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命悬饕口苦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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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弈见街旁酒肆饭馆繁多,觉腹中饥饿,下马缓行,摸腰间锦囊,唯假黑痣一颗、皱巴巴的假人皮一小片和棋子几枚,此时饥肠辘辘,眼见身旁小摊上满蒸笼的包子热气腾腾,心道:“从前觉得包子油腻难吃,不想今日别说是包子,便是一口干馒头也吃不上!”她看了会儿包子,又将双目直勾勾地瞧向过往行人腰间鼓起的钱袋,心道:“唉,我怎么只学了往人家口袋里放东西的本事,偏没学拿东西的本事!”转念一想,“不对,拿人东西的是小偷!我百里弈岂能做小偷!”

    她将假黑痣粘在脸上,又将假人皮贴在眼皮上,自言自语道:“从现在开始,我也不能叫百里弈了,倘若别人问起,那我叫什么呢?……跟我娘姓燕,从前人人视我金贵无比,为了和父兄祖母开玩笑,和大家对着干,我偏自比恶草,今则当真贱如董?,那就叫燕莠吧,燕莠,焉有,一无所有!”

    那卖包子的叫道:“姑娘,我这包子皮薄陷多,来几个尝尝?”百里弈眼瞅包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牵着马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想:“我应该找份soudu.org不需要本钱的事儿做,可我会做什么呢?卖包子?”

    百里弈回到包子摊,对摊主道:“大叔,我见你一个人似乎忙不过来,我帮你卖包子,你给我一些工钱,包我吃住就行!”那摊主脸一沉,道:“姑娘,我这是小本经营,自己一个人忙活就够了,不需要请人!还又给工钱,又包吃住,我可没这么多闲钱!”百里弈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站着,那摊主道:“你不卖包子就走开,别妨碍我做生意!”无奈饥饿难当,百里弈少不得拉下脸来求道:“大叔,你帮你吆喝一阵,换你一个包子如何?”她说完便低下了头。

    摊主嗤笑道:“原来是个想骗吃的人啊!一边去!”百里弈急道:“我哪里骗吃了,我……我是想用我的劳动来换嘛。”摊主道:“我还真是嗓子都喊得有些哑了,你帮我吆喝半时辰,我便给你一个包子如何?”百里弈喜道:“好好好。”答应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无比艰难,眼睁睁看着过往行人,百里弈张开的嘴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半晌才轻轻说了句“卖包子”,声如蚊吟,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见。

    摊主怒喝:“原来你是找茬儿的!”百里弈急道:“不是不是,我是……”她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不吆喝,只是喊不出口,那摊主却不耐烦了,道:“什么又不是,又是的,走走走!”说着便要推她,百里弈忙道:“卖包子卖包子。”虽是说的比刚才响亮了,但除了摊主,别人听不见,摊主一怔,怒气稍减,道:“这么小声,鬼才听得见!”他自己高喊一句:“卖包子了!”然后看向百里弈,似乎在说,就该像我这样喊,百里弈却在心里嘀咕:“你不就听见了么,原来你是鬼啊!”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张口作势高喊,但喊出来的话,依旧很轻。

    摊主笑道:“真是胆小鬼,没见过什么世面吧?”百里弈心道:“敢高喊就是见过世面?我看你才没见过世面呢!”当下尖声大叫道:“我不是胆小鬼!谁不敢高喊了,卖包子――!”跟喊救命似的,引得无数路人回头张望,百里弈也给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不由得又低了头,摊主一推她道:“接着喊啊!”百里弈想到自己今非昔比,叫卖对于她虽然丢人,但眼下果腹要紧,况且既已喊出口,她也不再拘谨,忙高喊道:“卖包子了!香喷喷的包子啊!皮儿薄,馅儿多啊!”

    不到半个时辰,百里弈的喊声便又越来越低,她是吃不消这么高喊下去了,嗓子疼得厉害,那摊主皱了皱眉头,道:“喊这么低谁听得见啊!”他打开蒸笼仔细挑着,过了许久,夹出个奇小的包子,而且还有点畸形,盯着看了半天才递给百里弈,道:“算了,你也不必喊了,可以走人了!碰上你是我倒霉!”

    百里弈接过这个小得可怜的包子,二话不说,一口吞下,不吃还好,这一吃把馋虫全勾起来,反而觉得更饿了,她牵了马继续前行,心道:“叫卖太累,得找个轻松点儿的活。”她环顾四周,有做木工的,有打草鞋、有缝布鞋的,有磨剪子的,有染布的,甚至有捏泥人的,但她什么都不会,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那么没用,而在从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最优秀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无所不通,可此时此刻,却连养活自己都是个难题,她无意中瞥见墙角的乞丐,心下道:“想必他就是因为一无是处,什么都不会才沦为乞丐,我百里弈无论如何都不能沦为乞丐!绝对不能!”她四处张望,心里不免焦急起来,因为日色西沉,而吃的问题尚未解决,住的问题即将到来。

    她抚摩身边的马儿,忽然想到她还有马,而且是一匹宝马,如果卖了它,她就能解决眼下困境,可她只有这匹马了,火焰儿曾是她爹爹最心爱的坐骑,而如今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朋友,甚至是唯一可以说话的对象。她像孤雁一般失去依靠,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流浪,她不能连它也失去,想到这儿,百里弈抱住马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那马似解得百里弈心中所想,大眼眨了眨,竟也淌下泪来。

    忽然有人拍了下百里弈的肩膀,百里弈回过头,眼前站着位陌生男子,那男子浓眉大眼,肤色偏黑,看上去十分面善,更兼老实厚道,那男子问道:“小姑娘莫哭,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百里弈闻言心中喜道:“这人真好,竟愿意帮我!”忙道:“这位大哥,我……我又饿又累,还无家可归……”她小心地说着,心中胆颤,生怕他不肯帮忙,现下她只要有吃有住就心满意足了。那男子道:“天色已晚,你若信得过我,就跟我来,我带你去我婶家,你先住她那,我们不收你房钱。”百里弈欣然道:“大哥!谢谢你!你真是好人!”

    百里弈跟着他走进一间小院,院子很小,摆满破桌破椅,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看上十分脏乱,百里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总算有了栖身之所,她又不免喜上眉梢,那男子道:“我先进去和我婶子打个招呼,然后再领你进去。”百里弈觉得理当如此,点了点头。

    那男子进去片刻便笑着走出道:“我婶请你进去,她正给你准备吃的呢。”百里弈微笑着忙牵马往内走,那男子拦住道:“马怎么能进房呢!”百里弈笑道:“我真是高兴糊涂了。”男子道:“你先进去,我将你的马栓那边吧。”说着手指附近的一根房柱。百里弈道一声有劳,便高高兴兴地往房内走去,心想:“太好了,马上就有吃的东西了,我往后也有地方住了,虽简陋些,但也过得去!”

    她快步走进,眼见房内堆放有无数破旧箩筐和一些生了锈的锄头镰刀,里面总共两间房,一般凌乱不堪,一个人也没有,又且布满蜘蛛网,显然是个搁置废弃之物的小仓库,百里弈大吃一惊,心道不好,疾步奔出,院子里无人,火焰儿和那名男子都不知去向,百里弈豁然明白,原来他是个盗马贼!但奇怪那火焰儿是极烈的马,怎会任凭盗马贼将它带走?

    百里弈呆立破院等着她的马儿回来寻她,但她小瞧盗马贼了,这盗马贼既辨得宝马良驹,势必亦知此马不易盗取,如无盗马良策,岂敢轻易下手?

    她等了许久,终不见火焰儿归来,心中焦急,于是走出院子,想四处寻找,但她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她终于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不但不是个聪明人,而且还是个愚蠢的废物,生计没解决,还让人轻易骗走火焰儿。

    她缓缓走在灰暗的大街上,饥饿、孤独和沮丧将她重重包围,她也尝到了一筹莫展的滋味,这滋味甚至让她绝望。她寻思:“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有吃的东西?我已经走不动了,如果再不吃东西,我会饿死的,我不能死,我还要夺回百里山庄,为亲人报仇申冤啊!”想到这儿,她大步朝一家酒楼走去。

    这是间大酒楼,匾额上书“三饕酒楼”四字,字迹浑圆粗壮,姿态怪异,“三”第一笔是个向上的大弧,其下两横短得多,组成一口大碗形状,“饕”字写得像个彪形大汉,左上角的“口”恰似那大汉的大嘴,张向“三”字组成的大碗,百里弈抬头看着这模样奇特的字形,不禁微微一哂。

    红烧肉的香味扑鼻而来,还有烤鸡烤鸭的味道,夹杂在浓郁的酒香之中,直搅得人越发饥饿,百里弈看眼着别人酒桌上的菜肴直咽口水。

    跑堂笑迎上前,见她貌丑难睹,头发凌乱,又将两眼打量她身上衣衫的质地,分明是上等绸衫,应该是个有钱人,但何以这般落魄,跑堂不由得蹙眉寻思该不该对她殷勤,百里弈不悦,道:“有你这么招呼客人的吗?”

    跑堂将麻布甩在肩上,左手抱胸,右手托着下巴,斜眼觑着百里弈道:“打尖还是住店?”百里弈心道:“先吃东西再说,然后溜之大吉,随便点几道便宜的小菜,免得惹他注意。”当下高声叫道:“用饭,我要清蒸水潺,芡粉蟹肉,鱼唇银耳羹,红烧去骨鹅掌,虾仁炒娃娃菜,牡蛎莲子蒸饭,还有一小碟百合杏仁糕,就这几个家常菜吧,凡是要放葱蒜姜末儿的,烧的时候可以放,烧好之后,务必全都去掉!”

    跑堂往她身后看了看,不见来人,冷道:“就你一人,你吃得了吗?”百里弈从没想过吃不吃得了的问题,她早已习惯一个人面对大桌子的菜,然后每道只尝一两口,这_4460.htm是一种习惯,人通常不会对自己的习惯有所怀疑,百里弈也不例外,她反而奇怪地看着跑堂道:“吃不了就吃不了呗,这有什么,再说,就这么几个菜而已嘛,要是在过去……”她猛然醒得自己已不是过去的自己,提“过去”毫无意义,忙道:“你真?嗦!”

    跑堂忙走到掌柜王得根身边,附耳说了几句,掌柜点点头,他便将百里弈适才说过的菜名,一一喊出。

    菜很快送上,百里弈虽饿极,但仍慢条斯理地吃着,时不时地看看跑堂,又看看掌柜,等吃到差不多时,她又四处张望,忽见跑堂走开了,掌柜正低头拨弄算盘,忙起身往外钻,不料身子忽然上升,无论她如何用力迈步,都始终停在原地,原来后领被人一把抓住,那人将手一抬,百里弈整个身子便被提了起来,百里弈嘿嘿一笑道:“这位仁兄好快的身手,好大的臂力!”

    那汉子大叫一声,喝道:“胆敢在三饕酒楼吃白食!知道是什么下场吗?”百里弈摇摇头,那汉子将手一指,百里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壁上挂有一块大木牌,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八个又黑又粗的大字“吃白食者乱棍打死”,百里弈忙道:“我不是吃白食,我可以帮你干活抵债的!”心道:“反正我没钱,他们只得让我在这儿干活,如此我既能饱餐一顿,从此又有着落,衣食无缺,如此甚好!”

    王得根冷着脸走过来,将手一摆,那汉子便松了手,百里弈随即扑通跌坐在地,王得根问道:“你都会什么?”百里弈道:“不管做什么,我一学即会!”王得根道:“那好吧,你就洗一年盘子吧。”

    百里弈问道:“包吃住吗?”王得根道:“如果包吃住,那得两年。”百里弈心下沉吟道:“洗盘子就洗盘子,酒楼里不愁吃的,而且从此有了栖身之所,先安定下来,再图后计。”王得根见百里弈迟疑,说道:“这桌菜值五两银子,可你干一天活也只值十文钱,包你吃住,自然要加倍,我还给你往便宜了算呢!不愿意吗?那拖出去乱棍打死!”百里弈急道:“别!我愿意!”王得根交给阿获一小串铜钱,道:“阿获,领她去厨房,顺便将那老婆子辞了!”

    百里弈被这叫阿获的大汉领到厨房,厨房内已有人在洗盘子,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妇,她抬头看到百里弈的脸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丝和善的微笑,阿获丢给老妇一串铜钱道:“这是你昨天的工钱,你可以回去了,从此不必来了。”

    老妇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不用我了吗?这……这是为什么?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一定改!”阿获道:“你错就错在每天拿二十文工钱,她可不收工钱,有了她自然不用你了。”

    老妇惊慌无比,忙跪地磕头道:“我求你了,获大爷,你行行好,留下我吧,我一个孤老婆子,就指这点生计度日,我给您磕头了,给您磕头了!”阿获大笑道:“你这是捣蒜哪,还真像!”百里弈道:“你和王得根说说,留下她吧,我和她一起洗盘子,那不是洗得更快嘛!”

    阿获道:“一个人的活怎能让两人做!还不快滚!难道还要我把你揪出去?”老妇只是磕头,百里弈忙道:“让她留下吧,这活给她干,我干别的。”阿获道:“你要干别的?你能干什么?是砍柴挑水还是生火做饭?三饕酒楼可容不得闲人!”阿获话音刚落,那砍柴和厨子猛地都抬起了头,紧张并充满敌意地瞪着百里弈,百里弈这才醒得无论她选择做什么,都有人要被淘汰,从他们敌视的目光中,百里弈看出他们都不容易,都很在乎他们手头的活计,百里弈的到来分明让他们平添厌憎。

    百里弈无语了,她觉得十分为难,既不能什么都不做,王得根绝对不允许,但她也不愿从穷人口中抢粮,这未免太残忍。百里弈问阿获:“难道就没有两全之策吗?”阿获道:“谁让你长成这副德行,就是将你买了也不值五两银子!饭只有一碗,不是你吃,就是她吃,总之你们俩只能留一个!”百里弈心知自己留在这儿,老妇便留不得了,想到自己还有根值钱的簪子,拿它作饭钱,那老妇就不必走了,于是举手向发间去取,不想那簪子竟不翼而飞,心道:“真是祸不单行,想是在马背上颠簸时遗失了,这却如何是好?难道让我由他们乱棍打死?我不想死,可她……”百里弈默然无语,心乱如麻。

    阿获一把拽起老妇,便要往外拖,老妇又哭又喊,大骂百里弈抢了她的饭碗,就是要了她的命,日后必定不得好死,砍柴的和厨子松了口气,又是庆幸又是叹息,百里弈听着老妇不堪入耳的喝骂声,不由得胆战心惊,她看到老妇被拖走时,狠狠瞪视她的怨毒的目光,这目光似曾相识,竟像纫兰的目光,百里弈心中一凛,那老妇死命牢抓门框,阿获用力揪扯,老妇指甲破裂,门框上登时留下几道触目心惊的血痕,老妇也被拖了出去。

    百里弈怔怔地站着,她觉得很对不住那位老人,而且那位老人看上去十分需要这份工作,可她也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她不想被人乱棍打死,而这是唯一的办法,老妇的骂声犹然萦绕在耳,她生平第一次觉得生存有时是很艰难的一件事,代价如此之大,大到让她不寒而栗。

    厨子冷道:“你够狠,居然跟一个老太婆抢饭碗!洗点洗吧,外面还等着用呢!”百里弈看着堆积如山的碗碟,问道:“这些全由我一人洗吗?”厨子道:“废话,不是你洗,难道还是我洗?”

    百里弈二话不说,便蹲下身,一手抓碗,一手拎起一块抹布,心下道:“凶什么凶!要不是为了躲过一劫,我才不想干呢!我得想法子溜走,我一走,那老婆婆自然会被他们再找回来。”她正寻思脱身之计,不想那油腻的碗竟如泥鳅般突然便从她手中滑落,登时摔成了两爿,厨子一怔,嗤鼻一哼,百里弈忙快速收拾碎碗,将那碗片往堆砌的柴中一塞,不想那王得根耳朵极尖,远在大堂便听到声响,急忙赶来,恰巧看到百里弈藏匿破碗的一幕,一张脸气得登时发黑。

    他操起门旁的扫把,便往百里弈抡去,百里弈忙起身闪避,不想裙边丝绦被水缸上搁着的扁担勾到,她一走动,那扁担顺势横扫,碰巧打中桌上高高叠起的碗碟,哗啦啦一声,碗碟倒将下来,白花花碎了一地。

    百里弈见状傻了眼,又见王得根一张黑脸转而变青,自知大事不妙,忙陪笑道:“大不了把工期延长喽。”王得根暴喝道:“阿获――”

    喊声未歇,阿获便已急急冲进,由于跑得太快,一时定不住脚,险些一头扎进柴堆,也亏得他将身子一低,猛然大跨一步,这才站稳,可脸上横肉随即扭曲了,原来他一脚踩进碎碗堆,而他脚上穿的是破草鞋,瓷片登时扎进脚肉,他疼得呲牙咧嘴,扭曲了面上横肉。

    阿获暴跳如雷,揪起百里弈便往碎碗堆里摔,尖锐的大小瓷片刺入百里弈的背脊,百里弈疼得惨声大叫,挣扎着从碎碗堆起身,不想阿获又将她推倒碎碗堆,从王得根手中夺过扫把,狠狠朝百里弈身上打去,百里弈背上、手上本已扎了无数碎片,阿获再这么几抡,那些瓷片入肉更深,百里弈疼得尖声哭喊,左右滚翻躲闪,口中求饶不断,而地上却有更多的碎片扎入肌肤,百里弈浑身钻痛难当,又喊又叫,更兼抽搐发抖。

    那厨子不忍再看,站在锅旁炒菜,拿铲子的手却一个劲儿发抖。劈柴的埋头劈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王得根担心百里弈的喊声惊动酒楼食客,搅了他们的食欲,忙喝道:“只要你不喊不叫,我就让阿获住手,不然,就将你活活打死!”

    百里弈闻言忙咬住嘴唇,阿获这才住手,王得根道:“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完后接着洗碗!活没干完,别想吃东西!”他说完便带阿获回大堂了。

    百里弈生怕惊动王得根,只能咬牙承受浑身上下如锥刺般千百处刺痛,她呜呜咽咽地低声抽泣,拔出两手可及的瓷片,很多瓷片已深嵌入肉,她拔不出,看不见,也摸不到,满身满手是血,但她还有很多活没干完,活没干完,她就会被饿,她怕极饥饿的滋味,于是勉力拾起扫把,打扫碎片,为了强忍剧痛,她一直咬紧牙关,牙也被咬得生疼,似乎牙齿也快被咬得崩裂了,但这点疼痛与她满身密密麻麻的的疼痛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百里弈只觉得自己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艰难,她好不容易扫完地,碗碟已经堆叠得如小山般高了,她没有时间喘息,忙小心擦洗起来,伤痕累累的血手伸进油腻的汤水中,带咸味的汤水触及伤口,百里弈登觉双手如伸至滚滚油水中一般,十指连心,她惨叫一声,几乎晕厥,却又忙不迭地擦洗起来,汤水被鲜血染红了,成了殷红的血水,她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手上不再流血,疼痛麻木,双手如纸一般白无血色,肿胀竟像十根萝卜,她咬咬牙,全都承受下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等待一个逃走的最好时机。

    三更已过,碗碟却依然堆积如山,百里弈尤在擦洗,她浑身疼痛,双手僵硬,动作迟缓,又兼冷饿交加,抬头看到窗外皎月当空,低头见自己满身血污,苦不堪言,不禁泪如雨下,心中苦道:“赏月观花只是富贵闲人的消遣,什么良辰短暂,志士惜日短,全是谎话!落魄之人挨得一刻是一刻,只怕片刻难挨,度日如年,哪里还有什么心情欣赏良辰美景!”但她手上丝毫不敢懈怠,“现在逃走还不是时候,明天半夜吧,他们应该会松懈一些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会没命!”

    等到这一天的碗碟洗尽,东方已白,百里弈昏昏沉沉中闻到一股恶臭,原来阿获将一碗馊泔水端到她面前,冷道:“吃吧。”百里弈愤恨无比,怒道:“我不吃!这样脏的东西连猪狗都不会吃!”阿获将碗中酸饭腐菜倒在地上,冷笑道:“你居然还将自己当人看?不吃拉倒,你就等着饿死吧!”

    见阿获离去,厨子低声道:“饿死不划算,你要是干得好,他们或许会赏你一口剩饭剩菜吃,倘若不然,只怕这臭的也轮不到你吃!”百里弈想道:“只有吃饱,才有力气逃走!”她伸手抓起地上腐烂的食物闭目便往嘴里塞,酸腐的饭菜夹杂着泥沙,委实难以下咽,但逃走的欲望如此强烈,竟令她含泪硬吞了下去。

    好不容易天色暗下来,这一天要结束了,她见来往的人少了,便盘算着如何逃出去。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厨房侧耳倾听,四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记得来时的路,门在大堂前,她便往大堂摸索过去,店中门板早已安上,此时伸手不见五指,她生怕碰到桌椅,发出响声,于是缓慢地往前移动着,她伸手小心探着,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她怕碰响任何一件物事,惊醒店里的人。

    她感觉自己离出去的门越来越近了,心越跳越快,几乎都到嗓子眼了,心道:“只要过了这关,我就可以逃出去了,不用洗碗碟做苦工,不再被折磨了!”她的手已摸到门板,大堂突然亮了,王得根和阿获出现在她面前,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但仍忍不住狡辩道:“我来看看门关好了没。”说话声音极轻,她已然意识到这是最蹩脚的谎言,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无数次无论她用何种方法,溜出百里山庄都是件极容易的事,不是她聪慧过人,而是庄中小厮不敢得罪她,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而她能从魑龙、魅狐手中逃脱,更是凭借了他爹鬼斧神工的杰作――羁縻山。

    王得根暴喝一声:“老规矩!”阿获冲上前,一把揪住百里弈的头发,猛往饭桌上撞去,“砰砰砰”百里弈的脑袋应着他的手随起随落,饭桌登时鲜血淋漓,百里弈额上旧伤加新伤,只撞了数十下,她便晕过去了。

    百里弈迷迷糊糊不断做梦,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了过去,又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满桌子好吃的东西摆在眼前,她拼命吃起来,可怎么都吃不饱,而且越吃越饿。一会儿又梦见自己生病了,床前围了好多人,她的几位哥哥焦急地看着她,对她嘘寒问暖,百里不器接过寻梅手中的药碗,坐到她床边,柔声道:“弈宝贝,把药喝了,你的病就好了,也就一点也不难受了。”纫兰将她扶起,百里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可是病似乎一点也没有好转,她还是觉得头昏眼花,浑身难受,她大喊药不灵,爹爹欺骗了她,爹爹就不见了,哥哥们也不见了,百里弈大哭。

    接着她又梦见自己掉进一个深渊,那里有很多大如拳头的蚂蚁,它们长着锥子似的嘴巴,全都围着她啄咬,她惊恐万分,大声呼救,时而看到温文尔雅的欧阳觉,时而看到不怒自威的百里不器,时而看到慈祥的外婆和奶奶,时而看到她的几位哥哥,可他们所有人似乎都看不到她,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她又看到沈铭从上边经过,她大喊:“沈大哥救我!”沈铭转身怒目俯视,冷道:“谁是你的沈大哥!”抬掌便朝她头上猛击而来,那一掌正中她额头。

    百里弈“啊”一声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头痛欲裂,努力想睁开眼,可眼睛像被针线缝上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她伸手揉眼,发现眼皮上满是血痂,她扳开眼睛,额头猛然一阵剧痛,几欲昏死,她微微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厨房角落处的柴堆上,脚踝上似有重物压着,她喘息着微微侧头目视,惊见脚上锁着好大一副铁链,令她根本无法抬脚,带着如此笨重的铁链,行走尚且艰难,她该如何逃脱?逃离三饕楼突然变得像登天一般艰难。

    她终于心灰意冷,心中的傲气也早被消蚀殆尽,她反而静下心来,只觉得此时又饿了,心中叹道:“从前不知饿滋味,而且老是觉得太饱,撑得难受,可长辈们还一个劲儿送来好吃的东西,太多东西都被我赏给下人,或是偷偷扔掉,如今却总觉得饿得慌,报应啊!”

    厨子见她醒了,便跑了出去,不久,便和王得根一道回来,王得根冷笑道:“还敢跑吗?”百里弈竟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王得根道:“醒了就给我洗碗,没用的东西!居然昏睡了三天三夜,害我这酒楼里这三天忙的连跑堂都得抽空进来洗碗。”百里弈挣扎了一下,但仍起不来,那王得根便从柴堆中抽出一根长藤条,用力往百里弈身上抽打,口中叫道:“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

    厨子小声道:“王掌柜,她烧刚退,怕是没力气干活了。”王得根火气更大了,咆哮道:“活你只干一天不到,睡倒是睡了三天三夜,不干活就想有吃的?做梦!”“王掌柜――”大堂有人喊,王得根丢了藤条,急忙跑出去了。

    厨子乘机给百里弈倒了碗水,扶起她,喂她喝下,百里弈勉强撑坐起,但是铁链太沉,又且此时她周身无力,实在挪动不了,厨子便将那铁链托起,百里弈这才挪至碗碟旁,有气无力地拿起麻布,她手上无力,拿捏不住,那碗才提起,便又掉了下去,“砰”一声摔成了两半。百里弈一听摔碗的声响,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口中颤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

    那王得根进来见碗又被百里弈摔碎了,只当百里弈故意和他对着干,对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厨子忙道:“王掌柜,您别打了,打得她浑身是伤就更加干不了活,要是真把她给打死了,您的亏可就大了。”王得根觉得有理,又见百里弈瑟瑟发抖,惊惧无比,显然刚才不是故意的,谅她也不敢再摔碗了,这才住了手回转大堂。

    王得根走后,百里弈抱膝犹自哆嗦半晌,惊惧之色方减,定了定神,小心擦洗起碗碟。

    百里弈擦洗碗碟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此后没有打破过一口碗碟,身上伤势也渐渐好转,但深入肌肤的不少瓷片仍留在体内,刺痛时不时侵袭,每当疼痛袭来时,她就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因为她知道呻吟不但不会博得怜悯,反而让人觉得她在偷懒,稍不留神,密如雨点的拳头便又要加身了。

    她也不再哭泣,在三饕酒楼,根本不会有人同情她的眼泪。她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也不需要说话,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她常常一整天不说一个字,由于不说话,只干活,王得根终于允许她不必再吃三饕酒楼的猪食狗餐,可以吃上一顿食客留下的剩菜残羹,要知道她从前的口粮是从三饕酒楼所养畜生口中分得,王得根曾埋怨因为有她,看门狗都少吃了好几顿,猪都瘦了好几圈。

    她想多吃一顿,活也就跟着更重了,除了要洗所有的碗碟,还要洗王得根一家子换下的衣服、被单,还要劈柴,可她不但不推辞,不抱怨,而且干得更起劲,每天吃不饱,每顿吃不饱,饿,时时饿,王得根给的食物远不能充饥,只能系命,她实在是饿坏了,也饿怕了,于是她很努力,在进三饕酒楼的第二个月就已能很快将所有碗碟洗尽,还主动要求王得根给她更多的活儿干,在三饕酒楼,只有干的多,才能吃的多。

    王得根应她的要求,将原先负责劈柴的辞退了,那劈柴的也像当初那老妇离去前一般咒骂百里弈,可此时的百里弈不但不觉愧疚,反而很是快活,因为她终于可以多吃一顿了,她甚至觉得如果给她斧子让她去杀了那劈柴的,她也愿意,只要给她饱饭吃。

    百里弈自小娇生惯养,从来不曾握过斧头,刚开始一斧头砍下去,那柴桩只开个细缝,而且还往往没砍在柴桩上,几次险些砍在自己脚上,磨得满手血泡,血泡再被斧柄磨破,于是灰色的斧柄便染成血色,日子一久,她的手变得又粗又糙,而且长满茧子,手上的力道竟也跟着大起来,劈柴不再费事,先前积累的活儿也渐渐弥补上。于是脚上锁着大铁链,百里弈挪动一步也难,但走得多了,竟也习惯了,渐渐地她能行动自如了。

    她终于不必挨饿,可除去吃饭、睡觉总共不到三个时辰的时间,她所有的时间都在干活,柴劈得累了,她便洗碗洗衣,洗得手指浮胀了,她便又抓起斧头劈柴。她干活勤快,甚至拼命,王得根也不再轻易打她了。她觉得自己手脚气力都大多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娇滴滴,四肢无力的娇小姐。

    干的活一多,人也特别容易累,她每天都疲惫不堪,因此倒头便睡,没有时间多想,只有在梦里,她常常会梦见她的亲人,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过去的百里山庄,梦见她又过生日了,一家子全围着她,她笑啊笑啊,每每总会笑醒,可奇怪的是眼角总是湿湿的,连头发也被泪水沾湿了。她明明是笑醒的,可是心中沉闷异常,更有无以名状的惆怅和苦恼将她层层包裹,她心有不甘,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伤愈之后,她不再做浑身吃痛的梦,于是她喜欢上做梦,因为只有在梦里,她才能见到她的亲人,她才能回到过去,尽管她明白梦只是梦,永远是梦,但她还是忍不住喜欢梦里的世界,只为贪恋那片刻的虚幻的温馨。

    有时候,梦中的她竟清醒得记得发生过的一切,知道眼前只是梦境,可她仍然不愿走出,更不愿打破梦境,只愿在梦中徘徊,凄恻而伤感地看着梦中的每一位近在眼前,而又远在天涯的亲人。在做苦力的日子里,旧梦竟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可令她恼恨的是她常常连续几夜什么都梦不到,或者竟梦见自己还有大堆活没干完,梦见王得根那张狰狞凶狠的脸和阿获巨大的拳头,然后她从梦中惊醒,一脸的失望与惊惧。

    是夜,她梦见了沈铭。沈铭温柔地冲她微笑,牵着她的手,柔声道:“弈儿,我好想你!”百里弈问:“那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沈铭道:“我怎舍得离你而去?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永远都在!”百里弈闻言笑得好开心,沈铭将“暗飞声”放在唇边,吹奏起《蜉蝣》,那正是她唱过的曲子,沈铭一吹,她便歌唱起来,还一边起舞,跳的正是从买买阿哲族人那里学来的舞蹈,她在舞得高兴,突然王得根和阿获出现了,而地上不知何处多出无数碎碗,更有无数碗碟从天而落,她忙去接,可接住这个,那个摔落了,她惊慌失措,而地上的碗碟碎片越来越多,到处是白花花的,就像积了层厚厚的雪,王得根和阿获狰狞的面孔渐渐逼近,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百里弈大喊:“沈大哥救我!”突然含辞出现了,她笑着挽过沈铭的臂膀,沈铭不再看她,转身便和含辞一道离去,凭她怎么呼喊都不再回头,而且越走越远,背影越来越小。

    百里弈惊觉,不想一眼看到王得根,他正盯着她看,见她醒来,问道:“除了唱歌,你还会什么?”百里弈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那王得根继续说道:“比如琴筝、琵琶,随便哪样,会一样吗?”百里弈道:“只会琴。”王得根突然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叫道:“太好了!你白天不用干活了,只需在屏风后面弹琴唱歌。”原来百里弈在梦中唱歌,吵醒了王得根,王得根觉得她嗓子动听,想到用她的歌声来吸引顾客,招揽生意。

    王得根见百里弈迟疑不决,忙道:“如果你用心唱,唱得好,晚上也可以不用干活。”百里弈垂视地面,低声道:“我情愿继续干粗活也决不卖唱!”王得根怒道:“不干是吧,那就别想吃饭,我先饿你三天,看你是不是还有力气说不!”

    百里弈被锁在堆积废铜烂铁的仓库,整整饿了三天三夜,此时手足无力,胃中绞痛,两眼昏花,饶是腹有良谋,胸藏甲兵,此时只怕也饿得苦于既不能思想也难以动弹,饥饿的感觉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恶魔在刮刻她的胃,吸吮她的脑汁,放干她的鲜血,那种折磨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好恼,为什么自己苦苦劳作,不但不能减少他们对自己的折磨,反而还要继续挨饿受苦,更有甚者,他们甚至要她放下尊严去卖唱,她知道自己在人世间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最多活不过九个月,除非她遇到医魔南绶,可南绶凭什么会去救她,也未必能救得了她。就算南绶愿意施救,也救得了她,可南绶在哪?她出不去三饕酒楼,纵然出得去,也难以找到南绶其人。

    她觉得自己再没生的可能了,横竖是死,为什么要苟且偷生,凭她之力,这九个月能有什么作为,别说是报仇申冤,夺回百里山庄,就是温饱也难以解决。此时她竟只求速死,想到死后即可与亲人团聚,心中感到一片暖意,一丝欣慰,眼中闪出柔和幸福的光芒,但她随即便想到沈铭,从此便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穷困潦倒的我,我又何必想要见到他?他……他好无情!好狠心!他喜欢的一直都不是我这个人,只是我的背景,我的身份,他想借百里山庄的势力来达到他报仇的目的!我好愚蠢,竟引狼入室,如果我当初向父兄揭穿他不是秦诤的真相,赵殷雷就不会狗急跳墙背叛我爹,沈铭也没有机会将我带到幽冥谷,百里山庄也就不会遭此劫难,纵然有此劫难,有我百里弈与父兄并肩作战,同仇敌忾,百里家哪会这么容易被灭门!不行,我不能死,我若是死了,他更得意了,我必须活着,而且一定要有权有势!”

    百里弈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喊道:“我饿!快给我吃的东西!”隔了许久,仍不闻声响,她抓起一把泥土便往嘴里塞,这时阿获开门进来,见状大笑道:“真是天下奇闻,这人一旦饿急了,连泥巴都肯吃!要是没有泥巴,只有一堆屎,是不是连屎也给吃?哈哈……”

    百里弈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穿着寒酸,想必家中也是极困难的,同是不幸之人,苦命人奈何折辱沦落人!”阿获闻言怒道:“谁说我寒酸了!我叫你说我寒酸!叫你说我寒酸!”说着便对百里弈拳打脚踢,百里弈蜷缩一团,咬牙承受,她既没有抗衡的本事,也无还手之力,就连喊疼的气力一并全无。

    阿获到底害怕万一打死了她,自己没法向王得根交待,暴打一会儿便住了手,问:“掌柜的意思,你可答应了?”百里弈略微点头,阿获便将她提起,一直拖到厨房,对厨子道:“给她点猪食!”

    阿获走后,厨子舀上一碗剩饭,百里弈用泥手抓着米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吃东西不再像从前那般讲究礼节,已经和乞丐,甚至牲畜没什么两样。蓬乱的头发,淤青的脸颊,厨子看着她的样子,不禁叹息着摇了摇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