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礼婚后不久,凤仪来到了元泰缫丝厂,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不久,威廉神父回到法国,后又转去美国,与凤仪保持书信来往。邵元任没有给凤仪具体安排职务,只是让她去上班,坐在刘庆生对面,协助刘庆生进行丝厂管理。
刘庆生天生一张笑脸,未语先喜,温和机敏。他十四岁从无锡来到上海,上无祖业下无根基,从丝厂童工做起,一步一步爬到了元泰丝厂副经理的位置。眼见邵元任不肯娶妻,沉迷于重工业建设,义女凤仪是个只知画画,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刘庆生暗暗心喜。这两年缫丝厂他几乎当了大半个家,本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凤仪突然来丝厂上班了。
他心中暗恼,面子上却不流露半分,每天又是斟茶又是递水,把凤仪伺候的妥妥贴贴。凤仪在丝厂呆了两个月,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只是到各部门走走串串,或者去车间看望她熟悉的女工。缫丝厂的用工都由青工把持,从招工到工资发放,甚至到工人的生死,都是由青帮工头管理,刘庆生等人并不过问,只是按月把工资发到工头的手中。在工厂管理区与生产区之间,有严格的界线,生产区出入的小门,由帮会的人员看管。整个生产区中,弥漫着强烈的茧蛹尸臭味,凤仪第一次跟刘庆生去车间的时候,险些吐了出来。刘庆生安慰她:“这味道对人没害处,闻惯了就好了。”
这就是凤仪的新天地。一排排缫丝机床前,全是女工和童工在劳作,他们的手异常敏捷,遇到中断的丝,就飞快地打一个结,那些丝细得几乎看不见,由于长期在空气中捕捉这样的线头,他们的眼睛全部是红的,有时在暗中看到,如同鬼怪一般吓人。当一天工作结束,所有的工人都会聚集起来,查看自己的工作成绩。工厂有多少缫丝工,就有多少个牌子,分三角、梅花、葫芦形三种,工头用它们追踪工作质量,计算工人工资。由于上工时工人沉浸在工作中,丝飞快地过手,就算老工人,也不清楚今天干得是好是坏。凤仪每次去车间,看到那些血红的眼睛,疲倦的脸孔,过度劳累的弯曲的身体,都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大的不同?她们长年千辛万苦只为了吃一口半饱的饭,而她什么都不懂,却能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乘着小车上下班。
她胡乱忙碌着,今天向技术人员请教技术问题,明天到生产区看工人工作。工人们开始很不喜欢她,觉得她什么都不懂,来了之后还会打断她们的工作。但毕竟是少东家,大家对她还算客气,时间长了,又觉得她天真单纯,不管谁有事求她,只要能办到的,她都能去办。慢慢的,喜欢她的人就很喜欢她,也有想有利用她的,总是想办法套她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她也分不清好坏,倒觉得自己能和工人们打成一片,是个受欢迎的好东家。
这时,上海各大丝厂都在开拓海外市场。元泰为了拿下法国和意大利,决定推出甲级生丝,命名为“金元牌”和“银元牌”。为了“金元牌”与“银元牌”的生产,从选蚕茧开始,刘庆生就制定了严格的标准,一选江苏无锡“莲子茧”,二选浙江萧山的“余杭种”,每四百斤左右的头号茧,才能缫制出“金元”生丝一担。由于原材料昂贵,刘庆生对工人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极限。头三月的试生产,就有两百多个工人被除牌,四十多个被开除。每天被扣工资的人是不计其数。整个工厂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有些和凤仪熟识的女工,不停地向她抱怨。她左右为难,一方面觉得刘庆生严守质量关是对的,一方面也觉得工人太苦。刘庆生察觉到工人想利用凤仪来妨碍自己,立即把几个女工除了牌,女工们自持无错,找凤仪理论,凤仪去问刘庆生。刘庆生笑眯眯地道:“凤仪小姐,这些女工的事情,你不用多管。现在元泰的情况不比往日,不杀一儆百,在工人中矗立威信,我们就没有办法推行金元与银元的生产。”
“现在竞争这么激烈_4460.htm,如果不推金银元,拿不下法国与意大利的市场,我们还怎么在上海立足嘛,”刘庆生又道:“她们当工人的,应该与工厂共患苦难,如果连这个都不到,还是不要做的好。”
凤仪见他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只得保持沉默。刘庆生又向帮会打招呼,要他们加强管理。帮会进行了一次清理,所有由青帮管理的工人们全部闭上了嘴。但元泰除他们之外,还有一批自由工人。这些人有不少从元泰创建之初就这里做工,自持技术熟悉,又多与邵元任相识,因此很不服气。
1917年7月1日,张勋、康有为等人拥戴溥仪复辟,就在同一天,上海为了庆祝“远东俱乐部”开张,一张名为《大世界》的报纸,开始创刊号销售。十二天后,复辟结束了,但《大世界》的造势宣传却越演越烈,什么“铁索飞船”、“机器跑马”、“升高轮”……上海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奇妙的娱乐城:“屋顶花园”能装一万多人;“大观楼”站上去可以看到全园胜景,还有“共和厅”能举行文明结婚……建一个大世界,花掉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几座金山银山……
凤仪得到了两张大世界开业时的请柬,都是约她观看大世界的开业大典的。这两个人说有关系关系很近,说没有关系也不挨着,一个是顾家俊,另一个是杨杏礼。凤仪觉得有些好笑,通通答应了下来。
她很久没有离开工厂,平日穿戴也十分朴素,突然要出席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穿什么,幸好上海不少杂志都有介绍,她胡乱翻了几本,才发现自己落伍了。她的衣服领子太高了,袖子也太长了,就连她的裤脚也应该剪短一寸。她请裁缝照流行的款式做了套衣裳,大世界开业那天,她穿着新衣服到工厂上班,准备下午早点下班,直接去大世界与杏礼碰头。这时上海还是夏天,她坐在办公室里扇着扇子,翻着报纸,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喧闹,有人叫她:“凤仪小姐!凤仪小姐!”
她推开窗,一群女工围在楼下,她们发现了她,嚷地更凶了:“小姐!小姐!”
“刘经理呢?”凤仪打开办公室的门,问。“他去洋行办事了,”一个文员惶恐地道:“小姐你别下去,我们已经打电话到洋行了,刘经理说他马上回来。”
凤仪不等她说完,已经跑下楼去。几十个女工立即围住了她。她们大部分来自江苏北部,领头的女工杨四,自元泰创业时便在此打工。“凤仪小姐,”杨四气愤地道:“俺们干不了这活儿了,俺们不干了。”
“杨四!”几个工头捉住她:“你立即回去,其他的人也散了!”
“散个屁!”杨四挣扎着:“以前邵先生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这样扣过我们的钱,他刘庆生是个什么东西,老虎不在家,猴子也敢称霸王了?!扣、月月扣,他全家老小吃得饱穿得暖,俺一家老小就不是人了,不要吃饭,喝西北风就能喝饱了?”
“四姐,我也知道你们困难,可如果生产质量达不到,再好的蚕茧也没用的呀。”凤仪拉住杨四:“为了金元和银元,你们大家就帮帮忙,等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小姐,”杨四道:“以前邵先生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这金元和银元还是他刘庆生想出来的,你不要上他的当。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告诉邵先生,soudu.org让邵先生评评理。”
“杨四”几个男工头喝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俺不怕!邵先生是什么人,俺还不清楚?元泰开工的头一天,俺就在这儿上班了。”
人越围越多,办公楼里的文员们纷纷走了下来。财务部的邵焕英,是邵元任的远房表哥,前年从湖南来上海打工合,便到元泰帮忙,凤仪去元泰之前,邵元任把他调入了财务部。“杨四,”他操着湖南口音道:“你再闹下去就要被开除了。”
“开除?!”杨四冷笑一声:“现在厂里一共有八十六个苏北女工,都是熟手,刘庆生有本事就把我们全都开了。”
凤仪心中一凛,苏北女工在元泰的人数比重虽然不大,但这八十六个人,个个技术熟练,经验丰富,不少人从元泰创业起就在这里做工,和邵元任也十分熟悉。“开除你们不要紧呀,”邵焕英阴阳怪气地道:“有钱哪里招不到工人,你们还是不要闹了,现在邵先生每天忙得不得了,你何必用这种事情麻烦他。”
“焕英表叔,”凤仪见他说得难听,阻止道:“有钱是能招到工人,可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技术过硬的熟练工。”她问四姐:“你今天被扣了多少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