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文士正是“扬州第一美食家”通吃侯。他是封藩洛阳的福王朱常洵庶子,因母亲身份微贱,受长房排挤,遂被朱常洵安置到了扬州。通吃侯自然姓朱,不过名字却颇怪,叫作“一口”。原来他自小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环境中长大,养刁了嘴,极其挑食,无论多么美味的佳肴,如果他尝了一口不满意,就绝不会再吃第二口,做这道菜的厨师就要立马卷铺盖走人。因此全扬州城的厨行,都知道这位侯爷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不过通吃侯虽然是贵胄子弟,但远离了福王府的淫逸奢靡,来到扬州这人文荟萃之地,温文熏陶,潜移默化,再加上他母亲是出身贫家的舞姬,常教导他要体恤民情、广施恩惠,他也能遵命奉行,因此通吃侯在扬州颇有民望,不似父亲福王那般飞扬跋扈,弄得怨声恨骂不绝于途。
众考官骤然见到通吃侯在人丛中现身,齐吃了一惊,扬州知府吴品茗慌忙上前请安,请通吃侯到贵宾席就坐。通吃侯牵着萧白吃,缓步踱到灶台前,朗声道:“各位考官皆是美食大家,食遍珍馐,经验丰富,各有各的道理,争来争去,也难有定论。那么,不妨让这个饥肠辘辘的小乞儿,凭着直觉,以最接近本能的对食物的需求,来做个判定,诸位意下如何?”
八考官听通吃侯如此说,一方面觉得有些道理,一方面哪敢违拗侯爷的意思,纷纷点头赞同。通吃侯向萧白吃温颜道:“小兄弟,那就请你尝一尝扬州炒饭和牛肉拉面吧。”通吃侯适才站在萧白吃身侧,不断听到他肚里“咕咕咕”的肠胃蠕动声,知他早已饿极,以为他闻言定然抓过筷子,一通猛吃。
不料萧白吃却摇了中 文首发摇头,道:“不,侯爷。”通吃侯奇道:“怎么?你不饿吗?”萧白吃道:“正因为小人腹中空空,侯爷才不该找小人品鉴美味。须知饥不择食者,对食物的需求极为迫切,由于长期饮食不周,无论嗅觉、味觉、还有舌头的灵敏度,都已相当迟钝,仅凭直觉是不能客观评判食物优劣的。侯爷从未挨过饿,所以不明白这层道理。但如果你让我来判定胜负的话,我不用吃,也已经有了结论。”
吴品茗笑道:“这小子准是饿昏了,一派胡言乱语。天下美味,向来要尝过品过,方知好坏。你闻都没闻过,就知道高下?更何况曹师傅与刘师傅都是扬州城里顶尖的白案当家,岂是你这个外行,看看热闹就能得出结果的?”
萧白吃正色道:“敢问这位大人,您认为品评一道美食的优劣,最主要是看哪方面?”
吴品茗答道:“那还用说,当然是要‘色、香、味’三样俱全,缺一不可。”
萧白吃道:“若论‘色、香、味’,在座的八位考官刚才均已赏过色、闻过香、尝过味,可依然难分轩轾_38605.html。所以,就要从其它方面着眼,来判定胜负。”
甄浩池面含微笑,道:“哦,小兄弟如有高见,尽管直说不妨。”
萧白吃道:“我爹曾告诉我,品鉴美食,不能够仅仅体察‘色、香、味’三样,尚有‘形、洁、器’三大要素,亦是关键。一道菜,‘色、香、味、形、洁、器’完美交融,才能称为上品。这里摆的炒饭与拉面,‘洁’不必说,两位师傅俱是行家里手,成品自然洁净卫生。至于‘器’嘛,此处使用的瓷碗是官方提供,也无甚分别。那么,就请诸位看它们的‘形’。”
说着,萧白吃取过筷子,先从曹师傅的案台上夹了一筷扬州炒饭,举在半空,道:“大家细看,可看出这炒饭与寻常炒饭在外形上有什么不同吗?”
众人凝目瞧了一阵,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萧白吃放下筷子,将饭团在托盘上摊开,轻轻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众人大奇,唐慕问道:“小兄弟,你在数啥呢?”
萧白吃道:“九粒,竟然有九粒米饭!这碗扬州炒饭,每一朵蛋花,都包裹着九粒米饭,无一例外。”
八名考官和通吃侯围拢上来,细细一数,果然如此。一旁的曹师傅脸上,闪过几分不为人察觉的自得之色,随即又归于漠然。
萧白吃道:“我爹曾教我,‘金裹银’要炒出好味道来,不难。难的是每朵蛋花所包裹住的饭粒数目,都必须相同。普通人家炒饭,蛋花或裹一两粒米饭,或散落饭粒之外,此等皆是下品。而有一定功力的厨师,一般都能包裹住三四粒饭粒。从六粒开始,则入高手境界,此后每多包一粒,功力愈深一层。最多的,可裹到十粒,听说只有‘淮扬第一厨’范老前辈才能做到。我爹苦练多年,也只是裹到六粒而已。而曹师傅竟然能炒到‘一金包九银’,功力已臻于化境,实是极其难得。”
通吃侯见面黄肌瘦的一个小乞儿,对饮食一道竟颇有见地,不由得既惊且奇,又听他一口一个“我爹”,便问道:“小兄弟,未问令尊是?”
萧白吃回道:“蒙侯爷垂问,家父是成都‘天下第二楼’主厨萧一刀。”
通吃侯闻言,喜形于色,大声道:“啊,原来你父亲是萧一刀!”萧白吃道:“侯爷认识家父?”通吃侯道:“食界有句顺口溜,你可曾听你父亲讲过?叫作:‘一口一刀,一勺一烧。一心一意,一掌乾坤。’说的是当今厨坛七大高人,若能团结一致,定能将华夏美食乾坤,发扬光大。其中的‘一口’,指的是我朱一口;你父亲萧一刀则是其中的‘一刀’;而‘一掌’嘛,就是眼前这位刘一掌刘师傅。”
刘一掌躬身道:“不敢。刘某人漂泊四海,混吃糊口,不过对各式面条有些研究心得而已,竟被同侪们列入七大高人之中,实在惭愧得很。”
通吃侯笑道:“哈哈,刘师傅太谦虚了。我朱一口虽然位列七人中第一,其实还不是占了侯爵身份的光?论到真正的道行,我倒应该排在最末尾才是。”
刘一掌上下打量了萧白吃几眼,道:“中华饮食博大精深,每位厨师各擅专长,极少有人能通揽全活。你父亲以刀工见长,炒饭确实不是他的拿手活,他只能炒出‘一金包六银’,并非奇事。奇的是,你怎么沦落到了这般田地?令尊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萧白吃双目噙泪,悲声道:“流寇入川,战祸四起,成都乱哄哄地,家父与家母遇上乱兵,已于数月前不幸双双罹难了。”
通吃侯和刘一掌惊闻一代名厨萧一刀竟刀折人陨,都神色黯然,难过得低下头,半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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