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那种叫做“荒吟”的酒。
酒是烈酒,却也是很普通的烈酒。那日首次与端木在城上传音,我打发小仙沽酒回避,小仙后来带给我的便是这“荒吟”。
酒味无奇,但因这名字勾起了我的兴趣:“黄埃关外即是茫茫大漠,若有一骑孤绝骋于漠上、携此酒啸于天地间,想来也当真是一场不错的大漠荒吟。”
小仙坐在城堞上,双腿踢踏地悬着,双手撑在身侧一派烂漫:“值此星夜,焉姐怎不漫舞一番,不负了这霜华月色才好。”
我立于小仙身侧,感受着城上风吼,宛如战魂呜咽,淡淡道:“可惜角声满天。”
“焉姐你说什么?”小仙一时没明白,端木笑了笑对他说:“焉姑娘是说,风太大,她没听清。”
我淡扫端木一眼,飞身跳下城去。听得身后端木一声低呼“焉姑娘”,小仙嬉笑着朗声道:“端木公子莫惊,焉姐的轻功出神入化呢,只是今夜城关长闭,焉姐要独宿漠上啦。”
端木转头看他:“宇文公子不下去伴着焉姑娘?”小仙吐吐舌头:“这般飞身直下我恐怕不行,可是缘着城墙滑下好丑不是?”他顿了顿又说:“就算焉姐穿的是男装,端木公子你不是也识破了么?总不好我当真跳下去让焉姐接着我吧。”
端木感觉小仙的话有趣之极:“宇文公子与焉姑娘真真值得称羡。”
“什么嘛,有什么好羡慕的。”小仙嘟嘴,“我连焉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端木闻之几欲绝倒:“如此而言,焉姑娘这银质假面竟是从不摘下?”
“算是吧,反正摘下来就戴上面巾。”小仙闷闷道,“不吃东西焉姐就戴面巾喽。”
“为何不以面貌示人?”端木奇道,“焉姑娘当真神秘。”
“反正焉姐就是不给我看啦。”小仙耸耸肩,“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只要目力所及,我一眼就能看到焉姐。”
端木微笑不语,手扶城墙看向城下远处漠上:“焉姑娘走得远了,宇文公子是在此处,还是回客栈?”
小仙扬起手中酒坛:“我在这里等焉姐,端木公子请便。”
“那宇文公子可想了解这‘荒吟’的故事?”
“哦?”小仙来了兴致,“端木公子请讲,霖轩洗耳恭听。”
出产“荒吟”的酒肆是黄埃关驻军之地最近的酒肆,酒肆的主人是一位左臂残疾的老人。似乎没有人知晓老人的背景来历,老人没有家人和亲戚,只是孤身一人在这黄埃关营生,但又不像是流落至此的外乡人。
“荒吟”酒味极烈,确是边关男儿喜好之物,然而酿造之法却也平常,只是不清楚老人为何替此酒取了这样一个苍凉的名字:仿佛道尽了一场兵戈久乱不得止息的无奈,饮下喉头割过肝肠,提醒着饮者近在眼前的兵燹之象。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小仙轻声道,“我猜这位老者或曾供事军中,或曾上得战场,所以才给这酒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端木与他对坐城堞,接过一坛“荒吟”浅浅饮了一口:“不错,老人的确出身行伍。”
“那……”小仙微微困惑,“老人怎不得……回归故里?”
“你怎么知道老人不是黄埃关人?”端木闻言微微一笑。
“方才去买‘荒吟’,见得老者举止言谈,多有江左气息,倒有些像我们青城人士。”
“原来宇文公子是青城人士。”端木徐徐道,“这位老人的故事,原本也不虞外人知晓,可是因着江鸿的关系,我也略知一二。”
原来今日垂杨生左肘的当垆老人,却是数十年前黄埃关外一场反间阴谋的唯一幸存者。
也还是,数十年前,黄埃关驻军当中,颇有盛名的一位少年将领。
他也曾一身转战三千里,他也自一剑曾当百万师。少壮成名军中,却应了自古名将无功缘数奇的诅咒:一场关于皇室刻意倾轧的反间战乱,他和他治下的那批将士,成就了一场注定的牺牲。
之于他,除却“数奇”,也没有留下一个“名将”的传soudu.org说得以流传。本来应该战死的人物并没有死,但声名却已随着皇室中该埋没的一切埋没了:当年,他毕竟只是一个空负锐气的青年小将,所历战事并不多,而军中可以铭记那些光辉的人们,大多在那场反间中变为权欲的祭品。
世事蹉跎,俱成白首。当他自修罗场上苏醒,已经明白,自己余下的生命已是一场弃置的衰朽:平乱和谋逆的传闻恐怕已经遍布乡野了吧,那个白柳垂堤魂牵梦萦的家山,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是不是任凭断臂处失血而亡便一了百了,可是冥冥之中没有被夺去的残生,莫非上苍要他活下去见证这场权欲交锋之后的龌龊?
那么,是卖故侯瓜,还是学种先生柳。
他选择留在他“葬身”的这片黄埃关,自称是遭了沙寇屠戮的商旅,艰难地安置下一切,就近靠着那片曾经效生效死的军营,做起一个无名无姓的卖酒人。
酒名“荒吟”,可知昨日家山,那个教他酿酒、两小无猜的女孩儿,而今安在?
他不敢奢望,无法奢望。
所幸皇室的夺权者把这天下治理得犹胜当初,那一场反间,他们的祭献还是值得的。
年华转瞬,他已惯看大漠孤烟燃尽军魂,消磨男儿意气;惯看落雁双宿双飞,寻一只离群;几番无人之际,也曾不禁喃喃呼唤,唤起故园心眼一番逡巡,只是身外如何极目,他都无法望到……那个生他养他、草长莺飞的江村了。
而那个家山……有时他也会想,那样的消息传到家山……有为将领变作叛乱仇雠,而朝廷终以兵事消弭一切……那水乡的柔荑捻着绣花针,一丝一缕怕是要乱了方寸吧……那默默噙着的红线在谁朱唇,那盈着泪水点检榴裙的人儿……捣尽寒衣却再也无法寄与她的良人。
那当中,可有他思恋的玉人,他的……黄莺儿……
闺中风暖,陌上初熏,他想着那年他结在她檐下护花铃应当是呢喃着没有停顿,如同世世生生这些懵懂的红尘当中,悄悄埋没掉多少春秋翰墨勾勒的倾轧辙痕,一齐裹挟了他和一干弟兄的生前命身后名,为着不可言说王朝荣辱轰然葬尽。而他,阴差阳错于过尽劫灰之后尚有性命将一切回首,也不过是,回首一个灯火阑珊处的、一场再也无法回转再也不能承认的――
百、年、身。
那年旷漠转徙绝域,那年盟歃际会风云,那年策马横戈狼烟滚滚……而今角声依旧漫天,依旧一声羌笛一声笳,吹得征人望乡望月,吹断他此生永无得偿的……落叶归根。
纵然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谁来正名那些被反间的“叛军”?皇室易主都已是无人提及的旧事,新皇有道,他也誓用残生看尽这莽莽边关,关里关外,一草一木。
都已经过去数十年了,他已垂垂老矣,折臂衰翁,残躯暂存,连他自己都快记不起当年众里俯仰、自己的矫矫不群了,那些往事又堪谁人铭刻。
而权谋隔断了乡亲,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山,他已难识蓬门。却有什么,至死不忘。
可是他记得。
――他记得那年柳下,那个邂逅的黄昏里,他踏上征途的最后一刻,曾解下铁衣低眉予她一吻:陌上扬尘,他驻马,他回首,那个烟柳淡淡中绰绰纤柔的剪影,在落日的余晖中给他幻梦般不真实的迷惘,然而她的泪干涸在他唇角留下的苦涩,清晰地提醒他,彼时一场未损的韶华一直将他苦苦守候。
――他不能忘、不能忘呵!
但如今,倾尽孤樽何人转忆,旧地难游旧梦无寻,那个眉目清润的东邻女儿后来又聘与谁家王孙?苍茫古木的穷巷,寥落寒山的虚牖,他却在莽莽黄埃关看比邻的军营里,那些已然无识的战者――铁衣如雪色,宝剑动星文,才发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若家山的她还记得他,恐怕也只余思念在经霜的香坟长出寒笋,悼一场魑魅横行、是非成败付之混沌的魇梦罢。漠上风声萧萧,这渡尽劫灰换来的乾坤,天地之间,只余一曲亘古不辨的荒吟,久久不曾消散。
后来小仙将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在他哀伤的语气里我沉默不置可否,最后他问我:“焉姐,你说这是对的吗?”
“什么?”我一时间神游,“什么对的错的?”
“尽管现在朝廷还算清政,但我总觉得……那场反间,是不应该的。”
“那么,小仙,如果换作你是那位老人,那样的情况之下,你会不会心甘赴死?以一个必辱的、一世莫白的沉冤,换一个暂许开明的王朝迹象?”我心下暗自忖度:人族五十年前那场内乱只略有耳闻,却不曾想还有这段旧闻,这位没有被灭口的老者居然就这么安然地一直存在着,看来那个前任的人族之主却有一份气魄,只是……权术下的牺牲,始终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我想虽然我认为那场反间是不应该的,但如果换作我,我可能……也会去从容面对的。”小仙徐徐地叹息,“纵然舍生无法取义,但如果是这样一场赌注,焉姐你看,那些沉冤的英魂……是赢家吧。虽然我怎样都无法认同这种牺牲,但大概是由于我没有在_4460.htm那个位置上吧,所以不能理解那样的操控感到底能够带来多少挣扎。”
或许没有挣扎,上位者视性命如草芥也是正常的。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毕竟对于人族内部的事情,我不想知道。此刻我心里想的是:那个岳江鸿怎么知道那位老人的真实身份,这种理应秘而不宣的事情,纵然以他和端木关系彼此坦诚,但端木又如何应当告知小仙?虽说时过境迁,但这样事情自然还是按下为好,以小仙和我的关系,端木不难料到小仙必然告知于我,这其中曲折,究竟是我多心,还是或有深意。
但我不虞多想,我与端木互有不为“人”知的把柄握在彼此手中,但彼此也自坦诚,不论这种旧闻是否关乎草野一向莫谈的“国是”,退一万步而言,我是魔族,他们人族这些龃龉,我没兴趣了解。
忽然想到,端木或许只是因为我是魔族,才把这件旧闻通过小仙之口向我转述么?不错,人族且自内乱尚犹有余力将与我族的对战执于股掌,而我族全力赴战……不过是成就这一场持续的制衡。
正自神思不属,却听小仙声音里已带了释然:“算了,我又胡思乱想。我既然生就江湖子弟,想这些做什么呢?焉姐,若来日战事波及我们,焉姐待如何,我是不知道啦,但此刻,我不想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我淡淡开口,饮尽坛中将尽的“荒吟”:我只知道,我是可以一直逃避战事的,我只知道,纵然有一日身边的所有在意的人都上得战场,我也不会以直面战事的对立者身份去面对他们,这对我而言,一切就够了。
我拍拍小仙的肩头,看广漠旷野中少年神色清澈的侧脸,朦胧中感觉到烈酒在唇齿间遗下缥缈的余韵。
――是否荒吟之后,也自有一场弥留漠上的、不输江村烟水迷离的余韵。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