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凤仪见他流露出慈爱的表情,索性撒娇道:“那您同意了?”
“好吧,”邵元任道:“说说,你发现什么了?”
“是这样的,利来丝行一直以每担一百四十两的价格购买金元生丝。可是这段时间,金元在市场上是供不应求,我今天看了一下帐本,我们给利来的货一分钱没有涨,而且供货量加大了……”
“这说明什么?”邵元任悠闲地品着茶,问。
“我觉得,”凤仪吞吞吐吐:“刘叔叔偏着利来,向他们大量供货。”
“这不正常吗?利来是老主顾。”
“老主顾也不可以这样,这样一来,很多人都得到利来去进货,不到我们这儿进货了。”
“然后呢?”
“我们的钱就少了,都给利来赚了。”
“真的是这样?”
“我是这样想的,”凤仪见邵元任不可置否,道:“我拿不定主意。”
“你还是没有说出你的想法?”邵元任奇怪地看着她,他不由想起,当年她在人拐子手中如何自救,还有她曾教美莲威胁过自己……这真是很有意思……
“爸爸,”凤仪烦恼地道:“我觉得刘经理可能拿了他们的好处,但是我不能确定,所以才来和您商量。”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
“我怕你会怪刘经理。”
“你怕我伤害他?”
“是的,”凤仪点点头:“我也soudu.org怕没有人管理元泰,我根本做不来。”
邵元任笑了:“看来那个袁先生还是很有办法。”
凤仪一愣:“什么?”
“没什么,爸爸是说你有进步,”邵元任从书桌里取出一个帐本:“你自己看看。”凤仪接过帐本打开来,见里面密密地记录着元泰与利来关于每一单金元生丝的交易,每单交易的回扣都不等,有的是一担一两、一担二两、三两,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每担都是十两。凤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丝行里有我的眼线。”邵元任淡淡地道。
凤仪心头一震。 “爸爸,你早就知道了,”她有些埋怨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这样,”邵元任道:“你很聪明,只要给你时间,你一定会看出问题。但是看出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解决,如果没有好的解决办法,这个问题就等于没有发生。”
“没有办法解决就等于没有发生?”凤仪困惑了:“我不明白。”
“你刚刚进入丝厂,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做生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整个元泰都需要刘庆生,”邵元任笑了笑:“这一点,你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很多事情,只要他不是太过分,我们也只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
“你是说,我一天不能撑起元泰,就必须容忍他的这种行为?”凤仪摇摇头:“可那么多工人辛辛苦苦生产出的金元,是为了让刘经理一个人赚钱吗?”
“你即使撑起了元泰,也需要刘庆生的帮助,除非你有了得力的助手,就算你有得力的助手,你也不能保证他能全心全意的为元泰出力,人都是有私心的。所以中国人有两句话说的好:水至清则无鱼,还有一句话,打虎要亲兄弟,上阵要父子兵。”
“那,难道永远没有解决的办法?”
“那么,”凤仪翻了翻帐本:“我要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邵元任点点头。
“不可能没有解决办法的,”凤仪道:“爸爸,你再想想。”
“办法不是完全没有,”邵元任道:“可我没有时间与精力,以你目前的能力,也很难想到,就算想到了,也很难做到。”
凤仪想了想:“那,你能让我来想这件事情吗?”
“当然可以,”邵元任道:“如果你能找出解决办法当然好,但是你要答应爸爸一件事。”
“什么事?”
“在没有确定解决的办法之前,你要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对刘庆生和所有的人都要守口如瓶。”
凤仪点点头:“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说看?”
“如果我能想出办法,就算用不着刘经理了,你也不要怪他。”
“呵呵,”邵元任看着女儿:“你这个办法肯定不存在,不过,我答应你。”
凤仪得了这个任务,又高兴又有点紧张。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企业也是需要不断修改的,就像她在画板上涂抹颜色,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当然了,画画的修改没有什么实际风险,大不了重画一张。企业就不同了,她要去想的新办法,不仅关系到元泰的利润、金元的生产,可能还关系到刘庆生的生死。
这时候,她才体会出袁子欣的课程是有大用场的,他教会了她看懂了一个企业的模式与流程,就像神父教会她看懂了一幅画的结构、线条与色彩。当然,凭她的水平,短时间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的,但这让她学着把元泰当成一块画板来对待,这让她找到了一个管理企业的一个入口:旁观。她这时才理解了,世上的事物为什么可以相通,修改企业和修改一幅画,原理也差不多嘛。
除了寻找能解决“刘庆生”的办法,南北战争也[30]牵动着她的心情。如果南方政府胜利,父亲和哥哥就可以回到上海,回到她身边了。但几个月后,上海新闻界报导了北方军队在平江三天不封刀的消息,战争惨烈超出了国民们的想象。凤仪有种不详的预感,也许她的希望又要落空了。
不过,坏消息和好消息总是参杂在一起。和兴化铁厂经过艰难的建设,终于产出了钢铁。此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尾声,中国市场的钢材正处于奇缺时候,和兴产品一经出厂,就立即轰动了全上海。邵元任等人大获成功。这不仅意味着赚下的无数白银,同时,也意味着,中国的民间重工业,又朝前进了一小步。
这天,方液仙打电话邀她去德兴馆[31]吃饭。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德兴馆是正宗的上海菜,杏礼最爱这儿的青鱼秃肺和下扒甩水。凤仪猜想,定这个地方必然是考虑杏礼的口味,果然,她一进包厢大门,就看见了杏礼。几个月未见,杏礼越发珠光宝气了,说来也怪,一般女人这样打扮,就显得很俗,她穿戴起来,偏偏在艳丽中多了几分高贵,好象珠宝的光彩也不足与她争辉。杏礼递给凤仪一个礼盒,里面装着一只牙梳[32],做工极为精致。“送我的?”凤仪笑道:“这么大方。”
“我哪有这分闲心,“杏礼斜了坐在旁边的袁子欣一眼:“是家俊托我带给你的,他说现在流行这个,让你拿去装装门面。”
袁子欣正坐在一旁看杂志,像是没有听见。凤仪道:“替我谢谢家俊。”杏礼又道:“有什么好谢的,我们是一家人嘛。”
美莲见杏礼大打机锋,丝毫不给袁子欣留情面,不禁抿嘴一笑。这时,方液仙从门外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我给大家隆重介绍,这位是我从南京请来的化工师,他姓汪,有个了不起的名字,叫道德。”
汪道德?!凤仪愣住了。只见液仙从大门外一把拽进一个青年男人。他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眉目还算清爽,只不过上唇微翘,依稀带着汪永福的模样。当年中秋节、南京小院、满天的月光,外公倒在地上……所有的画面就像一部快进的电影,在凤仪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方液仙带着道德走到每个人身边,把大家一一介绍给汪道德。
汪道德很腼腆,低着头,红着脸,与每个人都迅速握一下手。当他走到凤仪面前,方液仙介绍道:“这位是邵凤仪邵小姐。”
汪道德听见凤仪的名字,不禁抬起了头。他对人的容貌并不是特别敏感,因此也不敢肯定,她是不是八年前离家出走的小表妹。凤仪厌恶地伸出手,让他握了一下。他走到了美莲身边,液仙道:“这位是金美莲小姐。”
汪道德又是一愣,这位小姐脸庞如满面一般饱满可爱,两双细细的单眼皮,如新月一样迷人妩媚,还有她的衣服,既不是绸的,也不是锻的,而是布的。她看上去那么清新迷人,比在座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千倍万倍。杏礼见他像个傻子一般,直勾勾兑的盯住美莲,不禁暗暗好笑。美莲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液仙,液仙忙把道德拉开:“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袁子欣先生。”
子欣与道德握了握手,笑了笑道:“液仙,我有点事情要出去一下,”他轻轻碰了碰凤仪:“邵小姐,我们走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