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弈嗤笑道:“你们连鬼公子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想得到他的书?”老妇怒斥道:“你说什么!谁说我不知道鬼公子是什么人,他是奇人,不管是谁,只要得到他的书,就能称霸武林!”
云南与江南武林相距甚远,音讯少闻,这蛊毒圣姑因容貌已毁,平素不大在江湖上走动,对中原江湖事知之甚少,只因听说江湖人都在找寻鬼公子的书,又听说得此书,得天下,因此上才迫不及待地想得到鬼公子的书,她急于报仇,认定无风不起浪,鬼公子的书决非捕风捉影之事,至于鬼公子是什么人,这书中又有什么秘密,却是一概不知,也没有细究,想着得到这书了,一切自然揭晓。沈铭虽然去过大阙城,也打听过鬼公子之书,但江湖人也是人云亦云,对于鬼公子这人也是传得神乎其神,只怕没几个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今他得知此书确实不在百里山庄,那么要到哪里去寻找,当真云里雾里。
百里弈对老妇道:“圣姑,我倒是可以告诉您一些关于鬼公子的事,说不定能助您早日找到鬼公子之书,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好生安葬我表哥。”百里弈称蛊毒圣姑为“圣姑”,而且一口一个“您”,大出老妇的意料。
这老妇平素很少露面,但一露面,必然出手,她的毒无人能解,无人能防,而别人对她施毒,总是能被她一一化解,擅长使毒的门派大都从心底里佩服她的制毒、施毒、解毒之能,碰到对手时为了炫耀自己所制毒素的厉害,喜欢把她搬出来,一来抬高自己身价,二来也是防止引得蛊毒圣姑前来挑战,蛊毒圣姑虽不常出门,但名声不小,可“蛊毒圣姑”是他们私下的称呼,事实上,人人对她是唯恐避之不及,还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称过她为“圣姑”,百里弈口齿伶俐,语声清脆悦耳,一声“圣姑”听得老妇好生舒爽,不禁飘飘然,愠色亦减,当下道:“你若当真知道,我倒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你若胆敢欺骗于我,我须得叫你生不如死!”
百里弈回头看了眼秦诤的尸身,心道:“这老妖婆能这般残忍地对待表哥,自然也会那样对我,沈大哥说的对,我须得想法子离开这里,眼下先稳住她再说!”说道:“圣姑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我便是有九条命,也不敢欺骗圣姑啊!”百里弈因有个做武林盟主的父亲,平素听惯了谄媚之言,见惯了谄媚之举,而她偏又心思灵巧,于谄媚之道竟无师自通,虽说的夸张,但她一本正经,徐徐道来,言辞恳切,竟如真的一般。沈铭知她此言非出真心,但见她表情严肃,好似真的一般,不禁觉得好笑。
那蛊毒圣姑喜欢清静,因此谷中下人大多被她割掉舌头,含辞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别说是谄媚之言,便是一两句舒心动听的话也从来不会说,沈铭十分敬重蛊毒圣姑,在她面前从来寡言慎语。蛊毒圣姑虽然年高,但平生何曾听过半句奉承话,此时心中自然欢喜无比,但她不苟言笑,此时冷着脸道:“刚才你不是还嘴硬得很嘛,如何此时倒变了个人似的,这般知趣?真是比翻书还快!”含辞道:“你少拍我师父马屁,我师父可不吃你这一套!”
百里弈微微一笑道:“圣姑又不是马!先前是我愚昧无知,想起对圣姑的不敬,我追悔莫及,决定将功赎罪,只要是圣姑的问题,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妇道:“那你说鬼公子是什么人?”百里弈道:“对于鬼公子其人,听说他二十多年前便死了,那时我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了。”老妇怒道:“你这混账丫头,居然敢耍我!”百里弈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关于鬼公子是什么人的问题,我倒是问过欧阳老师。”老妇这才平息了怒气,百里弈道:“圣姑,我的话有点长,可这里没有可以让您坐下来的地儿,不如……”
老妇当下带着他们走出地牢,行至堂前,在躺椅上轻轻坐下,说道:“现在你可以说了。”百里弈道:“圣姑,我好饿,都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老妇示意下人去准备膳食,饭菜端上,百里弈一看傻了眼,全是素食,此时腹中饥饿,少不得一一吃了,老妇心道:“她分明是饿极了,却依然如此不紧不慢地用饭,倒是个知礼的!”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婢女将餐具撤下,百里弈起身,裣衽施礼,笑道:“想不到幽冥谷的素食如此精致,圣姑去过应天?”老妇一怔,冷道:“废话少说!”百里弈道:“我问欧阳老师鬼公子是什么人,欧阳老师说……”百里弈只说了一句,但语涉欧阳觉,想起欧阳觉已经死了,此生再也见不到他的面貌,也再听不到他的声音,心中悲伤,一时哽咽了。
含辞道:“不会说了吧,我看你根本就是不知道!师父可不能轻饶她!”百里弈道:“关于鬼公子的事是欧阳老师告之的,可欧阳老师已经……我以后若有疑惑,永远不会有人能替我解答了,我岂有不感伤的道理?圣姑,如果您是我,至亲至敬的人走了,您也会伤心的对不对?”百里弈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时间,老妇本来心有怒火,闻听得她如此相询,心中一沉,看着满屋子的白幡,幽幽地叹了口气,百里弈的话正说中了她的伤心事,原来沈富去世已有二十多年,而她正是因为心中悲恸,竟将这白幡一挂便挂了二十多年,披麻戴孝了二十多年,她心道:“对至亲至敬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至爱之人呢!”但她随即止住了悲伤,喝道:“不许再说这些废话!”
百里弈道:“鬼公子的真实姓名没人知道,他之所以被人称为鬼公子,是因为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他对于任何人的任何不可见人的隐私都能探查得一清二楚,江湖人一时被他搅得人心惶惶。”百里弈说得离奇,老妇抬眼细看百里弈,但见她从容不迫,说得煞有其事,而天下之大,本就无奇不有,这老妇也是颇有见识之人,竟也不怀疑,插话道:“这人是轻功奇高,你们不识,才当他诡异罢了。”
百里弈道:“圣姑一言,令我茅塞顿开,想必就是他轻功奇高!这鬼公子也不是什么人的秘密他都想感兴趣,他只针对那些有点名声的人,而且,他想查哪个人,那个人就逃不掉,而且一定能被查到,哪怕这个秘密只有这人自己知道,他可真是神人啊!鬼公子从不杀人,却有很多有名望的人因他而死,死的原因很多,有羞愧死的,有被吓死的,还有自杀的,没有死的,都是疯了的!你想啊,这不可见人的事被公之天下,这人还怎么活?羞愧都羞愧死了,再不然,得知鬼公子的下个目标便是自己,那是寝食难安,时时忐忑,如坐针毡啊,然后殚精竭虑,形容枯槁,鬼公子还没找上门,他就先被吓死了,吓不死的也都自杀了,最后活下来的,都是被逼疯了的!”百里弈说得眉飞色舞,三分像是在说事,七分倒像是在说书。沈铭并不相信百里弈所言,只当是她胡诌的,心中甚是忧虑,寻思道:“弈儿也忒大胆了,怎敢连她也戏弄,就算要编故事,也不能编造这等不着边际的话啊,倘若惹恼了母亲,这可如何是好?”
那含辞从未离开过幽冥谷,识见浅陋,好奇心却强,她虽然心里厌恨百里弈,但听她说得离奇有趣,竟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
百里弈继续说道:“可就在二十年前,此人突然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死了,毕竟是人都有死的一天,这鬼公子兴许真的死了吧,这对于那些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人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而对于普通老百姓却是坏消息,有鬼公子一日,那些人还不敢为所欲为,鬼公子一死,他们便肆无忌惮了。可偏偏发生了更为恐怖的事。”百里弈说到这儿,又停顿了,神经兮兮地左看右看,好像恐怖的事就在附近,含辞不禁向左右看了看。
老妇追问道:“什么恐怖的事?”百里弈道:“那鬼公子居然留下了一本书,那本书记载了所有他所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各派豪杰,无所不囊!只要是人,只要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十分惧怕该书落入他人之手,人人都去追查这本书的下落。”
老妇忙道:“这就是鬼公子的书!”百里弈道:“圣姑又说对了,就是这本书!我爹有很多眼线,他查到鬼公子曾住洞庭山,他就去了洞庭山,但是他没有找到鬼公子的书,只在一个石洞中看到一幅古怪的对联:‘归依七宝,援翰虞渊’。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至于我爹怎么弄到的这七宝佛珠,爹没告诉我,我也不得而知了。”百里弈说到此处,想到父亲曾几乎出动所有人去找她,显然父亲是关心她的,转念一想,如果鬼公子的书真在父亲手里,这书在父亲心中定然比她来得重要,心里一酸,但随即想到,父亲之所以如此看重鬼公子的书,原是为了天下武林的太平,百里弈不禁觉得自豪,心道:“虽然爹爹害死了欧阳老师,但爹爹毕竟是胸怀天下的大英雄!”
老妇沉吟道:“鬼公子的书,原来是这么个来历!”忽道:“丫头,你说这对子是什么意思?”百里弈道:“‘归依’,佛家语,佛界有三宝:佛、法、僧。佛教有七宝:金、银、琥珀、珊瑚、砗磲、琉璃、玛瑙。得三宝而国泰,得七宝而民安。您手上的这串佛珠正是由这七种珠子组成,归依七宝算是做到了,援翰是提笔写字的意思,想必下句指的便是这本书的下落。”老妇问道:“虞渊是什么地方?莫非鬼公子是在一个叫虞渊的地方写下的这本书?”
百里弈道:“《淮南子•天文训》云‘日至于虞渊,是谓黄昏;至于蒙谷,是谓定昏。日入于虞渊之汜,曙于蒙谷之浦。’这虞渊说的是日落的地方。”
“日落的地方?”老妇奇道,“那是什么地方?”百里弈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既然这对子出现在洞庭山,那么这个虞渊许是在洞庭山吧。”
老妇低头思索许久,心道:“这丫头博闻强识,聪慧乖巧,倘若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给我消遣解闷,倒是极好的。”说道:“你说得头头是道,我信了。看来,你的脑子怪好使的,你就留下来好好地给我想,什么时候想出了那书的所在,我便放你。”百里弈“啊”的一声,心道:“没头没脑的,这叫我怎么想,完了,我岂不是要终老此地了!”但她嘴上却笑道:“多谢圣姑恩典!”
沈铭松了口气,心道:“弈儿说得有眼有鼻,想是当真知道,倒是我多虑了。”含辞瞪着百里弈,心道:“师父竟不折磨她了!可恶!”
老妇见百里弈衣衫褴褛,又因与秦诤接触过,身上又脏又臭,她皱了皱眉头,吩咐婢女给百里弈换身干净的衣衫,但此处人人穿丧服,并无常服,百里弈是外人,蛊毒圣姑自然不肯让她戴孝,老妇看着百里弈出了半天神,忽对婢女说了几句悄悄话,那婢女一怔,领命施礼,带着百里弈退下。
老妇端坐在堂前,沈铭、含辞分坐两旁,过了许久,只听得叮叮当当的铃声传来,老妇忙向门口望去,百里弈在婢女的陪同下,款款行至,只见她头戴银冠、银花,耳缀银环,上著红色齐腰紧身短衣,肩披织花披肩,下穿百褶绣花裙,腰围挑花围腰,系银质围腰练,胸前戴有大项圈和大银锁,银锁上垂下银质珠穗,显得十分华贵富丽,浑身上下缀得许多银丝、银铃,是以一路走来,叮叮当当,甚是好听,只是衣服的颜色显得有点陈旧,银器也有些发暗,不如她自己的白玉佛珠和辟邪小剑来得光彩熠熠。
老妇怔怔地看着百里弈,脸上露出枯萎的笑容,百里弈虽然脸上有伤,但经过梳洗,在如此盛装之下更显粉雕玉琢,娇艳动人,沈铭不禁看得痴了。他们老少二人俱是这般光景,可气坏了含辞,含辞跺脚怒道:“师父,你怎么将你年轻时穿过的衣服给了那小妖精穿呢!”
原来这蛊毒圣姑见百里弈模样俊俏,声如银铃,竟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她虽然现下容貌已毁,但年轻时却是苗族姑娘中最美的一朵花。
百里弈穿着这身苗服却是苦恼万分,好不容易卸下个沉重的大金锁,如今偏又让她戴上个比金锁还大了六、七倍的银锁,心中烦恼,浑身不自在,但见沈铭这般看着自己,面颊酡红,这下更不自在了,她又见老妇如此感伤地看着自己,又听含辞说这衣服原是蛊毒圣姑年轻时穿过的,百里弈猜想她是想起了过去的事,如今时过境迁,不免感伤,于是上前,对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竟是苗女的礼节,原来百里弈眼见那婢女对老妇行的是不同于中原的礼节,她看了一眼便学会了,此刻用上,竟也像模像样。本来还只是形似,这一行礼,神也似了,只是百里弈身材娇小,那衣服并不合身,显得有些大,她虽行礼端正,但在大衣服之下,行动略显拙笨,嫣然一笑间,活脱脱就是一个可爱的布偶娃娃,老妇微微一笑。
沈铭心下讶然道:“母亲自父亲去世之后,从未笑过,此刻竟笑了,弈儿能令母亲开心,我自然也欢喜,只是弈儿并不快乐,如此,却苦了她了。”
此后,百里弈便在幽冥谷住下,她时常给蛊毒圣姑讲故事,她于典故传奇、稗官野史无所不知,那些故事全被她添油加醋讲得绘声绘色,她边讲述还边手舞足蹈地表演,常常哄得蛊毒圣姑开怀大笑,那老妇因此对她不但不为难,反而日渐友善。含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更叫她不能接受的是沈铭对她颇为冷淡,但对百里弈却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与百里弈说话时,每每柔声细语,好似那百里弈当真是粉团捏的,冰棱雕的,口气一旦大了,她便会被吹散、融化了似的,含辞气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蛊毒圣姑对沈富的死几十年来一直悲伤痛心,于是立下每月初一、十五都祭祀沈富的规矩,那两日,她和沈铭一道跪在灵前祭奠沈富,通常,蛊毒圣姑除了呆在灵堂,其他地方是决计不去的。沈铭若在平日只需早晚各上一炷香即可,而在这两日,须得在灵前长跪,等到一炷香烧尽,方可离去,其余时间,除了练功还是练功。
这一日正是初一的早上,蛊毒圣姑没有传唤百里弈,百里弈无须讲故事,于是独自一人呆在房内,她将房门紧闭,兀自缝补起衣服来,原来那老妇的衣服毕竟年久,质地不牢,再加上这些天,百里弈每日手舞足蹈,这衣服如何经受得起,但这衣服是蛊毒圣姑的,百里弈不敢让蛊毒圣姑知道自己把她的衣服弄破了,于是找来针线,躲在房中,偷偷地缝补起来,但她不会女工,缝了老半天,研究了老半天,仍是缝得歪歪扭扭,于是手捏长针,托腮思量,想着如何把此事遮掩过去,忽听得房外有人敲门,百里弈一惊,那针便掉了,她因还未补好,这针自然尚未剪断,于是那针便连着线,挂在她身上,而她的衣裙色花,慌忙之下一时也找不到那针的所在,起身忙道:“来了来了。”
敲门的是含辞,她冷冷地说道:“谷主让你速去嗟余只影阁。”百里弈道:“那阁在哪?”含辞努嘴道:“她会带你去。”百里弈见她身边还站着个婢女,百里弈便跟着那婢女走。
东转西拐走了许久,那婢女指了指一间屋子,道:“进去吧。”百里弈心中疑惑,那蛊毒圣姑多次传唤她,去的都是大院,怎么今天是去这样一间小屋子,她正兀自犹疑,那婢女猛地将她一把推入房中,百里弈扑倒在地,那门随即被那婢女关上,而且还给上了锁。
灵堂前,沈铭恭恭敬敬点上香,跪拜后,烧起纸钱。蛊毒圣姑站在棺材旁,抚棺哀思。含辞从堂外蹑手蹑脚地走进,也恭恭敬敬地在沈铭身边跪下,扭头抬眼看看沈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沈铭专心烧纸钱,并未理睬,但觉含辞时不时地扭头看自己,而且神情得意,沈铭不解,心道:“灵堂是无比庄严肃穆的地方,含辞自然也是清楚的,为何如此嬉皮笑脸?”他虽有疑惑,但此时不敢也不愿说话。
此时的蛊毒圣姑神情忧伤,陷入沉痛之中,无论出现什么异样她都感觉不到,甚至连多进来一个人也觉察不到,这一点是含辞熟知的,她是以如此大胆,不过,她也不感发出声响,只是默默地跪在沈铭身边。
一炷香燃尽,沈铭三叩九拜之后起身离开蒲团,悄然走出,含辞也忙跟着快步走出,沈铭这才问道:“这祭祀本来你是不用来的,你来干什么?”含辞笑道:“我陪你啊!”沈铭见她笑得诡异,心中不由得不安起来,道:“别跟着我。”
含辞撅嘴道:“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那个小妖精?”沈铭不悦。含辞道:“铭哥哥,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的,自从遇上了那个小妖精,你就对我爱理不理的,难道那个小妖精真有那么好吗?”沈铭道:“请你以后不要再开口闭口‘小妖精’。”含辞冷笑道:“以后?唉!没有以后了!”沈铭一惊道:“什么没有以后?”
含辞慢吞吞地说道:“铭哥哥,如果那个小妖精不再是清白之身,我想你一定不会再喜欢她了,因为只要是男人,就不会有喜欢穿破鞋的!”沈铭愕然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沈铭忽然觉得百里弈一定有危险,他急急忙忙奔往百里弈的住处,房门是开着的,里面没有人,他一把揪住含辞咆哮道:“你说,你把弈儿弄到哪儿去了?你把她怎么了?”
含辞挣脱开他的手,笑道:“我能把她怎么样,能把怎么样的是戚奴!我把这小妖精交给戚奴了,戚奴可真有艳福!”沈铭大惊,怒喝道:“弈儿在哪!”
含辞想了想道:“嗯,算来,有一个时辰了,告诉你也无妨了,她就在嗟余只影阁。”沈铭转身即发疯似的冲往嗟余只影阁。
沈铭一路上横冲直撞,本来从灵堂到嗟余只影阁的路并不算远,但此时他却觉得这段路不但遥远,竟似有千山万水阻隔般,沿途中让他遇到的物事和行人都遭了殃,他心急如焚,想要马上见到百里弈,也不管挡在前面的是什么,皆被他一掌推开,而事实上,很多人看到他这般急冲冲地样子,远远的便避开了,只有那些动不得的木石,沈铭厌恶它们阻了他的路,竟尽数劈开或者击飞,他冲到嗟余只影阁前,微闻房内有啼哭之声,见房门被反锁,他抬脚一脚踢开。
沈铭看到戚奴一动不动地扑在地上,在他身下有啼哭之声,沈铭推开戚奴便看到躺在地上的百里弈,沈铭心中大恸,他扶起百里弈,百里弈抱膝而坐,哭声不歇,沈铭静静地坐在她身边,隔了片刻,柔声道:“弈儿,你别哭,如果你愿意,我这辈子都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疼惜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百里弈抽泣道:“他,他再没有机会欺负我了。”沈铭一怔,这才注意到那戚奴已经气绝身亡,原来戚奴在沈铭进门之前就已然断气,只是沈铭一心全在百里弈身上,竟没注意到那戚奴是死是活。沈铭惊问:“这是怎么回事?”
百里弈怯生生道:“我不是故意杀他的,是他先绊倒了我,我无意中摸到身上的一根长针,这时他向我扑过来,我情急之下就将长针对准了他的脐下气海穴,然后他就死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百里弈原本是在缝衣服,只因听得人来传唤,惊吓之下,手一松,针掉了,当时无暇细找,不想后来这长针倒救了她。
沈铭喜道:“那就是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百里弈道:“怎么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啊!”沈铭“啊”的一声,百里弈接着说道:“我……我杀人了!”沈铭松了口气,笑道:“你这是自卫,他可怨不得你,唉?你没事,那刚才哭什么?”
百里弈道:“他死了还瞪着我看,他好沉,我怎么都推不开他,我害怕!”百里弈见沈铭兀自笑个不停,嗔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沈铭犹自笑个不停,半晌才止住,笑道:“傻丫头,你是侥幸逃过一劫!”百里弈含愠道:“我哪里傻了?”沈铭笑道:“不,你不傻,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丫头!”百里弈这才粲然一笑。沈铭道:“没想到,你认穴如此之准,看来是懂得岐黄之术。”百里弈道:“欧阳老师才是精通岐黄之术的高手,我只是略知一二。”
他们正说着,含辞笑盈盈地走进房,她本以为能看到一场好戏,不想一眼便见到横死的戚奴,而百里弈却好端端的,怒指百里弈道:“你好大胆子,居然连幽冥谷的人都敢杀!”死的正是幽冥谷中的一个下人。
沈铭牵起百里弈,道:“不用理她,我们走。”看着沈铭和百里弈携手离去,含辞滚下泪来,心道:“铭哥哥一定很讨厌我,他再也不会理我了,我该怎么办?不,我不能失去铭哥哥,失去了铭哥哥,我活着便没什么意思了。”她咬牙切齿地说道:“百里弈!是你横刀夺爱!抢走了我的铭哥哥!我要叫你不得好死!”
沈铭带着百里弈漫步来到幽冥谷中的一个大花园,阳春三月,烟霭参错,繁花似锦,彩蝶翩跹,百里弈追着彩蝶嬉闹了一阵,笑道:“沈大哥,你的笛子在吗?吹一曲吧,莫要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沈铭只是怔怔地站着,百里弈奇道:“你没带笛子啊!”她顿觉意兴萧索,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暗……什么参’是什么东西?含辞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是向我索要它来着。”
“暗什么参?”沈铭略一沉吟,一笑道,“不是暗什么参,而是‘暗飞声’,就是那柄含剑的笛子。”“啊?”百里弈惊道,“原来是说那柄玉笛啊,她怎么说是你把它送给我了呢?”沈铭微笑道:“因为我的确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你,怎么你没看到?”百里弈心道:“原来沈大哥把笛子送给了我,难怪我让他吹笛子,他无动于衷,原来是没笛子可吹啊。笛子……笛子……糟了,那天送礼的人很多,寿礼也很多,开始是全搁在房间里的,后来我把它们一包,全都扔……”想到这儿,百里弈后悔莫及,蹲下身,一个劲儿地拍打自己的脑袋,心道,“我真是糊涂啊!沈大哥把他如此珍视的心爱之物送给我,而我却……我真是辜负了他的一片深情!”
沈铭忙拉住她手,惊道:“弈儿,你怎么了?”百里弈低声道:“沈大哥,我告诉你实话,你可不能生气啊!”沈铭笑道:“你怎么了?”百里弈支吾半天,才道:“我……我把你送我的笛子和其他寿礼一起……丢出去了。不过,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这些寿礼之中有你送我的笛子。要不然我……”
沈铭笑道:“你就为这事打自己?”百里弈见沈铭脸上不但没有怒容,连丝毫的责怪的意思也没有,惊道:“你真的不生气?”沈铭道:“东西既然送你了,就是你的,自然是随便你怎么处置,你爱丢着玩也好,砸着玩也罢,有什么打紧!”百里弈心下稍稍释然,忽道:“我离家快两个月了,爹爹一定急坏了,我想回家。”
沈铭叹了口气,他也想帮助百里弈,让她离开幽冥谷,可是,别说是百里弈,就连他自己,如果没有母亲带路,也根本出不去。百里弈偷眼向四处一扫,低声道:“沈大哥,我能离开这里,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逃出去?”沈铭奇道:“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百里弈小声道:“根据我这些天的观察,此处所布阵法其实是八卦阵。”沈铭奇道:“我从小在这长大,尚且不知,你如何得知?”百里弈道:“我问你,你母亲是不是每次领你出谷走的路都不同,但是总共只有八个方位?”沈铭寻思片刻,道:“其实我有一次用心记住了她带我走的路线,但是,她不在时,我再去走,路就不通了。”
百里弈笑道:“那是自然了,因为你走的时辰和她带你走的时辰不同。”沈铭问道:“你当真知道出去的法子?”百里弈折了一根树枝,就地画了个八卦图,指着图道:“卯时东方震位是出口;子时北方坎位是出口;酉时西方兑位是出口;午时南方离位是出口。再有寅丑时、亥戌时、申未时和巳辰时的出口分别是东北艮位、西北乾位、西南坤位和东南巽位。我们只要在一定时辰去相应的方向就可以出去了。”
沈铭平生未曾接触过九宫八卦,于百里弈所说那是如听天书,百里弈画的图,在他看来,如同鬼画符,但见百里弈说得神采飞扬,想是不假,说道:“弈儿,既然你知道出去的法子,那你就尽快离开吧,我不能走,没有母亲的命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擅自出谷的。”
百里弈嗔道:“你真是愚忠!”叹了口气,又道:“既然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沈铭心念一动,道:“如果我一辈子不出去呢?”百里弈冲口而出道:“那我也一辈子留在这里。”话一出口,百里弈便觉羞涩难当,忙低头摆弄衣角,这幽冥谷是沈铭的家,他一辈子留在这里,自是不足为怪,但百里弈也说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言下之意,岂不是要与沈铭在这幽冥谷中厮守一生。
沈铭怔怔地看着娇羞无限的百里弈,心道:“你明明很想回家,很思念你的爹娘亲人,更向往江南的花花世界,但为了我,竟然情愿一辈子被困在这鸟笼之中,我沈铭何德何能,能让你为我如此!”他握着百里弈的手,觉得胸中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但一时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也不知从何说起,一阵微风掠过,吹落片片桃花,花瓣跌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百里弈防脱沈铭的手,伸手接住一片桃花,惊道:“我想到了!”沈铭问:“想到什么?”百里弈道:“我一直觉得有疑问要问你,可就是怎么都想不出是什么疑问,现下我想到了!”
沈铭问:“什么疑问?”百里弈道:“你父亲是应天人,你母亲爱屋及乌,所以也喜欢江南,一并连江南的饮食、诗词都喜欢了,所以虽是苗人,但是处处有些江南的特点,可是应天与云南相距千里之遥,一个应天人为什么会死在云南?”
沈铭道:“你知道沈万三吗?”百里弈道:“大明首富沈万三?他是响当当的人物,谁人不知!”沈铭道:“我父亲就是沈万三,他原名沈富,字仲荣,人称‘沈万三’。”百里弈愕然,惊道:“沈万三是被皇上流放到云南的!你们……你们找寻鬼公子的书是为了弑君?”
沈铭忙按住她的嘴,小声说道:“这话可不能让我母亲听到!”百里弈点点头,沈铭松开手,却见百里弈双目莹然,神色忧虑,沈铭道:“你是担心如果我去报仇,会因此送掉性命?”百里弈点了点头,心下沉吟道:“沈万三有个叫沈旺的儿子与爹爹相熟,竟从来没告诉过爹爹他还有个苗族的继母,而且来头不小,还有叫沈铭的兄弟,下次我得告诉爹爹知道。”百里弈忽而问道:“你母亲脸上的刀疤是怎么回事?”
沈铭道:“那些刀疤是她自己划的。”百里弈惊道:“什么?这是为什么?”沈铭道:“母亲名讳叶里卡,是个苗女,自遇上被流放的父亲,她便深爱上了父亲,可父亲不惯云南的生活,不到一年便饮恨而终,于是母亲就自毁容貌,决意终身不嫁,也不让任何男子看到她的容貌,那时她只有十八岁。”
百里弈道:“沈万三被流放是癸丑年的事,你娘今年也只有四十岁啊!怎么看上去……”沈铭道:“母亲对父亲一往情深,父亲死后,母亲哀思过度,形销骨立,过得一日,竟如过了一年般,很快就衰老了,如果不是有‘报仇’二字在支撑着她,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百里弈愕然,叹息半晌,才道:“你母亲的这份痴情真是世间少有!沈大哥你今年二十二岁,那你母亲岂不是思念了二十二年,回忆了二十二年,哀伤了二十二年?!天哪!这个灵堂一设就设了二十二年!”百里弈不禁对那个可厌而狠毒的老太婆肃然起敬,此时含辞在花丛中蹑手蹑脚地退下,原来他二人的说话被跟踪而至的含辞听得一清二楚。
次日,蛊毒圣姑独步花园,忽见地上画有八卦图,大吃一惊,心道:“这是何人所画,画图之人,竟知我幽冥谷的出入之法,此等机密之事怎会被人知晓?”蛊毒圣姑叫来看守花园的下人盘问,才知昨日只有沈铭和百里弈来过,这些天百里弈向她介绍过很多书上所载稀奇有趣的事,她所读书籍之广博,令她叹为观止,在她眼里,这百里弈当真如五总之龟,能破解幽冥谷的八卦阵法并不足奇,但她不明白百里弈为何不逃走,当下,她赶到大厅,并命人传唤百里弈至大厅。
百里弈此时正在园中与沈铭谈论剑道,她虽不会武功,但悟性奇高,于武事、剑道的见解每每令沈铭拍案叫绝,她又根据沈铭武功的特点,为沈铭量身定做了一套剑法,此剑法以奇诡见长,沈铭欣喜若狂,忙在园中习练,百里弈则在一旁欣赏,闻听传唤,二人一道行至大厅,百里弈见蛊毒圣姑面有愠色,心觉不妙,但随即面露笑容,心下自慰:“不怕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忙施礼道:“圣姑,有何吩咐?”
蛊毒圣姑厉声道:“我让你想的,你可想出来了?”鬼公子之书的下落本就渺茫难测,圣姑原本是想以此刁难百里弈,目的是想留下百里弈,把她当伶人为自己解闷,全做消遣之使,如今惊觉她亦知出入山谷之法,倘若此事泄漏,幽冥谷人人都可随意出入,这是她绝对不允许的,她杀心顿起。
百里弈沉吟片刻,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连洞庭山都不曾去过,你叫我如何去想?”叶里卡道:“既然如此,你就是个废人了,留你何用!”老妇突然将手一扬,沈铭忙闪身至百里弈身前,老妇又将手一挥,怒道:“铭儿,你好大的胆子!”沈铭跪下道:“母亲,弈儿有何过错,您竟要杀她?”
百里弈面色大变,原来叶里卡将手一扬,所发者乃是毒蛊,沈铭以身相挡,叶里卡这才收了毒蛊,沈铭闪身倏然,但叶里卡不仅收发自如,而且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百里弈扬声道:“如果我能帮你找到鬼公子的书,你还要杀我吗?”叶里卡一怔,问道:“你找得到吗?”百里弈道:“你若肯让我去洞庭山,那么我就有六成把握。”百里弈此时一成把握也没有,为求活命,不得不如此说,但她又不能说成是六成以上,夸张了,那叶里卡如何能信,毕竟百里不器探查了十多年,依然毫无结果。
叶里卡不说话了,她在寻思,鬼公子的书对她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何况百里弈说她有六成把握,六成,不少了!报仇是她想了二十多年的事,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二十多年了,到底是有些晚了,叶里卡朗声道:“好!我要你帮soudu.org我去找寻鬼公子的书,你愿不愿意?”百里弈笑道:“我哪有选择的余地,自然是愿意了。”
叶里卡取出一颗药丸笑道:“算你聪明,把这颗‘思君如流水’吃下去,我就放你走!”含辞在一侧发出磔磔怪笑,百里弈自知自古苗女多情,山里的女儿天真、单纯、敢爱敢恨,不知人心险恶,有时虚情假意的海誓山盟也会当成_4460.htm情郎剜心掏肺的真情告白。所以,为了保护美丽的苗女,苗人自古就有一门传女不传子的独门技艺,那就是养蛊,她还听说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江南书生随排帮深入苗区砍竹子放排,喜欢上当地的一名苗女,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得到该苗女的青睐。在度过了一段绯侧缠绵的快活日子后,排帮将要放排到下游去,书生来向苗女告别。苗女问他,你这一去要走多久。书生说,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必回。苗女说,那你三个月之后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回!书生人笑道:“你放心好了。排帮走后,三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书生一离开便将苗女的嘱咐丢在脑后,后来回到了家,那时已至第四月,书生病倒了,家人带他遍访名医,都没法查清病因。这时,书生想起苗女的话,急忙让人送他回苗区,一路上,书生病情越来越重,终于没能赶回苗女身边,后来客死途中。
听说要对自己种下蛊毒,百里弈如何不心惊肉跳,她对蛊毒虽略有所闻,但知之甚少,她听说过金蚕蛊、疳蛊、癫蛊、石头蛊、篾片蛊、蛇蛊等等的普通蛊毒以及它们的化解方法,但对于蛊毒圣姑研制的‘思君如流水’这样的奇蛊却是闻所未闻,这“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本是何等缠绵柔情的情爱诗句,想是寄托了她对丈夫的深情,可眼下用作蛊毒之名,暗示这毒蛊一旦进入人体,那么它思君如流水,而且还无穷已时,岂不令人胆寒,百里弈亦不寒而栗,可她不愿示弱,当下壮胆问道:“敢问期限?”
叶里卡微微一笑,道:“一年内,你必须取回鬼公子的书来和我换解药。时间一到,如果你还是不回来,那么你就会肠穿肚烂而死,神仙也救不了你!”百里弈伸手道:“把它给我。”沈铭急道:“母亲!不可!”叶里卡把药丸放在百里弈的手中,百里弈接过将头一仰,便抛入口中,叶里卡随即伸手一拍百里弈的胸口,百里弈心道:“她竟如此小心,怕我只将药丸含在口中。”
叶里卡取出一只竹子做的短哨,欲放在嘴边吹奏,沈铭握住短哨,哀求道:“母亲,不要!”百里弈心道:“莫非这哨子一吹,那蛊便要‘思君如流水’了,所以沈大哥才这么紧张。”
叶里卡推开沈铭,兀自吹起短哨,百里弈登时痛苦地在地上来回翻滚。“母亲,我求您别吹了!”叶里卡停下来,很是满意地对沈铭说道:“这丫头狡诈多计,我怕你应付不了,现在你有了这个短哨,她就唯你命是从了!你我都可以省心。”她又回顾百里弈,道:“丫头,你也不必担心,只要你乖乖听铭儿的话,他不吹这短哨,你是不会难受的,鬼公子的书一旦找到,我自会给你化解。”含辞道:“我也要跟着铭哥哥去找书!”叶里卡不悦道:“你留下,哪都不许去!”含辞嘟囔着嘴,眼珠子一转,微笑着退了下去。
叶里卡想让沈铭和百里弈一道去洞庭山寻找鬼公子的书,她又怕百里弈使诈不听使唤或者偷偷溜走,故而对其种下蛊毒,现下她十分放心,亲自把百里弈和沈铭送到幽冥谷谷口,百里弈虽然心知出入之法,但也装作毫不知情,东张西望,沈铭于八卦阵法虽不甚知之,但他对百里弈情有独钟,竟对百里弈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牢记在心,于是对于此阵的破法虽不明其由,却也知记得只字不差,不想这出谷的方位竟与百里弈说言不谋而合,暗自惊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