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去吧,”液仙对袁子欣道:“现在国内流行,宾客们若是送礼物的,都可以堆在主席台的长几下。”
“真的,”子欣乐道:“那赶紧去看看!”他跟着液仙后面,跑到主席台上,凤仪与美莲远远得看着他们站在上面,液仙规规矩矩地站着,那袁子欣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一会儿踮脚,一会儿弯腰,不知忙些什么。凤仪与美莲都笑了起来。过了半晌,那两个人才走了回来,刚一落坐,袁子欣便对凤仪道:“你画的新娘子太漂亮了!她真的有这么漂亮?”
“当然了,”凤仪笑道:“当然有这么漂亮了,她可是我们威德女中的校花!”
“不得了,”子欣道:“新郎官好有福气。”
“那自然了,”美莲晒道:“人家是上海的名门望族,又是长子,嫁过去就是大少奶奶!”
液仙恐这样议论婚礼,触动美莲的伤心事,便问凤仪:““凤仪,你考美院的事决定了吗?”
凤仪摇摇头:soudu.org“我不打算考了。”
“你准备去留学?”液仙问。
“我可能要去爸爸的工厂了。”
“去元泰?”方液仙惊讶:“为什么?”
“还记得我你说过的两个世界吗?”凤仪道:“我不知道我选择绘画,是真的喜欢绘画,还是因为一直这样画了,所以要画下去。而且,我也想知道绘画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两个世界,”美莲道:“方先生你听听,她这肯定是瞎想出来的。”
“怎么会没有呢,”凤仪道:“比如同样这个时候,在这里参加婚礼,和在工厂上班,就完全不一样。”
美莲心中一沉,不再说话了。液仙见她脸色不好,忙问:“神父怎么说?”
“他尊重我的决定,”凤仪道:“他说,神会给我指引。”
“那你见到那个神了?”袁子欣听她这么说,不禁问。
“没有。”
方液仙碰了碰子欣,悄声道:“你不信基督教,别乱说话,她的绘画老师是个美国神父。”
子欣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这时,《美酒高歌》的乐曲奏响了。杏礼穿着婚纱走进了大厅,她乌发高盘,领口略低,一条钻石项链闪耀在白腻的脖颈上,衬得她雍容艳丽。全场来宾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子欣见杏礼果然美艳,而且他觉得,凤仪画上的人要更加漂亮,更加的动人心弦。他不禁想,这个画画的女孩这么有才气,难怪她的老师要劝她继续求学。他不禁看了凤仪一眼,而凤仪,正迷茫地望着主席台,陷入了沉思:这就是杏礼想要的,极尽繁华也极尽浓烈,符合一切生活的标准,女大当嫁、男大当婚。可是,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她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还是敬重像父亲那样的人生,至少,他在改变一个时代,在为了自己的国家倾其所有……
婚礼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证婚人讲话、新郎新娘双双在婚书上盖好印鉴、交换_4460.htm戒指……仪式完成后,全场高举酒杯,庆祝晚宴正式开始。很快,杏礼又换上一套中式红色礼服,依然裁成最新潮的款式,露出脖颈和小手臂,和顾家安一同给宾朋们敬酒。
“顾家可真开明,”威德女中的几个女生开始议论纷纷,一个道:“不仅给穿西洋婚纱,就连中装也能做成这样……”另一个道“前些天新闻纸上还有些老学究写文章骂人呢,”她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道:“此等妖服,始于妓女,妓女以色事人,本不足责,乃上海各大家闺秀,均效学妓女,女教沦亡,至斯已极……”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美莲经过拆白党一事后,已颇通人事,她见液仙笑得开心,悄声打趣道:“一入豪门深似海,方先生一点也不担心?”
“杏礼也出身大家,又喜欢热闹,嫁入顾家是个好选择。”方液仙望着新郎顾家安满面春色地跟在杏礼旁边,一会儿为她挡酒,一会儿又低头与她窃窃私语,笑道:“何况新郎是个谦谦君子。”
“还是个掉进蜜罐的君子。”袁子欣在旁插话道,众人又一起哈哈笑了起来。整个大厅喜气洋洋,独有凤仪若有所思,不知为什么不能开怀。子欣见她这般模样,不禁也有些沉默。他在国外也参加过一些婚礼,但无论奢华程度,还是宏大场面,都无法和这个婚礼相比,这就是中国,不管国家是否分裂,民国是否存亡,人们都能在有限的条件下,把生活过到无限。他感到有些眩晕,从前天下船到现在,他还一直无法从眩晕中摆脱出来。
“他们来了!”女生们发出一阵欢呼。杏礼和顾家安双双走到桌边,两个人都满面红晕,显然喝了不少酒。不等两个人解释,众女生把早倒好酒杯递到他们面前,顾家安陪笑道:“各位小姐,我们还有很多桌要敬。”
“哟,其他桌都可以喝,独独我们不行,你这是不把杏礼的朋友当朋友哟。”
“这样吧,”顾家安指着身后一位穿西服的伴郎:“我把他留给你们,他是我弟弟顾家俊,今年二十岁,在圣约翰大学读书,还没有女朋友。”
“那就把伴郎留下,”女生们笑道:“至于伴娘嘛,我们就不要了。”
顾家安与杏礼得了这道赦令,忙把顾家俊推到桌前,慌不迭地逃走了。顾家俊倒也大方,端着酒杯在一张空位上坐下来:“我代表家兄和大嫂敬大家一杯。”众女生见他虽与顾家安有几分相似,但脸型瘦长,看起来颇为清秀,不像顾家安圆中带方,一脸“富贵”相,不免都羞涩起来,吃吃笑着各饮了一口。又有善饮地拿话逗他,劝他饮酒。顾家俊连喝了数杯,神色不变,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请问各位之中,谁是方凤仪小姐?”
凤仪听见自己的名字,愕然地看着他。顾家俊立即反应道:“你是方小姐吧,我代表大嫂敬你一杯,谢谢你为她画了这么好的肖像。”
“哟――”女生们嘻笑起来:“你是喜欢画画的人,还是喜欢画上的人?”
顾家俊微微一笑:“我当然喜欢画画的人了。”女生们哄地闹将起来,要罚顾家俊三杯。顾家俊毫不在意,举杯三饮而尽。众人又闹凤仪,凤仪酒量不佳,端起酒杯,勉强抿了抿。女生们不干了,强迫她喝了两杯,顾家俊见她实在不善饮,又代喝了一杯。美莲听顾家俊在“圣约翰大学”读书,不禁触痛了心中伤疤。她今天虽然穿着朴素,但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就是不想在以前的同学面前丢了面子。自从到德昌堂教书后,她逐渐地找回了自信,那里的学生十分尊重和信赖她,称她为“金老师”或“美莲姐”。
她虽然嘲笑凤仪的“两个世界”,却感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觉得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们非常无知与可笑,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对顾家俊的好感和顾家俊的举止,都让她联想起了纪今明。她压抑着心中愤怒与屈辱,默默地坐着。
凤仪两杯酒下肚,不禁有些头晕,她悄悄和美莲打了声招呼,起身朝洗手间走去。这个洗手间很大很干净,温度比外面稍低。凤仪用冷水洗了洗手,又把帕子打湿了,轻轻擦了擦脸。洗手台上有一面大镜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眼自己,她没有杏礼那么漂亮,也不如美莲那么有气质,还有雅贞姑姑,她多么美啊!她不禁有些气馁,感到自己像一只丑小鸭,缺少动人的吸引力。
她们已经那么美了,可是她们却不幸福。雅贞姑姑死了,美莲遇到了坏人,杏礼嫁人了,她应该很幸福,可是,凤仪想,这幸福却不是我想要的。那么,我到底想要什么?她不想再回大厅,洗手间旁有一个偏门出口,她走了出去。凉爽的晚风轻轻吹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张园花草怡人、景色优美,远处的戏台传来阵阵歌声,霓虹闪烁处,是电影院和一些游乐设施。她走到近处一个池塘边,池塘不大,朝另一边纵深而去,两旁的大树在隐约的灯火中,显得茂密丰盛。
六年前她来到上海,还是满清王朝,那时候租界公园不允许中国人和狗入内,而现在,像张园、愚园这样华人对外开放的公园,无论从风景还是设施,都不比租界公园差。六年前雅贞姑姑还裹着小脚,活在世界上,自己在南京,还因为裹脚离家出逃,而现在,杏礼可以穿着袒露的婚纱举办婚礼……一切变化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想,等你想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会是谁呢?她的头脑里突然跳出袁子欣这名字,她一阵激动,转过身,失望地笑了笑。
“在看什么?”顾家俊走到她身边,盯着池塘问。
“风景。”
“你喜欢优美的东西?”
“是的,”凤仪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太多了。”凤仪答。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顾家俊打量着她:“那你喜欢什么?”
“真实,”凤仪随口说出这个词,不禁一怔。她五年的等待不过是一场虚空,父亲和爸爸到底在做什么,她根本不了解。她一直和优美打交道,画风景、画街道、画人,不管画面是什么样,绘画始终是一件优美的事情。优美?她冷笑道:“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热爱的人们产生了怨恨。她感到自己的长处成了自己的羞辱。这是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上海每天都在更新,每天都在发生着奇迹。有人一夜之间从乞丐变成富豪,有人一夜之间从富豪变成乞丐;有人死了,有人死里逃生;有人欢笑,有人悲啼……是的,他们生活在五颜六色之中,不停地让她嘲讽自己。虽然她拥有真正的画笔和画板,却始终不知道生活的颜色。
如果说,之前她对选择元泰还有几分困惑和不自然,那么现在,她几乎完全坚定了信心。她可以选择绘画,但前题是,她必须在现实世界里,轰轰烈烈地战上一场。
她的好奇心、好胜心,促使她做了这个决定,她年轻且骄傲,不愿意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亲人,都以各自己的方式与时俱进:汪静生是老秀才,却能对传统抱有警戒之心;方谦从读书人变成革命者;邵元任抛弃舒适生活,只身在上海打天下;而上海,这个拥有特殊地理位置、特殊发展经历的地方,一直以极快的速度变化着,并成为与西方最接近的城市。她深受这些人和这个地方的影响,从骨子里已经变成一个冒险家,而不是一位东方淑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