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介绍的都是林场工人,大部分都没有文化。年龄也是三十岁上下。虽然我现在变成了残废,但是,我不想和一个大字不识的人过一辈子。因为我看到太多没有文化的人,对生活的无知,对妻子的粗暴。
我家对面屋住着一家姓王,一家姓杨,两家夫妻经常打架。为了一点儿小事,骂得粗俗不堪,经常大打出手,常常吓得我心惊肉跳。
我对妈妈说:“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找个没文化、性格不好的人。我可不想吵架,挨打挨骂。”
妈妈叹着气说:“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爹妈总不能跟你一辈子,我们老了,谁能照顾你?有合适的,还是找一个吧。你有了归宿,我们死了也放心。”
郭大娘介绍育苗林场工人张连生跟我认识。其实他家就住在我家斜对门。他不经常回家,所以,我们不认识。
第一次在郭大娘家见到他,他穿一件蓝色中山装,灰裤子,脚上穿一双黄胶鞋。个子很高,长瓜脸,眼睛长得很特别,就是一般人说的金鱼眼。也许正是因为这双眼睛,使他二十八岁了还没谈上对象。
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们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大娘问我:“你看怎么样?还顺眼吗?”
我摇摇头,大娘说:“不要光看人长得好坏,重要的是人品。你放心,脾气不好的,我也不能给你介绍。他的字写得可好了。还是正式工人,就是有点内向。我看你考虑一下吧。别错过了缘分。”
停了一下,大娘又说:“有句老话我说了你别不高兴。古语说的好,‘量女配夫’。”
“大娘,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
“是啊,要不是你的腿,大娘我也决不给你介绍他。”
通过郭大娘的撮合,两家老人都是多年的邻居,互相了解,老人都没什么意见,就看我们俩能不能合得来。
说实在的,他并不是我理想的丈夫。
妈妈劝我说:“连生忠厚,老实,又是正式工人。只要他对你好,不打架,不骂你,就是你的福气了。现在你还求什么呢?山里人不就是这样过日子吗?我知道你心高。可是,现在不能和以前比了。人家不嫌弃咱就不错了。”
我还有选择吗?工作找不到,那年月又不允许自己干点儿什么,我只好认命吧。
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有时候咳嗽,一打听,才知道他在六二年得了伤寒病。由于当时缺医少药,又没有任何营养,落下了气管炎病根。当时这种病很普遍,郭大娘、祁婶、张叔等都是老气管炎,只要注意别感冒,就能控制不发病。另外,科技不断进步,再过几年,也许能制造出更好的药,治好气管炎。所以,我也没太在意他的病。
我们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平平淡淡地处了半年,就在1965年春天结婚了。
在那个一切都凭票供应的年代,结婚也很简单,他家做了两套被褥,给我做了两套换洗衣服,一对木箱,刷的红油,房间里连窗帘都没有。当晚,我用牛皮纸糊了个窗帘挂上。
我们就住在连生嫂子住过的炕上,和他父母住对面炕,炕前挂一个幔帐,白天收起来,晚上放下。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连生在15里外的育苗林场做检尺工作。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都要起早走,贪黑回来,每次都是步行。
半年以后,我忽然开始挑食,吃完窝瓜、土豆、玉米面就烧心wWw.,大口大口吐酸水。
这使我想起在中学的第二学期,到开饭的时候,同学们都饿了,眼巴巴地看着值日生分饭菜,谁值日都想做得尽量公平些。可是有时候分到最后,饭菜不够了,值日生只好自己少吃点儿。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我慢慢地就得了胃病。为了节约粮食,食堂每天晚上煮玉米面粥。我喝完就烧心,大口大口吐酸水。我以为胃病犯了。又过了几天,才知道我怀孕了。过了两个多月,无缘无故又流产了。
半年后,我又怀孕了。姐姐知道后,说:“你应该看中医,号号脉。找出原因,不然成了习惯性流产就糟了。现在刚怀孕,要提前预防。”
这次怀孕,我不敢大意。听了姐姐的话,到伊市看了中医,号过脉后,老先生说:“你身体损伤太大,气血不足,养不住胎儿,所以容易流产。”
他给我开了几副中医,带回家水煎服。这次怀孕,我格外小心。吃了三副药,我以为没事儿了。一个月后,有一天,又有些肚子疼,赶紧到翠岭医院就医。
医生诊断为流产前兆,给我开了一盒肌肉注射的保胎药,每天两次,才把孩子保住。
所有怀孕的妇女都有妊娠反应,口味也刁起wWw.来。平时能吃的东西,现在不愿吃;平时吃不到的东西,现在又非常想吃。和公婆在一起,又不好意思说,只好忍着。
有人说:在怀孕的时候,想吃的东西,并不是孕妇自己想吃,而是肚子里的孩子想吃。如果吃不到,孩子就会营养不良。
实在忍不住,回娘家和妈妈说。妈妈是过来人,心疼女儿,立刻到鸡窝里拿回几个刚下的鸡蛋煮给我吃。我的感觉别提有多好吃了。在那个年月,能吃上煮鸡蛋,已是很奢侈了。
怀孕的妇女真奇怪,越是吃不到的东西越想吃。我想吃酸的,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什么也买不到,那时候水果是很少见的,在城里也很难买到。
有一天,连生给我带回几个苹果,这可是稀罕物,我如获至宝地解了馋。
这些日子,最想吃海米,爸爸到伊市办事,给我带回一小包。我舍不得一下子吃光,什么时候馋了,就吃几粒。
在我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连生带回一个好消息:“育苗林场盖了一批家属房,领导批给咱家一套,秋天就可以搬过去。”
我听了,又高兴,又忧虑;高兴的是丈夫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步行十几里路回家了。他也不用住宿舍,吃食堂了。居住条件得到改善,我们可以在一起。互相照顾,新房一定比现在宽敞方便。
忧虑的是:搬走了,离娘家远了,再回家不能像现在这样方便了。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腹中的胎儿渐渐长大,这是个很淘气的小家伙,伸胳膊蹬腿,好像在展示着他的存在。胸前好像挂着个大包袱。一条腿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按一个坑。
我怕假肢的背带影响孩子发育,尽量少走路。实在要走路,用手把肚子前的背带揪起来以减轻背带对肚子的压力。
这年夏天,我拖着笨重的假肢,腆着大肚子,每一天好像都在受着刑法。密不透风的假肢里,还要垫着棉垫子。残肢在假肢里焐着,热痱子起了一茬又一茬。钻心的痒使我心情烦躁。那种痛苦,健全人是很难体会的。十月怀胎的艰难,我加倍的承受着。
妈妈和婆婆在最后一个月,帮我准备好小被子和尿布,又用旧衣服改做两件婴儿服。
我在一等待着,盼望着,幻想着。我曾问过丈夫:“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不直接回答我,只说:“爸爸喜欢男孩。”
在忍耐中,我终于到了临产的日子。三天前就感觉肚子疼,我尽量忍着,不想那么早就惊动大家。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怕。第一胎,肚子疼了3天,不去医院,而在家里硬挺。
1966年农历七月初三晚上,肚子疼的间隔一阵比一阵短。这天晚上,他刚好回来了。实在忍不住,对他说:“今晚,我大概要生了。肚子疼得厉害。”
连生赶紧起来,点上灯。他妈也起来了,做好准备,请来崔老太太。她已经60多岁了,村里生孩子大多都是请她接生。
她没有任何消毒工具,一切都按古老的接生方法。
她说:“孩子挺大,因为是头一胎,要费点儿劲。大概下半夜才能生。”
正是七月三伏天。那天晚上,天气闷热,闷得让人透不过气儿来。
我的肚子一阵阵像刀绞一样疼。疼得我蜷缩成一团,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滚落下来。我使劲儿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那种电影里常出现的、产妇们鬼哭狼嚎的叫声。五年前,我已经尝过了炼狱一样的痛苦,难道这比陈操用刀子一点点割我大腿上的肉还疼吗?我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哼出声来。
在几次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崔老太高兴地说:“大喜了,是个儿子。”
重男轻女,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里根深蒂固。最高兴的是公婆。
几天的折滕,使我筋疲力尽。四肢无力地躺在炕上,看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脸,心想:这就是我千辛万苦生的孩子吗?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责任,一种为人母的责任。我要把他养大成人,孩子是我的希望,是我的寄托。我们给他起名叫敬文。希望他长大,能好好学习,把我没能实现的愿望和理想,在他身上实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