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姐,我有一位从前相交不错的朋友如今迁在这黄埃关内住着,反正焉姐自有那位端木公子闲话,我去会会故人可好?”和小仙在客栈订好客房,说到故人,小仙有些别样欢欣。
“随便你,不要惹麻烦就是了。”
后来觉得我当时真是多话,一语成谶,小仙惹下麻烦无数,大半还要我来收场。大约被我教训之后还甚觉委屈,罢了罢了,人不风流枉少年。我看定小仙那张蒙冤到我见犹怜的惨惨清颜,暗笑之下只觉得欺负美少年的感觉当真极好。
黄埃关内不比其他边荒小镇,走在街道上,所见竟是难得的熙攘。贩夫走卒,珠宝商人,酒肆妖姬,一眼看去允称缭乱。我倚着客栈二楼临窗的座位,看路上往来的过客:“我有点奇怪,比起魔族地下的黄泉水道,这地面上的黄埃关气候恶劣,怎会有如此盛况?就算是比邻绿洲的缘故,也稍嫌过分。”
“这里商旅之盛古来如此,就如同这兵戈久乱亦是古来长存的莫名道理一样,有些事情既然莫名其妙,那不要明白,也自安好。”端木又饮下一杯葡萄美酒,拈起一撮石榴递给我,“怎不见你尝尝这么好的石榴?”
“不喜欢石榴。”说到古来战事莫名一处,纵然按下不表,还是心头微微一郁,但这是我一人长久以来一旦提及就必然纠结的小见地,没有必要让谁了解。端木不是小仙,他自无心说他的,我自有心不去续他下文便是。接过来放入口中一粒,微酸甘甜其实滋味甚好,“只觉吃在嘴里好像嚼了一把石子,它长得那个样子,也做作得很。”
“这可真真冤枉得紧,”端木微笑,“石榴怎得惹到你,得你这般评价。”
“没怎么啊,只是不喜欢而已。”我到底没再吃一粒,闲闲将余下的颗珠丢回桌上,“除非我可以像小仙那样囫囵咽下,但很可惜我做不到。”
远处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锣鼓,遥遥一睇,是有嫁娶之喜。那迎亲队伍走到这边,我一眼瞧得小仙跟在一旁凑热闹,脸上祝福的欢喜难掩难遮。
“小仙,上来。”我冲他招手。
“焉姐你们在这里啊。”小仙当真是不怕惹眼,轻飘飘就从路面上跃进这临街窗口,用端木的话说,大约蒙面佳人楼头素袖一招,身怀绝技的俊秀少年登时失魂落魄乘风前来相会,精彩得倒冲淡了大半楼外喜事的喧嚷,引得行人艳羡目光无数。
小仙连呼罪过,说他最喜欢看到人家修得百年之好,这样喧宾夺主的罪名万万担不起。
“每次看到有这等婚庆之事,我就觉得真好。”小仙托腮乖乖坐在我身侧,“明天,他们就该‘待晓堂前拜舅姑’了吧?‘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不知道这黄埃关内的女儿家,喜欢什么样式的妆容?”
我看着端木饮酒忍笑,毫不怀疑他丢过来的眼神意为:你这位小仙弟弟当真可爱得无语。
――眼下之意是和这么可爱的少年结伴吟游的阁下你一定也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在下如今还没有发现罢了。
于是我就当真无语,同时丝毫不怀疑小仙此刻非常非常思念研儿。
“嗯,新人可爱。”端木自然地接着小仙的话说道,我啜了一口杯中残酒,暗暗把玩淡淡开口:“嗯。旧人可哀。”
“焉姐――”开开心心吃石榴的小仙登时小脸垮了,“这说的哪儿是哪儿呀。”
“呵,我不是那个意思。”端木微笑着解释。
“我是那个意思_4460.htm。”我垂下眼眸,不去看端木和小仙。
“你这都是什么故人旧相识?旧情人?”被接二连三前来打听小仙行踪背景的莺莺燕燕扰得不胜其烦,已经不知是多少次收下同心结鸳鸯帕回文方胜无数、漠然谢客之后,我终于闭门转身向小仙逼供。
“焉姐冤死我了!”小仙惨叫着忙不迭解释,“这是含纱馆的那些女孩儿……哎呀我真的没有乱来呀焉姐你相信我……”
“那你好好的跑到那种地方去干什么?以前在别的地方也没见你往这些秦楼楚馆跑啊。”其实我自然不是怀疑小仙,只是去到那种地方,总不见得是他的故人喜欢往那种地方跑所以才一并跟了去的吧。
我是知道小仙的,从来怜惜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孩子,不曾看轻她们,那种骨子里对弱者的尊重和一般所谓文士的“惜花”不同,他不必刻意表现什么,一举手一投足,一气一韵,都是光风霁月的――所以自得那些女孩子的青睐,虽然未必是要予求什么,但这样的美人恩重总是情难消受,若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屈了小仙些,他的无情,只是没有用情而已。
“呃……清竹、清竹的确是时时去到那里……我难得见见他,所以就去了三两次……”小仙尴尬地给我一个谄媚似的可爱笑容。
我觉得莫名其妙:“你这故人既流连浮花浪蕊,当邀狂蜂浪蝶相伴,你跟去做什么?你还不知道自己就够招蜂引蝶的了,还向百花丛中跳。”本来在别的地方游历那些日子时时有我跟着,来招惹小仙这个翩翩美少年的妖葩艳质也还甚少,此番黄埃关结识端木这位妖灵朋友暂暂忽略了小仙,就引来这么一串子桃花债。
“呜呜……焉姐、焉姐,人家错了还不行嘛……”佯装痛哭的小仙摇着我的衣袖眨眨眼,见我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轻声道,“清竹不是流连浮花浪蕊,真的。”
风清竹,就是小仙说的那位故人。
按小仙的说法,他和风清竹是总角之交,幼时同住青城,后来清竹举家迁去练野,二人就时常纸鹤传书,虽然相见甚难,但彼此许为君子,交游若水。
“那这么一位让你称道的‘君子’,怎么就去到那温柔乡里流连忘返了呢?”我回身斟上两盏清茶,转手递给小仙一盏。
小仙低头看着盏中轻浮浅漾的茶叶,微笑:“焉姐不是也说了吗,莫负温柔。”
清竹到练野之后,一日骑马路过谁家庭院之外,惊鸿一瞥了谁。
杨柳堆烟的深深庭院,帘幕九重的绮罗帏,这么巧,那绣府的小姐出得绣户,院落中慵整纤纤手,在蹴秋千。
于是,寻常的墙头马上遥相顾,寻常的,良辰美景奈何天。
是说战火烧到练野,方琉一家不幸全数罹难。
彼时清竹正在外地为家族打理生意,待他回到练野,一例战后的流赤千里,他再也寻不到他欲一世珍重的玉色琉璃。
方琉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如同所有为战争祭献生命的普通百姓一样,命如草芥地消殒在曾经赤霞如练的练野,艳魄芳魂都散,冰肌玉骨无寻。晚霞如火烧红天际,风清竹茫茫立在与天一色的无人练野之上,听哀鸿过耳,觉得自己不啻置身于刚刚焚尽业火的人间炼狱。
而他的一心想要珍惜相守的人儿,到底没有如她的名字一般,在化尽劫灰之后,还能如传世琉璃一样等到与他相见的一刻,他身子簌簌一抖,手中七彩方胜琉璃坠儿掉落衰草之中,分明完好,他却分明听见一声绝响震荡心底,痛得连七彩琉璃都失色。
“所以清竹如今流落江湖,只为寻得一个与方姑娘相似的女子。因为方姑娘曾说,若有一天她离开了,希望清竹不要恣情伤感,希望他找一个好女子共度,不忘记她就好――方姑娘自小身子清羸,无怪会说这样的话。”小仙浅浅长息,“清竹当初浑不在意,只觉得方姑娘只是羸疾,不会有什么大碍,可是……任何轻疾浅恙牵缠了家国之痛,无不痛入骨髓。”
我沉默着,一时开口:“所以这位风公子来到黄埃关后,于花柳间结识了一位女子,深以为意……嗯,风尘中自有肝胆皆冰雪的沦落佳人,小仙的朋友,当得起这样的品格。”
小仙眉目清澈地望着我,微笑着摇摇头:“焉姐猜错了一些,那个女孩儿……不是焉姐说的那个样子的。”
那只是含纱馆一个普普通通的打杂女孩儿,母亲以前是馆内的倌儿,女孩儿的父亲……自然是那不知名的花柳客。娉娉婷婷的豆蔻年纪,还是干干净净的身子,然而吸引清竹的,却是那女孩儿的些许无知――生长在那种地方,依然不明白什么挣扎利害,她不是很美丽的女孩子,只是笑容温暖可爱,让清竹仿若看到了隔世琉璃的净澈。
小仙为我续上茶水:“焉姐,你会觉得不公平么,会觉得这些于清竹于石榴儿都只是一场伪情么,可是清竹的往事,我们毕竟没有经历过。清竹说,他看到石榴儿毫无心机的傻傻模样,忽然就悟了什么,他一直记得方姑娘的话,却在流连百花的同时告诉自己,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够比及他的方琉,所以此前从未想过当真要寻得一个女子,只不过方姑娘不想他一世消沉,他也就做一个样子,给再也看不到这一切的方姑娘看着。”
――你看我一直按照你说的话,好好活着,一直按照你的希望,寻找一个好女子共度此生。
――可是我找不到呢,我一直很努力地找寻,不是吗,可是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女子如你一般这样令我沉沦。
――别担心,我在继续,你不想我难过的,我亦不想你不安。
――即使我们谁都是,再也感知不到彼此。
“可是清竹见到了石榴儿,忽然了悟,他以前一直自苦的,全然该解开了。”小仙看我浅浅饮着盏中茶水,雾气迷蒙中他看不清我的神情,犹犹豫豫,“焉姐,你会觉得清竹不好吗?你会觉得清竹负了方姑娘吗?”
“死者无知,生者长痛,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我伸手摸摸小仙的头,“石榴儿那样的女孩子,之于你的那位风公子,未尝不是两个人的幸事。”
“是啊,”小仙开心地笑了,“石榴儿很欢喜清竹去看她呢,我只说清竹何以不早早带了石榴儿离开,清竹只说,他想问问石榴儿的意思。”
因为不明白世事挣扎,所以即使身处那样的环境,也没看出几分风刀霜剑黄埃萧索,含纱馆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若贸然带走她soudu.org,此后那种笑容若是从她脸上消失了,何等罪过。
含纱馆,石榴儿,无论他是不是用她射着谁的影,她是他,含的那颗沙。
而一沙,一世界。自今而后,无论他是划心为界或倾心相惜,为他负起荒芜心境的女子,都会是石榴儿了。他终于情愿给自己一个理由,或许不必痛苦地清醒着,却也未必选择沉沦。
或是,醉生梦死。
亦是,前尘深念。
――因为无论谁的乱世,我们的离合,都再也不要经受那些聚沙成塔的牺牲才好呵。
“我错了可好?”收回飘得太远的思绪,我拈起一颗石榴放入口中,细细品味。想起那日换过男装去到含纱馆见到廊下打理花草的石榴儿,颈间戴着的七彩方胜琉璃坠儿灵光流转,与她脸上的笑容一般的洌洌晶莹,不禁微微一笑:“那位风公子何时带那女孩儿离开或是聘得连理,我们不要错过了才好。”
“你难得说句‘人’话。”端木取笑我一句,我自然深谙他所指,不去理他,自顾浅笑着饮下葡萄美酒。
一只乳燕飞过临街华屋,手里执了生绡白团扇的少女望着燕儿欢声,素手轻扬,明明如玉。时过午后,人渐困倚,轻眠清熟,是谁在梦里,梦断一曲瑶台仙乐,又是谁,梦了一场敲竹之风,敲碎流年。
我看着小仙不顾几乎是不顾形象地欢欢喜喜吃着石榴,而端木把盏沉思,笑容缱绻,不由得又拈起一粒石榴,注视着那盈盈的颜色:不知不觉,我和小仙竟在这黄埃关停驻三月有余,从花事未起、石榴半吐红巾,到……
――到如今浮花浪蕊都尽,只这?艳一枝细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它不会被西风惊绿吧,为着这娇妍不识风刀霜剑的颜色。
――为着她,伴君幽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