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欣喝下酒,忽然警觉起来:“邵先生,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和兴要增资扩股,我想乘次机会加大股分,以后我会以钢铁业为重,元泰缫丝、电织两个产业就交给你们了。”
袁子欣愣住了:“您,真这么想?”
“有什么不对?”邵元任见他欲言又止,笑道:“今天是家宴,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畅所欲言嘛。”
“和兴现在是很成功,”袁子欣道:“但是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国外的战争,他们自身的钢铁供不应求(1918年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现在只要战争一结束,他们就会把多余的钢铁卖到中国,到时候和兴无论在价格还是质量上,都没有办法和他们竞争。”
“唔……”邵元任笑了笑:“说下去。”
“钢铁制造属于重工业,这不是一个能靠私人力量建设的企业,一时的投机可以,长久的建设恐怕……”袁子欣看着邵元任,他非但没有面露不悦,反而鼓励地看着他,袁子欣吐出一口气:“恐怕会失败。”
刘庆生大吃一惊,没想到袁子欣会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说的很好。”邵元任笑道:“和兴的事我们改天再谈,今天把酒言欢,不说这些事情了。”
“是的呀,”刘庆生道:“钢铁太重啦,还是葡萄酒轻,”他端起杯子:“我敬大家一杯。”众人笑着举杯畅饮,气氛又融洽起来。袁子欣隐隐感到不安,后悔没有早点与邵元任沟通和兴一事,但他再着急,现在soudu.org也不便开口了。他只得将心中的忧虚暂压下去,另找机会进言。
晚饭后,刘庆生提出陪邵元任打会麻雀牌,邵元任居然同意了。刘庆生的老婆是个牌迷,美莲在家中也常陪母亲打着玩儿,只有袁子欣和凤仪完全不会。四个人你来我往,打的开心,阿金和小卫在旁斟茶递水,只剩下凤仪陪着袁子欣坐在客厅。凤仪忍不住笑道:“我是常常落伍的,袁先生怎么也跟我一样落伍。”
袁子欣看着她笑容可掬的模样,不觉也笑了:“你不是有个好老师吗,怎么会落伍?”
“老师?”凤仪道:“不就是你嘛。”
“除了我,你还有一个穿衣打扮的老师。”
“你是说杏礼呀,”凤仪嘟了嘟嘴:“我哪有时间像她那么打扮,她是一分分都不能落后的,上海要说时髦,她要排前三名的。”
袁子欣嘿然一笑。“说说和兴的事吧?”凤仪见他心情好转,乘机道:“为什么说和兴会失败呢?”
“和兴是重工业,和元泰不一样。”
“不明白。”
“如果战争没有结束,和兴还有希望,现在战争结束了,就意味着和兴要和国外的钢铁产业竞争,也就是说,一个私人集资创办的企业,要和实力强大的国家展开竞争,这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也许,”凤仪想了想:“会有奇迹呢?!”
“奇迹也要符合逻辑,做商业,有商业的规律,这是科学,”袁子欣道:“不是凭借个人意志就能完成的。”
凤仪皱起了眉头。也真奇怪,袁子欣想,只要她向我请教问题,我们之间就会非常融洽。难道她只把我当成了老师,再无其他想法了……他喝了口茶:“顾家就要提亲了,你高兴吗?”
凤仪吓了一跳:“你不要乱讲,没有的事。”
“顾先生好象很喜欢你?”
凤仪摇摇头:“你听谁说的?”
“他不是经常和你在一起嘛。”
“你也经常和金笔小姐在一起,”凤仪又气又恼,忍不住道:“那你是不是也喜欢人家,想学人家提亲呀。”
听了这话,袁子欣心中一动,不禁仔细打量了她一眼。难道……难道她误会我喜欢康凯蒂……他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这件事情我正在考虑,怎么样,给你讨一个金笔师娘,好不好?”
凤仪心中一沉,冷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老师喜欢也是应该的。”
“老师喜欢没有用,”袁子欣道:“要学生喜欢。”
“笑话,”凤仪道:“我又不要娶老婆,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袁子欣见她越生气,心中越是欢喜,假作正色道:“你不喜欢金笔小姐?那就找个银笔小姐,要不然铜笔小姐、铁笔小姐也可以,反正,不能是个画画小姐。”
凤仪感到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心道,这个人真是不知趣,他不喜欢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拿我开这种玩笑。她手中恰巧有了杯盖,便顺手一飞,只听怦的一声,那杯盖飞出去老远,在墙角处摔了个粉碎。邵元任等人正玩的高兴,听见声音便叫阿金出来看看,阿金跑到客厅一看,见凤仪若无其事地道:“我不小心摔了个杯盖,你赶紧扫了它。”
阿金忙去打扫。子欣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大反应,不知她是因爱生妒,还是自己开错了玩笑,只觉得场面十分难堪。一时众人都出来了,邵元任道:“今天就散了罢,子欣和庆生明天还要早起。”“是呀是呀,”刘庆生等人也打起圆场:“打扰了一个晚上,应该告辞了。”邵元任与凤仪将众人送上车,目送汽车驶出邵府的大门,邵元任这才转过头,看着凤仪:“你怎么了?”他和颜悦色地问:“为什么砸东西?”
“我不小心抬了一下手,”凤仪道:“它就自己飞出去了。”
邵元任在院中的长椅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凤仪坐下。凤仪看着天上的星星:“爸爸,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在这张椅子上坐过。”
“是吗?”邵元任道:“没有坐过吗?”
“没有。”
“爸爸很少有时间陪你。”
“没有,你很好。”
“自从你长大之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感情问题,”邵元任看着凤仪:“我以前不懂女孩子的心事,不知道女人会为了感情的事情这么伤心。后来我就想,以后你长大了千万不要为这种事情伤心,要顺顺利利的,遇见一个合适的人,尽快定下来,然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就放心了。”
“我不要嫁人,”凤仪想到子欣,又伤心又委屈地道:“这样陪着你就很好。”
“这是傻话,”邵元任道:“子欣和家俊,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他们两个,到底哪一个更喜欢你?你不是小孩子了,多多少少要懂得把握。爸爸别的事情都能帮你,唯有感情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家俊不喜欢我,”凤仪道:“子欣也有女朋友,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也不想嫁人。”
“他们都不喜欢你,”邵元任微微皱起眉:“你能肯定吗?”
“家俊和我在一起,是有苦衷的,”凤仪轻轻叹了口气:“子欣,他喜欢那个金笔小姐。”
邵元任想了想:“你怎么知道他喜欢金笔小姐?”
“他自己说的,”凤仪道:“他还说,如果我不想要金笔师娘,就帮我找个银笔师娘、铜笔师娘、铁笔师娘,就是不找一个画画的师娘……”邵元任不等她说完,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就为这个砸了杯子?!”
“嗯,”凤仪不悦地道“他喜欢谁是他的事情,干嘛拿我打趣。”
邵元任微笑道:“他说这些话之前,有没有打听顾家提亲的事?”
“有,”凤仪想了想:“他问我,顾家提亲我高不高兴。”
“你怎么说的?”
“我说没有这回事。”
邵元任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女孩,对男人的心思一点都不敏感,还是顺其自然,让袁子欣和她慢慢扯吧。凤仪道:“爸爸,你觉得子欣的话有道理吗?”
“什么话,师娘?”邵元任愣了。
“就是和兴的事,”凤仪道:“您怎么一转眼就忘了。”
邵元任哭笑不得,不知道谁一转眼就忘了,刚刚还在说她感情的事。她这样的性格也好,不会像雅贞那样受折磨。雅贞,他觉得胸口微微发痛,她也太苦了。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凤仪忧心仲仲:“和兴是重工业,靠个人力量恐怕很难成就。”
邵元任沉默了几秒:“当年孙先生提出驱除靼虏,恢复中华,是个人力量;你爹爹长年为革命募集资金而奔走,是个人力量;我来上海创办元泰,依然是个人力量;在中国、上海,没有什么不是个人力_4460.htm量。这个国家要靠很多个人力量才能强大,一个国家况且如此,更何况一个企业。”
凤仪听到说到这些,只觉荡气回肠,半晌没有言语。邵元任以为她还在担心,道:“子欣说的情况我会考虑,你不用担心。”
“爸爸,”凤仪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全力支持你!”
“你支持我就把元泰做好,还有,不要向子欣乱发脾气,什么事都要顺其自然,你忘记了,方先生给你的字里,也有这一条。”
“你放心,我不会把他打跑的,”凤仪娇嗔道:“元泰离不开他嘛,大不了我就把他当成老师,随便他找几个师娘好啦。”
邵元任哈哈笑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时恼了,一时好了。也许只有孩子,才是机敏而勇敢的,人成了年,容易变得懦弱和保守。如果当初把她送出去学画,也许她会活得更快乐更自在吧。但是现在,她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必须面对自己,尽快变的练达和从容。他轻轻拍了拍她,大意是,人生路很长,你慢慢体会吧。
父女俩二人在院中长谈之际,司机已将刘庆生夫妇送回了家,接着向美莲的公寓驶去。子欣住在元泰附近,最后再送他。此时还不算太晚,车窗外不时有霓虹闪过。美莲看着窗外的夜景,想着这次###运动的成功,陷入了沉思。子欣偶然间转过头,看着出神她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她和凤仪同年,但不知为什么,她显得刚毅得多,而且似乎对政治的兴趣,要超过了爱情与时装。
他隐约听说她少年时遭遇过绑架,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让她和凤仪、杏礼等许多上海女孩都不一样。美莲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子欣觉得凤仪与她比起来,还有与康凯蒂比起来,显得幼稚与单纯得多,这让他十分担心。生逢乱世之中,虽然她有邵元任的保护,又有自己在她身旁,但是,谁又保证,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守护着她。看来,她得快点长大,要长得非常非常强大。子欣叹了口气。忽听美莲道:“我认识她七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摔东西。”
袁子欣微微一凛,他佯装轻松道:“呵呵,那她可真是个淑女。”
美莲没有回答,慢慢将头转向了窗外。顾家俊似乎不是全身心喜欢凤仪,袁子欣又和金笔小姐牵扯不清,这世上最骗人的莫过于爱情。她对着夜幕冷笑,心底滑过一道残酷的快感。不管是谁,对她表示怎样的好感,做怎样的事情,她发誓永远不堕入爱情苦海,不再受它欺侮玩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