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人敲门,液仙打开门,惊喜地看见凤仪站在门外。他笑道:“你们要么是都不来,要来还都一天到了。”
凤仪进来,看见了杏礼,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杏礼笑了,啐道:“你不好好画画,跑这儿来干嘛。”
“你不好好嫁人,又跑这儿来干嘛,”凤仪笑道:“莫不是看上了方先生。”
“你?!”杏礼的脸色变了变,冷笑道:“你这个宝货,什么话都说的出。”
“我开玩笑嘛,”凤仪腻在杏礼身旁:“别生气呀。”
杏礼轻轻戳了她一下:“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已经长得够大了,”凤仪吐出一口气:“正好你也在,我有事情请教方先生呢。”
“什么事情?”方液仙奇道:“还要请教我?”
凤仪叹了口气,将是否继续求学绘画的事情说了出来。液仙听后沉默不语,杏礼却不以为然:“我要是你就去欧洲,在那儿呆个几年,可以嫁个留学生,或者回来再嫁人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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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整天就知道嫁人。”
“女人大了就要嫁人,你要去欧洲留过学,回来就能嫁得更好。结婚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无所谓,”杏礼瞄了方液仙一眼:“对女人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两个世界,”液仙若有所思:“也许世界只有一个,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
“只有一个吗?”凤仪问。
液仙点点头:“去欧洲还是考美院,或者从事其他工作,都没有什么区别,你这么年轻,花点时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是值得的。”
“是啊,反正你比我还小两岁,”杏礼说:“晚两年结婚也不要紧。”
凤仪琢磨着液仙的话,半晌问:“液仙,你做化学实验的时候,没有觉得和卖东西是两个世界吗?”
液仙一愣:“有吗?”
“也许没有吧,”凤仪心中似有所解,又似乎完全无解,笑了笑道:“谢谢的意见,我觉得好多了。”
方液仙包好两分雪花膏,递给她和杏礼:“别谢了,这是我的新产品,你们拿回去试一试,还要请你们多提意见呢。”
凤仪回到了邵府,躲在房内发呆。她有三样东西可以诉说心事,一样是挂在墙上的父亲的字,一样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雅贞姑姑的照片,还有一样,是摆在书桌上的玻璃碗。马上就要十六岁了,她觉得自己浪费了大量的人生,又觉得未来一片迷茫。中学即将毕业,杏礼要嫁人,美莲在慈善堂工作,她的人生,应该如何选择呢?
她忽而看看墙上的字,忽而看看雅贞姑姑的照片,忽而拿着玻璃碗,烦恼始终不能消散,她感觉很不舒服,决定还是拿起画笔,画一张未完的风景。她正准备动手调颜料时,阿金推门进来了。她神秘兮兮地道:“小姐,你晓得吗,今天有小报把美莲小姐的事情登出来了。”
“什么?!”凤仪心中格登一下:“你听谁说的?”
“对啊,”阿金道:“我听送报纸的阿三说,好多人都在买报纸,一叠一叠地买,好多新闻纸还没有来得及卖出去就被他们买走了。”
想起这事对美莲的影响,凤仪又惊又怒,站起身便往外走。阿金慌忙拉住她:“小姐你去哪儿?马上要吃晚饭了。”
“我去德昌堂,”凤仪边走边道:“你给我留点饭就行了。”
“天黑了,”阿金叫道:“让小卫陪你去。”
凤仪和小卫出了门,叫了辆马车,径直到了德晶堂。他们在宿舍没有找到美莲,见办公室亮着灯,便走了过去,不料听见了邵元任的声音。
“还有多少份报纸留在市面上?”
“他们的发行量很小,只有一千多份,”李威道:“今天派出去的兄弟估计收回来一千份左右,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人买走了。”
“那个主编说什么?”
“他很害怕,保证再也不登这样的文章了。”
“记者呢?”
“扔进黄浦江了。”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找到美莲了吗?”
“美莲小姐下午请的假,回了金家,现在还在那儿。”
“凤仪没和她在一起?”
“没有。”
凤仪转过身,悄悄地退到拐角处,小卫忙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你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神父的话像警钟一样在她耳中响起。是的,她在黑暗中痛苦地想,我的爸爸,我的李威叔叔,他们随时都会杀人的!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小到大,阿金、小卫、李威甚至雅贞姑姑,那么多的人都惧怕爸爸,还有美莲……那么,父亲会杀人吗?哥哥会杀人吗?她迷惘地想,哥哥一身的好武艺,她不禁闭了一下眼睛,她不记得是谁说过,革命,需要很多人的血。
办公室的门开了,邵元任和李威走了出来。小卫连忙伸手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出。凤仪等二人走远,道:“我们走吧。”
“小姐……”小卫嗫嚅地,想说又不敢说。
“我们没来过这儿,”凤仪道:“我一直在家吃饭,吃过饭就睡了。”
“哎!”小卫用激动地语调答应了一声。凤仪从小卫的反应中意识到,如果爸爸发现他们在偷听,小卫可能就会没命了。她走出了墙角,在淡淡的路灯中,默默前行。小卫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凤仪的心情十分复杂,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有些事不得不如此的滋味。她是撒谎了,但是她保护了小卫。她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冷冰冰的舒服。
凤仪一生都没有告诉过邵元任,她知道了这个小秘密。有时她想,她为什么没有因此憎恨爸爸和李威,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自_4460.htm豪。是因为那个人先威胁了美莲,还是因为她本能地尊重了弱肉强食的动物真理?如果是她是邵元任,她会怎么办?是尽量不伤害任何一个人……可是如果不可能呢?必须要有一方受尽伤害呢……她敏感到,爸爸和李威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兄弟之情,小卫和阿金的俯首贴命,也不是因为主仆情深……这让她越发想念方谦,父亲的慈爱豁达,一定能为她解答心中的困惑。可是要见父亲一面是多难啊。她只有默默地等,等见到他的那一天,把问题提出来,得到一个好答案。
时间一过去,邵元任也因联系不到方谦而苦恼。凤仪拒绝报考美院,也拒绝去欧洲留学,这让他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应该赞成,还是反对。这是人生的关键时候,走错一步就决定了完全不一样的未来。他觉得凤仪十分单纯,但有时候,又有一种难以捉磨的复杂。她现在什么都不缺:钱、机会和天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可她偏偏要调转头,走向社会……邵元任不禁回想自己当年,执意要离开湖南老家到上海闯天下……不能说当年的选择错了,可他也不想说,这就是对的……
和兴化铁厂兴建在即,自己很难兼顾元泰。让凤仪去元泰,倒是一步好棋。如果她真是这块料,就可以慢慢把元泰交给她,自己脱开身,在和兴全力以赴……离凤仪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邵元任终于决定,把未来交给凤仪决定,她自己的人生道路由她自己选择。
中学毕业之后,杏礼在张园举办了盛大的文明婚礼,在园内的adia Hall(洋房名,意为世外桃源,中文名为“安垲第”)大厅,高悬着两面红、黄、蓝、白、黑,象征着“五族共和”的国旗,国旗下是两个红色双喜字的霓虹灯,灯下的长条礼案上放着结婚证书,印盒、手花和花篮。案前陈列着亲友们送来的各色礼品,凤仪给杏礼画的油画肖像也在其中,画上的杏礼穿着女中校服,浓眉微舒、杏眼含笑,纯真中一派妩媚。
大厅摆了八十八张中式圆桌,桌上放着精美的礼单,上面写着来宾姓名。凤仪和美莲在桌子中间寻找她们的座位。“在这里。”凤仪拿起礼单,这一桌都是些小朋小友,方液仙也在其中。忽然,她看见方液仙旁边写着“袁子欣”三个字,不禁心头一震。是那个做玻璃碗的人!难道他回来了?!凤仪又惊又喜,脸一下子红了!
美莲见她脸上红红的,还以为厅内太热了,怕她中署,便向服务生要了两杯冰水。两个人坐在席前喝着凉凉的清水,看着厅内华丽的布置与往来的宾客。
此时是1917年初秋,上海还处于炎热之中。男士们大都身着长衫,也有穿学生装和西服的,女士的服装则多姿多彩。由于时装观念的变化,不少女士都露出一截手臂,或者脖颈,或者一截小腿肚,妖妖娆娆、分外好看。凤仪见来宾越来越多,不免害羞起来。自己是先到外面转一转,等方先生带着袁子欣落座之后,大大方方的进来;还是就这样坐在这里,等他来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漂亮的微笑?她这样想着,不觉脸上又是一阵发热。美莲奇怪地道:“你穿得也不多,怎么这么热?”
“我没事儿”凤仪娇嗔道:“空气不好,有点闷了。”
“凤仪、美莲!”只听后面一声爽朗的笑声,凤仪与美莲回过头,便看见方液仙和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身后。二人忙站了起来,含笑施礼。方液仙介绍道:“这位是金美莲小姐、方凤仪小姐;这位是我的师弟,刚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袁子欣先生。”
凤仪看着袁子欣,见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尤其是两道浓浓的眉毛,在脸上神气地向上仰着,还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调皮地看着她们。凤仪不觉乐了起来,这个人长了一张多快活的脸啊。袁子欣也微笑着看着她们,一个身量不高,圆润的小脸配着精致的五官,两道微挑的剑眉比自己的眉毛还要英俊清秀。另一位同样脸庞圆润,但眉儿弯弯,眼儿长长,颇有妩媚之态,偏偏又打扮的十分朴素,看起来与众人不同。
四个人在席中坐下,一边聊天一边议论着婚礼。液仙道:“凤仪,我听杏礼说你给她画了一幅画,那画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