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那一年,路雪漫听父亲说起过,在她离开的那一个星期里,妈妈每天都会流泪。她听到父亲这样说的时候,眼眶里也一阵湿润。后来,学校放短假,她也要回来。父母亲虽然欢喜,但是还是劝她不要这样频繁,因为那太浪费钱了。
依照当时的条件,路雪漫是没有自由可以选择的。再后来,她就不回家了,除非是寒假。呆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她学会了写字。写那些美丽的诗歌和心情。
路雪漫下了车,还要走一段黄土路。她看着一路的麦苗在风中摆动,心里豁然畅快。田野里的风和城市里也是不同的,似乎还散发出清新的味道。迎着暖暖的风,路雪漫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情。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她长成了大姑娘。而她的母亲和父亲,还是那样在田地里劳作。
她站在绿油油的麦苗地里,有一刻真想大声地喊点什么。不过很快她就忍住了。空旷的田野里,到处都有忙碌的人群。那些劳作的农人们,有的拉着水车,有的挑着担子,有的赶着老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浸淫在广袤的天地间,他们显得异常平静。看不出悲伤,看不出欢喜。只是在眉宇间流露出深重的忍耐。天要下雨,那就只有忍耐,天要干旱,那也只有忍耐。
有时候,面对村里人的眼睛,路雪漫总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母亲常常会说:“天定的事情,有什么办法?”路雪漫是不相信这一点的。她没有奢望过自己过上什么富足的生活,可是最起码她不想象这些乡亲们一样麻木不仁地活着。路雪漫觉得他们活得像机器。
大学里演讲夺冠的时候,路雪漫总会讲起那些乡亲。不是她瞧不起他们,而是她不愿意那样的活着。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或者是机械地操作生活,都不是她人生的初衷。她想怎么样的活着呢?这个问题,她想父亲和母亲是无法理解的。她没有必要去回答别人,影影绰绰她把它藏在心底。
家里的门已经锁上了。小小的锁,虽然挂在上面,但是却露出好大的缝隙,可以看见院子里安闲地走来走去捉食的小鸡。
早晨的阳光,金子一般撒下来,落在两边的月季花上面。疯长的月季,显然是妈妈疏于修剪,滂沱肆意,那枝干都长得超过了柿子树,大朵大朵的月季叶子肥厚而丰满,让人怀疑是玫瑰还是月季的串种。高三的那年,她从同学的家里移栽过来这棵月季,父亲也正好买了几棵柿子树,就载种在院子的两边。
院子正中刚刚铺上了砖头,虽然不整齐,但是看起来还是蛮干净的。路雪漫想起前几年家里为了供他们兄妹三个上学,养了几头猪,每当周六回家的时候,院子里就已经被那猪拱得不成样子,就象被辛苦牛犁了一遍,大有孙悟空和猪八戒翻天覆地的勇气和雄风。
本来院子就大,妈妈还在院子的边角种上小白菜,这样一来,路雪漫就感觉自己的院子好像田地一样,自己就住在一片菜地里。
毕业之前,妈在信里说,家里不养猪了。省得兄妹们回来家里不象样子。还说,今年哥哥已经做了律师。应该没有往年那么紧张。
路雪漫站在门口向里望了望。她知道钥匙就在门后面,她摸索出来,开门坐在院子里。
村里已经起了小高楼了,衬得自己家的房子越发破旧。高三的那年,有同学到她家来,走到大门口说了句:“够简陋的啊!”路雪漫一时楞了下。在她的内心里,她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家的简陋和穷困。可是从同学的那句话开始,她就总时不时地仔细打量家里的院落,慢慢发现,其实生她养她的家,一直以来都是那么陈旧和破败。毕竟,那房子已经二十多年了,哥哥小时候的作文里曾经为它唱过赞歌“红砖青瓦,三间大瓦房。”
路雪漫起身往田里走。她其实并不知道家里的田在哪块,平时父母极少让他们兄妹干活。村里别家的孩子到农忙时节都在下田,只有他们兄妹可以坐在家里。路雪漫曾经对哥哥路一文说过委屈的抱怨:“其实,咱们干活也不耽误什么。咱们就是养着娇气。”路一文也有同感。不过说归说,抱怨归抱怨,夏热,路雪漫还是没有勇气顶着烈日和父母一起在田里干活。那样的滋味,她曾经尝试过,太难受了。
走到路边,时不时有村里忙活的乡亲立起身子向路雪漫打着招呼。路雪漫点着头,一边听乡亲给她指点父母所在的地方。
麦苗拔节了,正是栽种棉花的时节。在往年的这个时候,往往会遇上天旱,父母只好拉着车,从很远的大塘里一瓢一瓢舀来水,再用一个大桶装,最后运到车上拉到田里去。不光运水难,连育苗也很难。要找一块很平整的地,划上很多的格子,撒下种子等着发芽。发芽后再选择时机栽种在大田里。
父亲这个时候是最忙的。他每天骑着那辆八十年代末的自行车,粗重的杠子,最大号的车轮子,一清早就出发到镇上去给初中的孩子们上课,下午或者晚上一定会出现在村口,侍弄那些秧苗。母亲早早就做好了饭菜,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干起活来就没有时间吃饭,等到父亲回家的时候再一起吃。
在路雪漫的印象里,父母亲是配合相当默契的。从来没有出现过父亲回家来没有饭吃的情形。无论是刮风下雨,秋冬寒暑。这让路雪漫有些诧异,她一直都在想,当时没有任何通讯工具,母亲是凭借什么能够准确知道父亲一定会回家来的呢?多年以后路雪漫带着自己的的孩子和丈夫,站在已经荒芜的老宅,终于想明白了那个问题。
刚走进地边,路雪漫就看见母亲佝偻着身子,在栽那些棉花苗。她穿着跑鞋,走路也很快,三步两步就到了跟前。父亲向她招了招手说道:“小心,别踩到花苗了!顺着垄沟走!”
路雪漫赶忙小心地从地垅上下来,走进窄窄的垄沟里。小时候,每次走进田里的时候,父亲总会这样告诉她。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还是这样。路雪漫心里笑着,想:下次可一定要记住。
路雪漫的父亲望了望女儿,他的皮肤晒得有些发红,眼眶大概因为熬夜或者风吹显得臃肿。“爸,怎么啦?眼睛都红了?”
路雪漫一边走过来一边问道。
“没什么的。你到你姐姐那儿了吧?”父亲弯着身子接着浇水。他掂着一个大木勺子,母亲栽苗,他就紧跟在后面掂勺浇水。母亲栽一棵,父亲掂一次勺子。远远看去,就象是农人的舞蹈,充满韵律和节奏。路雪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感叹父母亲配合得实在默契。
“恩那。妈,你说,种地还真好玩。”路雪漫答应着,蹲在母亲旁边,也想拿一棵花苗栽种。
“好玩?你这个丫头,上学都上魔怔了吧。soudu.org要好玩都去种地算了,还读书干什么呀?”母亲说着,要路雪漫把竹筐拿过苗圃那里去捡些花苗来。
路雪漫动作很快,也许是新鲜的农村生活让她好奇,她拔了大半筐的花苗也不觉得沉,一路小跑过来,说:“妈,你说错了,读书有就读书的乐趣,种地有种地的乐趣,只要找到乐趣,管他什么生活呢?哪里有什么好坏之分呢?”
“胡说!小漫,你也毕业了,怎么还是这样胡思乱想的!”父亲忽然严厉起来,他站起身来,神色凝重地盯着路雪漫说道,“也毕业了,你可得好好考虑工作的事情了。最近我听说县里要招录一批大中专学生,这可是个机会,你可不能错过。”
路雪漫心里咯噔一声。父亲一直是这样的表情。在路雪漫的记忆里,他的眉头总是那样紧蹙,似乎有说不尽的担忧。
“哦。我知道了。”路雪漫不说话了。一家人就这样默默地干着活。
路雪漫觉得,劳作的过程其实可以是一种享受,只不过没有人觉得罢了。正如母亲说的那样,人往高处走,种地是最低级的生活,但凡读书的人,谁来干这种低级的活呢?更别说享受了。如果不是当年社会的原因,父母亲是不会选择这样的生活的。
接近六月的天气,路雪漫觉得闷热极了。她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看着月季一朵一朵地凋落。花儿谢了有再开的时候,等到下个月,又将长出肥厚的叶子,开出大朵的月季。现在她看着它们在风中缓缓飘落,心里生出一种羡慕来。
要是人可以选择自己的花期,她愿意在冬天开放,一直到酴?。而且如果可以选择花种,她愿意做无名的小花。尽管普通,却有着别样的情愫和美丽。百合她是不愿意做的,因为那太矫情,还不如做路边散落的星星花,到处都是,但是到处都芬芳,盛开着自己平凡的快乐。
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快乐,做这些事情那些事情,活着还有意义吗?
路雪漫觉得那种生存是不人道的。她觉得生存是需要理由的。没有快乐的理由,没有价值的存在,还有继续的必要吗?所以,她面对大学生活,充满了热情和幻想,而事实也确实如愿。她风风火火地走过青春,像是刮过的一阵旋风。大学里都知道有过这样一个女孩。她曾经是一阵旋风,让整个校园的人都知道激扬的青春曾经来过这里。
“小漫,你抓紧时间,听说下个月就要考试了。到时候别又让人操心。”妈妈临下地时对路雪漫又叮嘱了一次。她点点头。
屋子里显得空旷而寂寞。一种孤独荡漾在她的心头。路雪漫终于明白妈妈下地干活的乐趣了。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什么意思呢?真不如在广阔的田野里挥汗如雨来得快乐和充实。
她翻开课本,重新钻进去,背那些该死的概念。
走出考场,路雪漫舒了一口气。她感觉发挥得应该还不错。从城关的某考场出来,白花花的太阳照在脸上,有些头晕眼花的。她这才想起来,一早上居然什么也没有吃。就这样一直挨到中午。
姐姐早早地等在考场外,手里拿着几根芹菜。她望着路雪漫出来说道:“今天改善下生活,我来包饺子。你快带小龙去逛逛。”路雪漫答应了。
她带着小龙在老城口逛了半天。觉得自己对这个城市还是相当的陌生,索性就不去逛了。正拉着小龙往回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路雪漫,路雪漫,是你吗?”
路雪漫赶紧回头,眼前站着一位浓眉大眼的男人。他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一脸的惊讶。路雪漫瞪大了眼睛叫道:“罗老师,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现在不做老师了啊。我啊,搞了一个电声乐队,到处跑。反正做教师啊,没意思的。”
那个男人说着,不经意的摇头叹息,摆手说道:“不说我了。”又笑眯眯地望着路雪漫问道:“你大学毕业了吧?哎呀,听你爸爸说是民乐专业?”
“嗯。不过现在也没有地方要这个。这不正在考县里的招干嘛。反正家里是这个意思的。”路雪漫笑着低声回答,她望着罗老师觉得他变得年轻多了。比起以前中学时候的样子,简直就是没法比。那时候老气横秋的,现在倒像是比那时候还要年轻。
这个罗老师可是路雪漫的音乐启蒙老师。小时候他和父亲在一个学校,曾经听过路雪漫的演唱,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此后经常辅导她。虽然路雪漫也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什么系统的学习,但毕竟在她的记忆里,是他给了她许多乡下孩子学不到的东西。
路雪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将这个笑声爽朗的罗老师当做人生的偶像。她相信,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在歌声中渐渐地成长,然后在歌声中快乐地生活。
“是嘛,你也来考试了?”罗老师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不过,现在我这个乐队里还缺少一个唢呐手,你愿意来吗?”
路雪漫刚要回答,罗老师马上纠正了自己的话说:“哦,雪漫,我看呢,你就是想来呢,你父母那边可能也不一定愿意。这样吧,我们这里也就是草台班子,没有什么前途的。主要就是跑的红白喜事,谁家请呢我们就去,演完拿钱走人,很干脆利落的。”
路雪漫不了解这一行当,她似懂非懂地望着罗老师。从她的表情上看,罗老师猜得到路雪漫的心情。他还是很认真地给她解释了这个行业的规则,同时告诉她,这个行业虽然辛苦,但来钱可是快得很。唱一次可要赶上他当年半个月的工资。
路雪漫看着罗老师渐渐走远,手里拿着罗老师的电话号码,脑子里隐隐约约有种声音在问:“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是跑龙套吗?”
路雪漫无法回答自己。毕竟她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大学毕业生。现在失业待岗,如果没有机会挣钱,连苍蝇都会嫌弃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