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公墓本身,则接受人们给他的一切,活着的,死去的,贫穷的,富裕的,高贵的,下贱的,善良的,卑鄙的,伟大的,渺小的,正义的,邪恶的。
白马涅亚古现在就是躺在墓园废弃小木屋里的活死人。
日渐黄昏,火红的晚霞映衬得是夕阳最后那点光,给天空带来火的感觉,市郊的空气呼啸着风,给菩提叶带来霜的感觉,白马就夹杂在霜与火之中。再过半个小时,这个世界就会进入完全的黑暗。
有人说,人死后也没有平等,富人的墓地有阔气的牌坊,郁郁葱葱的夹竹桃,琳琅满目的陪葬品,而穷人死后,顶多是裹尸的亚麻布,加块没有名字的墓碑。白马现在既然设身处地,对这种看法,心里可是敞亮。所有给死人的东西,莫不是满足活人的需要。地下三尺的骷髅,上面只是一层黄土。
塞美纳斯是个机灵的小鬼,她能地道的处理伤口,她知道神圣的墓园无人来搅,她能数到四,园区第四根栏杆被锈蚀,她能像老鼠躲猫一样避开守墓人的巡逻,她甚至说自己有办法帮哥哥赚钱买伤药。可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没有大人的心思。她不懂得自己外面乱闯,会让涅亚古陷入胡思乱想的沼泽,塞美纳斯落入失乐园的魔爪,让他不止一次从噩梦里惊醒。塞美纳斯知道哥哥伤口会流血,却忽略了涅亚古心和伤口一样是肉长的。如果自己注定要死,涅亚古多么希望塞美纳斯能陪在自己身边,他不想一个人孤独的走。涅亚古觉得自己此时,仿佛是一个垂垂的老者。
涅亚古睁开了眼睛,伤口并不是怎么疼,只不过脑袋晕忽忽的,全身烧得厉害。不过他还是试着坐起身来。他想看一眼夕阳,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太阳了。
窗外的纪念碑是尼古拉*伯尔切斯库先生的。墓碑的主人只有短短31年生命,但他的名字,值得所有罗马尼亚人铭记。他是罗马尼亚民主革命的先驱,是个历史学家,哲学家,作家,革命家,当然,也是白马涅亚古自小心灵的信标。
48年的时候,涅亚古尚年幼,本来像他这样出生贫寒家庭的孩子,只能再街头乞讨和拾荒,稍微大一点,可以去给小店当杂工。学习知识,那是富人的权利。
48年底,世道似乎有些变化。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巴黎的壁垒,不明白柏林的鲜血,不明白音乐之乡维也纳的起义。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可以去上学了,一切都要感谢伯尔切斯库先生。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和来自各地的孩子做朋友,讲台上和蔼可亲的里卡多老师,中午还有政府提供的免费营养午餐。就这样,尼古拉*伯而切斯库这个名字深深烙在涅亚古的心里。
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承载人们希望的美好乌托邦,敌不过奥匈的军队。茜茜公主保不住自己的童话,一样保不住百姓的童话。又是3年后,涅亚古崇拜的伯尔切斯库先生饱含遗憾离开了人世。他没有死在一生为之奋斗的罗马尼亚,而是病故在遥远的意大利。涅亚古被告知,尼古拉是个骚乱策划者,阴谋破坏友邦和睦,暴力威胁国家政权,总之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涅亚古不相信,问里卡多老师怎么回事,里卡多老师只是默默的摇头,不懂事的孩子一再追问,里卡多老师说,“尼古拉*伯尔切斯库先生,永远是罗马尼亚人民的英雄。”说这话时老师似乎是噙着眼泪,但他还不懂。
等到涅亚古再长大了一点,他便明白了一切。48年欧洲的革命失败了。失败的革命者在官方的记载只是暴徒。但是尼古拉先生播撒下了未来的希望,他坚信自己就是那颗火种。
学生时代的涅亚古,和所有的人一样,充满着浪漫和激情。他的立志改变这个不公的社会,像尼古拉先生,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学习成绩优异的他,得到出国留学的机会。在那个年代里,人们向往西欧,西方有蒸汽机,冶金,机械,船舶,管理技术。可天真的涅亚古选择了去东方。去东方的人也不少,有传教士,有资本家,更有那鸦片贩子,却很少有学生。人们普遍认为,东方古老的帝国就像一艘木质的帆船,虽然庞大,但是腐朽不堪,并且逐渐走向沉没。
涅亚古一度沉醉于马可*波罗先生的游记,立在贫困,战乱,迷茫中,向东方眺望,那是个美丽富饶的国度。那片在这个罗马尼亚孩子眼中便是天堂。他觉得那里有延绵传承了5000年的文化,这种文化,团结了56个民族,建立了地域比欧洲更为辽阔的帝国,创造了让马可波罗先生为之惊叹的奇迹。他有自己的见解,相信这种文化,能拯救罗马尼亚。
半年的海上漂泊,他习惯了风浪带来的呕吐。只是天堂的一切,都和想象的不一样。他见到的是裹小脚的女人,面黄肌瘦的百姓,抽鸦片的瘾君子,摇摇摆摆的官老爷。没有人把那种文化写在教科书上教人,事实上也没有人有那个本事。
他弄到了几本书,叫《论语》《史记》《红楼梦》,可即使像他那样优秀的西方学生,要从这晦涩难懂的文言文中,找到罗马尼亚的救国之路,找到追寻伯尔切斯库先生的方法,和骆驼穿针眼没什么两样。
在那个国家生活了2年,涅亚古被现实挫的鼻青脸肿。那里的仆人比英国的更像仆人,那里的老爷比俄国的更像老爷,那里的女人死了丈夫要守牌坊,那里的书生只钻官场。炎黄的子孙,一样的苦苦寻找自我拯救的道路。涅亚古算个什么东西呢。
于是涅亚古继续往东边旅行,跨过大海,来到另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国度。他比较适应那个国家,确切缘故,是因为那个国家在以惊人的速度西化。涅亚古这个西方人,不久找到了生活的感觉。这个时候,在涅亚古脑海里,伯尔切斯库先生似乎已经成为悬在头上一个遥不可及的形象。
他再没有找到救国之道。那个国家物质西化的同时,依然严守自己的文化。他发现了一种有趣的当地民俗,加入了一个叫白马神社的民间组织。他成为了里面黄头发蓝眼睛的西方社员。白马神社祭祀着天照大神,天照大神在高天原开垦田地,传授养蚕、织布技艺,治理有方,使诸神过着安逸和平的生活。天照大神的子孙就一直治理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万世一系之神裔的传说,缘起于此。当有日食的时候,神社便会举行祭soudu.org祀仪式,白衣巫女翩翩起舞,为大神奉上喷香的稻米。当地人相信,可以将世间所有的罪恶,封印入日食。就这样,涅亚古自称白马先生,在那里生活了一年。
回国后,涅亚古心里压抑已久的伯尔切斯库热血,又燃烧了。熊熊的火焰还没来的及暖和身子,他就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通透。他面临着一个问题,找工作养活自己。也许民族,的确需要某种一种哲学来改造,也许人民,的确需要某一种文化来引导,也许国家,的确需要某些行业来富强,但是无论是民族还是人民还是国家,似乎都找不到理由需要他。公国的产业结构,农业占大头,工业刚起步,比起满腹经纶的学者,国家更青睐熟练工人。没有收入,他只能回到出生所在的贫民窟,一个十几年不变的地方。刚开始,他吃自己的衣服,吃自己的表,后来,是没有面包的白天,没有睡眠的夜晚,没有劳动的春夏,没有炉火的秋冬。
还是曾经的里卡多老师给自己伸出了援手:介绍他当报社的撰稿人,让他负责撰写有关东方大陆的奇闻轶事。涅亚古也就确定了白马的笔名。
对主编来说,白马内心的伯尔切斯库之魂是个不安分的东西。主编不喜欢后来的马尔塞路,也不喜欢之前的白马先生。两个人都是知识分子的逻辑,截然不同的是,马尔塞路是现实主义过了头的逻辑,白马先生是浪漫主义过了头的逻辑。马尔塞路心中只装着自己,而白马心中只装着天下。
他发的十篇文章里有九篇会牵涉到社会评论,这样主编恼火不已。他抨击时政,讽刺官员,调侃社会现象,为民生献计献策。主编时时想提醒他,应该多考虑自己的吃饭问题,作为私营小报,可不希望某天文化局的人拿着封条来报社。他还是改不了习性。主编让他写一篇关于从园明园得来的十二生肖兽首拍卖的评论文章,他不忘在里面掺上雨果的评论“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叫英吉利,一个叫法兰西。”自小尼古拉先生给自己心灵中下得火种,似乎没有那么容易熄灭。
可后来发生的事件,让人们一度认为尼古拉在白马心中死了。白马的心灵立起了另一个信标,那就是塞美纳斯*里卡多。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涅亚古还不叫白马,塞美纳斯还睡在襁褓,第二次便是托孤。这并不是什么烂漫的事。那个年代,教师属于中产阶级,中产阶级处于一个滑梯的顶端,两边都是贫困。一次事故,一次疾病,都足以让中产阶级返贫。那一年流行传染病,里卡多老师被撵上了,高昂的医药费很快榨光了所有的积蓄,祸不单行,塞美纳斯的妈妈也病倒了。家里再有没有钱医治两个人,白马为老师奔走疾呼:老师是善人,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奉献了一生。可政府的医疗体系在哪里?社会保险在哪里?白马的天真再一次被老师的疾病撕得粉碎。
二老走得时候把塞美纳斯托付给白马。塞美纳斯没有流眼泪,她只知道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旅游了,让白马哥哥照顾一下自己。而白马,则替她把眼泪流光了。她答应爸爸妈妈做个懂事的好孩子,不给白马哥哥添麻烦,然后一直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子。
自此以后,主编发现白马的心里没有了民族英雄伯尔切斯库。因为白马心里有了塞美纳斯。白马兢兢业业的做撰稿人,文章里少了对国家大事的坎坎而谈――那会让他冒上失业的风险。他专心的叙述古老的东方神话,19世纪的东欧年代,人们倒也喜欢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在那上古的东方异世界,忘却掉现实的烦恼。
白马无微不至的照顾塞美纳斯,塞美纳斯也给白马带来了私心的快乐,在这之前,白马一直看着宏观世界,从来没有观察过微观个体。而现在塞美纳斯就是白马的世界。
每当白马半夜疲倦不堪的时候,只要看看塞美纳斯甜美的睡容,他又会挑起灯,奋笔疾书。
不管别人怎么看,白马心里依然有伯尔切斯库先生的影子。白马给塞美纳斯吃白面包,自己却吃又粗又硬的黑面包,他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穷苦的人,连黑面包都吃不上。细心的塞美纳斯很快发现了这点。
“白马哥哥呀,为什么我吃的是松软的白面包,你吃的是粗糙的黑面包?”
“黑面包有嚼头,比较适合我。”
“那哥哥每次咽的时候,为什么,都要皱一皱眉头?”
“塞美纳斯,你要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孩子,连这黑面包也吃不上。”
“我明白了,白马哥哥要做斑马哥哥。塞美纳斯决定和哥哥吃一样的东西。”
白马拗不过塞美纳斯的崛脾气。为了不让塞美纳斯吃黑面包。白马只好吃起了白面包。
民族英雄在白马心中的地位,被这个小女孩彻底置换了。
塞美纳斯捡了只小猫作伴,白马又省了自己的口粮。
白马生活并不宽裕,可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白马想当英雄的时候,生活让他落魄。白马想安安稳稳过生活的时候,命运却逼着他做英雄。他撞见了失乐园的勾当,看见了权钱的交易,看见了扭曲的社会所滋生的黑帮,看见了强势对弱势的欺凌。他了解书本上的不公,但从未有直面如此真切的罪恶。
失乐园是一个人贩子集团。为了妹妹,他现在_4460.htm躺在墓地里。
太阳已经完全撤下了地平线,白马涅亚古看着伯尔切斯库墓碑融融在夜色里。追寻了一辈子,却在弥留之际,和心目中的英雄走的那么近。墓地里一片寂静,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声。
他还记得伯尔切斯库的遗言。
“我深信当整个人类一旦觉醒,幸福的日子就会到来。到那时,不再有受奴役的民族,不再有主宰别人的人。四海之内皆兄弟!所有的罗马尼亚人都是自由的,都是亲兄弟。遗憾的是我不能等到这一天,但我还要努力地为正义事业而工作,忍受着病痛的熬煎。我最后的话语对你――我亲爱的祖国――还是一支颂歌。”
而这是他的心声:
“尼古拉先生,我一生在追赶您的脚步,却永远无法企及您的伟大。我无法改变生养我的祖国,无法拯救为自由挣扎的灵魂,我的呼吁救不了里卡多老师,也检举不了袒护失乐园的污吏。我认清了自己,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书生。但是我终于明白了您为什么而战。我本不信鬼神,可我确实看到了您圣洁的灵魂。如果我死了,请允许我和您一起,庇佑塞美纳斯和失乐园的孩子。”
涅亚古一声苦笑,只一个人,还在闹书生的酸臭。
“我现在实在很怕死啊。会留下塞美纳斯一个人孤苦零丁的。”
死神没有那么多情的呢,面无表情的骷髅操持着勾魂镰刀,就守在一边。四肢百骸像浸在冰水里一般冰冷,胸口和脑袋,犹如一股烈火在灼烧。在短短的梦境里,是抓不住的思念。意识逐渐要消失了,就要随死神走了,他再也无法回避自己的私心。
“塞美纳斯,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再看一眼你的笑容,哥哥不能再照顾你了,你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
脚步声打破黑夜的寂静,死神跑了,丢下了白马,这家伙似乎害怕身上有纹身的蓝衣姑娘。木屋里亮起朦胧的烛光,隐约听到打水的声音。白马感觉得到,一双比塞美纳斯大些,却依然属于女人的手,探上了额头。然后冰凉的毛巾,被敷上了自己滚烫的双颊。
“夏诺雅姐姐啊,白马哥哥烧得好厉害”是塞美纳斯的声音。
“伤口本身并不致命,危险的是疟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