己手里憋得发紫,似乎很得意,挑衅地对时霖说,“脏了爷的衣裳,你替他赔来!”

    “赔就赔!你放开他!”

    “说赔就成啦?瞧你这穷酸相,你拿什么赔啊!”

    冀野跳过去,边笑边动手扯时雨的新褂子:“不如扒了他这身布,拿泥巴糊了身上,夜奔不用唱了,给爷们唱‘裸奔’得了!”

    适兮大笑,任冀野扯断了狂挣乱踢的时雨一排衣扣,露出白生生的胸脯。

    突然适兮笑止,一利刃抵在他后颈,破皮渗红。

    “我叫你放开他!”时霖的声音透着冷狠。

    又高又壮的适兮也不由自主松了手,时雨落地一阵猛喘。冀野被时霖眼中的凌厉吓到,虽长了他几岁但毕竟只是富家小子,哪见过这等拼命的阵仗,罢了手远远躲开。

    时霖并没有立刻收回刀刃,“我家小弟弄脏了三位公子的衣裳,我代他给三位赔礼。虽说你们这校服没法子赔新的,但也定会帮三位浆洗干净。你……答不答应?”

    适兮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就算气不过被小好几岁的小屁孩胁迫,可毕竟自己是玉没有和石头硬拼的道理。

    时霖放开他,回身搀起弟弟,心疼地抚摸他被勒红的颈脖。

    适兮拿手抹了一把血,骂了一声又恼怒起来,砸向时霖的拳头被身旁同行的少年牢牢控住,却不再发难。

    除了方才搭手扶了时霖一把,此高瘦少年一直冷眼旁观,这会儿突然开口问:“我叫卫子焕,你叫什么名字?”见时霖不搭理于是又说,“你不是要帮我们洗衣裳么?总得说个地儿好寻你啊。”

    时霖咬咬唇,回头拿乌溜溜的眼珠子瞪他:“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水时霖。三位公子放心,怕我跑了大可到上河镇的水记蜡烛店找人!”

    卫子焕剑眉一挑,朝水时霖点点头,说:“我记得你了。现下你们就这儿等着罢,我们这就进去换了衣裳来给你。”

    时雨愣了一下,忍不住低声问:“你……们是甘府的人?”

    卫子焕笑声爽朗:“冀野可是吴先生新收的弟子。你的《夜奔》荒了十万八千里的腔,倒不准人笑!你家小哥哥居然还把削烛刀架在张师长二公子的脖子上。真可谓一斗之胆撑脏腑!”言罢也不看水氏兄弟的苍白颜色,转身离去。

    时霖悄悄拾起地上一枚“师范附中”的校徽。

    等到金乌西沉,果然有人送来衣裳,却不是那三人的污衣,倒是一件清清爽爽的棉布褂子,还有一包奇芳阁的水晶酱油烧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