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困青楼长歌当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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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得根令百里弈坐在面朝大街的栏杆之后,又用屏风将百里弈四面围起,这百里弈在他看来实在是太丑,客人见了她,只怕多半要被吓跑,但她的歌声却着实甜美诱人。

    百里弈在栏杆后,屏风里拨弦轻唱一曲,便有不少路人驻足仰观,可只见屏风不见歌者,百里弈在路人看来显得更为神秘,进门食客由是更增,王得根喜不自胜,只是那客人免不得要求一见百里弈的真面目,王得根自是不允,说道那是他的亲妹子,如何能抛头露面!又说这是酒楼的规矩。

    客人每每心有不甘,欲寻机见上一面,但有阿获挡着,无人得见百里弈模样,众人心痒难耐,苦于无计可施。前来听曲者益发不计其数,来者少不得边听边喝几口美酒,如是不到五日,酒楼盈利与日俱增。

    是日,当地有个员外带着一帮家将也进来喝酒,那员外只听了一小会儿,便示意众家将冲了上去,四人绊住阿获,余者将那屏风推倒,一见百里弈,众人惊叫一声,都傻了眼,所有食客都怔住了,他们不敢相信这些天他们追捧多日的竟是这等一个奇丑不堪的女子,不禁觉得五脏翻腾,皆欲作恶,众人在哄笑声中鸟兽散。

    百里弈吓跑了食客,王得根无比恼怒,抬手便要殴打她,不想刚抬起的手竟被人牢牢钳住,丝毫难以动弹,眼前不知何时冒出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分明是一只白嫩的玉手,但却如铁钩般抓得人剧痛难当,只听那妇人道:“打坏了可就不值钱了!”

    王得根奇道:“这丫头已经不值钱了,难道还打不得?唉?你是什么人,我打我的人,干你鸟事?”王得根想挣脱开她的铁钩手,不想越是动弹,那铁钩收得越紧,急叫:“哎呦,姑奶奶饶命!”

    那妇人这才松了手,说道:“你开个价,这丫头我买了!”王得根觉得不可思议,奇道:“你要卖她?”心下道:“这么个丑丫头,除了有副好嗓子,什么都没有,这女人看中她什么了,竟要买她?”妇人点了点头。

    王得根觉得这女人是个练家子,而且只怕来头不小,他不敢得罪,百里弈在他看来除了干活还算勤快,此时已别无用处,如能用她换几个钱,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当下道:“这丫头干活很卖力,少说也值……”他抬起一只手,妇人问道:“五十两银子?好,成交!”

    王得根吃了一惊,他心里想的可是五两,万万没想到这妇人报价如此之高,心中疑惑,不禁又看了百里弈一眼,觉得她实在不值这个价,莫非这妇人是她的亲戚?机不可失,于是忙伸出另一只手道:“别忙,是一百两!”他已打好如意算盘,先开价高些,如果那妇人嫌价格贵了,他再给她降价。

    那妇人当下便丢出一袋银子,里面足足一百两,王得根一一咬过,确实不假,问道:“她可是你家亲戚?”妇人道:“不是。”王得根问:“你认得她?你们是熟人?”妇人拉过百里弈道:“不是。”王得根更不解了,问道:“那你为什么出那么高价买这样一个丑丫头?”

    妇人微微一笑,俯身以指掐断百里弈脚下铁镣,起身抬手扯去百里弈脸上黏贴着的大黑痣,又将她的假眼皮撕去,笑道:“她若是丑丫头,只怕这普天之下再没俊丫头了!”百里弈此时脸很黑,唯大黑痣下的肌肤甚是光洁白皙,显然她的黑脸是涂抹出来的,王得根和阿获登时震惊了。

    王得根无比后悔,但都已经卖了,而买主又是个厉害人,如何还能反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百里弈,心道:“真是可惜了,这么个标致的丫头,可不只值这钱啊,我刚才若是再翻倍,这妇人也必定答应,白白亏了一百两银子啊!”

    百里弈心中却是七上八下,觉得这来路不明的妇人,看人如此之准,想必阅人无数,又兼身怀绝技,只怕不是寻常妇人,她重金买下自己,却是意欲何为?但她毕竟是女人,想到自己落在女人手里,好过落在男人手里,况且从此再无须受阿获和王得根的暴打,再无须没完没了地做洗碗、洗衣、劈柴的活儿,就此逃离饕口,心中不免暗暗欢喜。

    没有镣铐绊脚,百里弈顿觉自己步履轻松异常,几步便走出三饕酒楼,她在离开之际,不免soudu.org回头看了眼那块巨大的招牌,这块招牌曾令初来乍到的她发笑,此时再看,那“饕”字左上角的“口”字其实就是个血盆大口,吃人的血盆大口,而她就在这样一张大口里苦苦度日,这两个多月在她看来,每过一天都像过了一世一般,她实在太苦太累了,身心的折磨,早已令她疲惫不堪,痛苦不堪。“我终于熬过来了,这种日子终于结束了。”她在心里这样庆幸。

    妇人见她看着那块招牌发怔,奇道:“你不会不舍得这里吧?”百里弈与那妇人略一对视_4460.htm,便觉得这妇人的目光也像那饕口,那目光似乎也能把自己吞噬,不禁打了个寒战,忙道:“当然不会。夫人,您救了我,我从此就是您的丫鬟,凭您使唤。”

    妇人微微一笑,拉着百里弈的手惋惜道:“真是可惜了,你要是早一天遇到我,这手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百里弈低头看自己的手,她此时的手粗糙无比,而且长了不少茧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百里弈自然不能接受这样一双手,微微叹了口气。

    妇人笑道:“别担心,我是不会让你干粗活的,将养一阵子,你的手自然可以恢复了。”百里弈又惊又喜,问道:“你真的不让我干粗活吗?”妇人柔声道:“你长得那么叫人心疼,我怎舍得!”

    百里弈这些日子受尽百般苦楚,自回山庄之日起,再没有人对她说过好言好语,此时有个妇人对此和气地待她,又说不舍得叫她干粗活,心中激动无比,颤声道:“夫人你真好!”

    妇人道:“别再叫我夫人,我可听不惯,我叫水盈盈,大家都叫我盈盈姐,你也这么叫吧!”百里弈欢快地说道:“是!盈盈姐!碧水盈盈,盈盈姐的名字当真柔美如水!”

    水盈盈问:“你不但模样俊,歌声美,还弹得一手好琴,说起话来文绉绉,竟将我家紫凝姑娘也给盖过去了,你从前是个千金小姐吧?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都有什么过去呢。”

    百里弈恻然道:“我叫燕莠,只因家道中落,举目无亲,不得已四处流浪,饥饿难耐之际吃了顿霸王餐,不想被扣留做苦力,掌柜无意中得知我能弹会唱,于是……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

    水盈盈轻抚百里弈的柔发,微笑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跟着我从此不但不会挨饿受冻,也没人敢叫你做苦力。”百里弈侧头看水盈盈,她看上去三十多岁,眼角有不少鱼尾纹,她一笑,那些鱼尾纹便聚在了一起,将她的两只眼睛拉成了两道细缝,她笑得甚欢,配以浓妆艳抹,显得有些妖媚。百里弈觉得她的笑是由衷的,欢喜的,可不知为何,这笑让她觉得陌生,甚至心慌,那似是一张永远无法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笑容。

    水盈盈带着百里弈走进应天城,京都气象果与大阙不同,纷乱而华丽,喧闹而有序。看着周遭的繁荣,百里弈边走边想:“皇帝就在应天,沈大哥也会来应天,许能得见……”她忽然蹙额,暗自思量:“百里弈啊百里弈,你如何这般糊涂,居然还想见到他,他可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钱权于人何等重要,只怕他想见我的一天,须是我百里弈声名显赫了吧,若真到了那一日,他便是想见我,我难道愿意见他?呵,我真是白日做梦,我百里弈哪里还会有那样一天!这思君如流水的毒……鬼公子的书……唉!我该怎么办?”

    她二人行了片刻,水盈盈在一处楼阁下驻足,百里弈抬头见匾额上书殷红似血的“春满楼”三字,字迹妩媚婀娜,似出于女子之手,丝竹之声不时由内传出,肆无忌惮的笑语声更是接连不断。

    百里弈问:“盈盈姐,这是什么地方?”水盈盈笑着携了百里弈的手便往内走,边走边道:“以后这就便你的家了!”

    有妙龄少女迎上前,笑道:“盈盈姐你可回来了!呦,这是新来的姑娘吧,长得可真水灵,就是……有些邋遢!盈盈姐你是打哪捡的?”水盈盈道:“也不怕嚼烂了舌头,该干嘛干嘛去!”

    这时,有个脖子上挂着一圈红丝巾的男子过来一把搂住那妙龄少女,口中叫道:“你这小骚蹄子,原来是躲这儿来了,叫爷好找!”说完便去亲那少女,百里弈忙别过脸,又见周围男男女女又是喝酒又是调笑,再不然就是相拥上下楼,百里弈她当即想到此处便是青楼,她大惊失色,抬头便见水盈盈正盯着她看,微笑道:“怎么?不自在了?”

    百里弈心道:“我出了虎口,却入了狼窝!”她环视周围,见有不少人杵在角落处虎视眈眈,她想起在三饕楼时,逃跑不成被暴打的情形,想起打碎碗碟后的悲惨后果,想起因为拒绝卖唱而被饿了三天三夜,那些痛苦,她此刻越想越觉害怕,况且青楼与三饕酒楼不同,青楼有的是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姑娘的法子,只怕还要惨烈上千百倍,水盈盈的功夫又在阿获之上,青楼中会拳脚功夫的龟奴更是数不胜数,她知道自己眼下逃不了,水盈盈对她也颇为防备,这回不得不学乖,于是干脆低头不语。

    水盈盈领百里弈进了后院,说道:“你应该知道春满楼是什么地方,也应该知道我买你是为什么,你应该又吵又闹才是,为什么这么平静?莫非你想寻机逃跑,须知进我春满楼的姑娘,没有竖着出去的!”百里弈道:“盈盈姐买我一为救我,二为赚钱,没有盈盈姐,我早已被王得根他们给打死了,盈盈姐于我有莫大的恩情,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岂有不思图报之理?既来之则安之,我为什么要吵闹,吵闹于我并无好处,况且我只要让盈盈姐能赚饱钱,盈盈姐喜欢我还来不及,又怎会刁难于我?况且盈盈姐是真心待我好的人,我哪里需要吵闹呢?除非盈盈姐将我赶了出去,断了我的衣食之源,我才要吵闹呢!”

    水盈盈静静地听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不像有些姑娘非得等到我拿出绝招,才向我讨饶,既白白吃了无数苦头,又是一般结果!还有些姑娘嘴上应承,背地里却耍花样,想着溜走的法子,被我捉住后,我就将她们的脚趾头一个一个地削下来!”

    百里弈听得出水盈盈是在危险她,心中着实惧怕,但脸上只微微一笑,说道:“盈盈姐可真仁慈,要我说啊,应该将那些想逃跑的人的整条腿给削下来才是,叫她们再也跑不了!”水盈盈道:“那可不行!没脚趾头的美人照样能养眼,照样能接客赚钱,若是连腿也没了,就不值钱了。”百里弈笑道:“还是盈盈姐想得周到!”

    水盈盈将百里弈交给一个婢女,吩咐道:“伺候她梳洗打扮起来,然后就接客!”说完盯着百里弈的脸看,似乎只有看到百里弈慌乱的神情,她才能定下心来,不想百里弈不慌不忙地在梳妆台前坐下,又将妆奁徐徐打开,闻了闻,然后闭目细品,微笑道:“看来盈盈姐只懂得赚小钱,而不懂得赚大钱!”

    水盈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想只卖笑不卖身,这可由不得你!”百里弈笑道:“世上可有享有清誉的青楼女子?无稽之谈吧!可有守身如玉的烟花女子?荒谬之极吧!盈盈姐真的多虑了,我既然进了春满楼的门,就是春满楼的人,与春满楼自是生死与共,祸福相依,难道盈盈姐不希望春满楼财源广进?”

    水盈盈心道:“谅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你想逃脱更是千难万难!”说道:“说说你的主意。”百里弈道:“触手可及的东西再好,也往往是低廉的便宜货,值不了几个钱,就像这胭脂,确是香得不得了,可惜如此轻易便让人闻到了,就再也不能叫人牵肠挂肚了。”

    水盈盈道:“别东扯西拉的,尽是废话!”百里弈道:“盈盈姐莫急,我的主意便是……姐姐何不将我待价而沽?我于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人莫不以附庸风雅为好,而我自负棋艺无人能敌,胜我者即可得我!若得众人与我下棋,我博盛名,姐姐财源广进!何乐不为?”水盈盈略一沉吟当即便道:“可以一试!”

    百里弈见水盈盈离去,松了口气,细看镜中婢女,黄发麻脸,年约十三,动作甚是麻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婢女道:“云霓。”百里弈又问:“你在这呆多久了?”云霓道:“七年。”“都有什么亲人?”“没有。”百里弈又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忘了。”百里弈不禁回头看了眼她,奇道:“怎么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你不喜欢说话?”

    云霓住了正在忙活的手,怔怔地不知所措,百里弈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她也是个可怜的人,似乎自小被吓大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