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法租界的梧桐树叶开始发黄了。美莲每天清晨,都要离开租界,前往南市。她坐在拥挤的电车上,到丝织厂附近的车站下车,再行到德昌堂。她的风景,是在繁华与贫穷、优美与窘困之间转换的。但是美莲更热爱贫苦的景色,尤其接近丝厂时,女工们常常八个人一排坐在一辆小独轮车上,由一个推车的男人,用力地推着她们前进。风微微吹过她们的脸庞。她们有的皱着眉头,有的聊着天,有的发出哈哈大笑。美莲觉得,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要不停地努力地活下去,不停地努力再努力。她现在常穿布衣裳,头发也剪成了女工式的短发。
如果不是液仙在德兴馆的那场聚会,引来一个奇怪又固执的男人,美莲对现在的生活,几乎能用满意这个词来形容了。而且,他的造访,也成了德昌堂人所皆知的一道“风景。”
这天晚上,美莲照例准备上课,杨四给她端进一杯茶来。“俺看那个人晚上还会来,”杨四姐嘻嘻笑道:“金老师,这小伙子在这儿站街,够可怜的。”
“板凳准备好了吗?”美莲道:“你再烧点水,等会上课的时候放在门边,谁想喝都可以喝一点。”
“这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杨四道:“俺那个老头虽说是个熊包,可总有个男人和帮着俺一起过日子,金老师,你是大家闺秀,肯定看不上那个小伙子,不过,俺看他是个老实人,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他,和他说说,别让他来了,乘早让他断了念。”
美莲眉头一皱:“我又没有让他来,能和他说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杨四道:“他来找你,是你俩的缘分,你不愿意,不得和他说清楚,这们有文化的人怎么说的,叫解铃还得系铃。”
“这铃是他自己系的,让解,让他自己解吧。”
“这到哪一天,”杨四道:“你看这天,越来越冷了,回头再把他冻着。”
“冻坏了自然不来了,”美莲道:“赶紧烧水吧,一会儿上课了。”美莲打发四姐出了办公室,打开教案准备了起来。一会儿,上课铃声响了,美莲照例走进教室,女工们已经齐齐地等在课堂里了。她们工作了一天,无不疲惫万分,还有一些缫丝厂的女工,个_4460.htm个努力瞪起血红的眼睛,来听免费的课程。美莲每次见到她们,都会觉得有一种复杂的感动和迫切的欲望。当租界的少奶奶们,每天除了打牌逛街,就是休闲娱乐,还要抱怨头痛腰痛,老公不疼自己的的时候。这些女人们,要凭着自己的身体和双手,为自己和家人挣出一点饭钱与房租。美莲把她知道的都教给她们,让她们凭借知识,在上海能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
女工们看见美莲,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整整一个夏天,那个每天夜晚等在德昌堂门外的男人,给女工们的生活增添了美妙的滋味。她们会在下课后,露过他身边时打量他:窃窃私语,哈哈大笑。她们都知道他是来等金老师的。她们也想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美莲对她们的表情心知肚明,脸上却佯装不知。她立即开始讲课,女工们也赶紧听了起来。一个时辰后,下课铃声响了,女工们匆匆地离开了德昌堂,她们还有赶回家去,有的人还要走很远的路。美莲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一会儿,却听得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南方的雨,春雨多情秋雨缠绵,这雨一下起来,便又密又细。美莲朝窗外望去,见灯光中的雨丝像线一般密密地布满天空,朝一个方向斜下去。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到底秋天了,真是冷啊。
“金老师,”杨四提着一把伞走进来,发梢裤角全滴着水:“你快去看看吧,那傻子还站在那儿,俺劝了他半天了也不听。”
美莲迟疑了一下。杨四急道:“他又不是坏人,你不是说,他是什么方老板的朋友吗,把他淋坏了,不是也对不住方老板吗。”
美莲这才接过雨伞,走出了德昌堂。雨丝绸密之中,汪道德孤零零地站在小街对面。天气如此之凉,他还只穿着一件单衣。衣服不知哪儿来的,又大又长,下摆挂在屁股后边,显得他越发的单薄。
“汪先生,”美莲把伞举过他的头顶,替他挡着一点雨丝:“你快回去吧,这伞给你,你以后不要来了。”
汪道德固执的站着,一动不动。“我不会嫁人,也不想嫁人,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美莲说完,将伞塞进他的手里,转身进了德昌堂。汪道德呆呆地举着伞,又站发良久,这才发现美莲已经不见了。他嗅了嗅鼻子,觉得又饿又冷,便迈开步子朝化工社走去。到底能用什么样的办法可以使蚊香点燃后不断呢……每天这样每天来回,他在路上要走一小时四十分钟,在德昌堂门外,他一般站一个小时,也就是说,他每天有一百六十分钟时间可以进行心算,而且,他还可以远远望着美莲教室的灯光。他一边大步往回走,一边觉得无比幸福: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旅程啊!
这是上海一个普通的秋季雨夜,但是邵元任却彻夜难眠。
和兴之事果真被袁子欣说中了,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洋人就把他们停战后用不完的钢材全部卖到了中国。他们的钢材质量又好,价格比和兴的成本价还要低十几两银子。和兴眨眼之间,就从大赢利转为大亏损,不得以宣布了停产,邵元任也从和兴的办公室搬回了家。
难道,真的像袁子欣说的,个人力量不能插足重工业?邵元任喝着茶,默默思量着,什么商业规律,这都是洋人的东西,中国人只讲天人合一,讲尽人事听天命。和兴远没有到放弃的时候。这些天陆伯鸿等人soudu.org正在筹集资金,要修建更大的熔炉。只要我们的大溶炉建起来,我们就可以生产更好的钢材,价格也更便宜。到时候一定可以胜过洋人。想到这儿,邵元任看着书桌上的协议书,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吐出一口气,感到一丝轻松。字签完了,现在就要通知刘庆生和袁子欣了。刘庆生他不担心,袁子欣恐怕不会赞成自己这么做。
他决定先去缫丝厂,再去电织厂。这时已天光微明,邵元任吃了早餐,又喝了杯浓茶,坐车到了缫丝厂。刘庆生他听邵元任说了之后,并无什么意见。一来他信任邵元任,二来邵元任拿走的,都是产业股东的钱,只要不太影响缫丝厂的资金运转,他认为自己无权干涉。邵元任在缫丝厂休息片刻,又赶往了电织厂。袁子欣听后大惊失色。他从不认为邵元任是个固执的人,但在和兴问题上,他不明白,邵元任为什么不肯从实际出发来看待这个问题。
“邵先生,现在国外的钢材就正在向中国倾销,如果再向和兴投入资金,根本就不值得。您是企业的最高决策人,如果您的决策失误,元泰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和兴会把元泰所有的利润,甚至成本都源源不断的吸走。”
邵元任微笑道:“我让财务部做了调查,目前我想要投入和兴的利润,不会影响元泰的正常运转。”
“但是元泰的资金链会变得很薄弱,”袁子欣道:“和兴真的不值得再投入了。”
“子欣,”邵元任道:“人生很多时候都是冒险,我来上海是冒险,开办丝织厂、电织厂是冒险。我喜欢冒险,它不仅仅是目的,也是一种感情,和一种人生。就像我对你,你是电织厂的经理,也是我的朋友、助手。我希望你支持我、信任我,就像我支持你、信任你。这样吧,我把电织厂交给你,你可不可以把建设和兴的任务交给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