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含泪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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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台先生值1500万的时候,他侍奉的是上帝,受众人的敬仰,照亮是两方的祭坛。

    烛台先生只值100万的时候,他侍俸的是三个人,两个相依为命,一个孤苦伶仃,照亮是一个孩子的希望。

    夏诺雅卖烛台得来的100万列伊,可能买不到一个月的面包,现在她在用这微薄的一百万,极力挽救那对兄妹的未来。

    纱布20万,消毒水25万,肠线5万,伤药45万,夏诺雅就这样用掉了君士坦丁堡牧首区对艾克里西亚圣教的信任,剩下的钱,她给塞美纳斯买了面包。她似乎忘了自己还要回威格尔村。

    实际上,她觉得能把罗拉的期盼带给马尔塞路就够了。

    几天以来,白马已经熬过了一个个关。刀子没捅伤内脏,这该感谢上帝。虽然失了不少血,但包扎处理得当,这应该感谢塞美纳斯。伤口被缝合,没有进一步发炎感染,这要感谢夏诺雅。

    但是最后一关,却是最难通过的。

    白马的体温忽冷忽热,他患上了疟疾,外伤最可怕的并发症之一。

    疟疾本是一种经由蚊子叮咬传染的疾病,致死率很高,尤其是对于一个失了很多血的伤者来说。

    白马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几个小时前还在悼念伯尔切斯库先生。他说胡话,他抽搐。肢体摆出的每一个动作,嘴唇蹦出里的每一个呻吟,都吓坏了塞美纳斯。

    谁也不知道塞美纳斯会不会伤心。她是心细的孩子,能看出皇后不会笑,能看出白马哥哥吃黑面包时皱眉头。但如果因为这个小鬼的话语感动不已,你已经被孩子的纯真骗了。这种欺骗是美丽的玩笑,带来最纯洁的误会,没有人愿意揭穿。悲伤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还是深奥的情感。但是塞美纳斯见过两次这种情形了,病魔肆意蹂躏亲爱人的躯体,一次是爸爸,一次是妈妈,现在又轮到白马哥哥了,她感到害怕。

    失去白马的话,塞美纳斯就会变成真正的野孩。这个城市不会在乎多上那么一个伢子。事实上,白马要是去了,也再没有任何人会在乎这个伢子。

    巴隆交给夏诺雅救世的担子,现在她来拯救这个孩子的世界了。

    夏诺雅和白马素昧生平。她对躺在床上迷糊的陌生男子的所做的,远超了表达同情心的需要。夏诺雅细细的照料:上伤药,消毒,缝线,换纱布,打水,擦拭,敷毛巾,喂汤药,一直忙到了午夜,孝顺的儿女对父母那么做,恩爱的妻子对丈夫那么做,夏诺雅对白马那么做。只因为塞美纳斯说,白马是自己重要的哥哥,夏诺雅就义无反顾。她对陌生人涅亚古没有感情,她也不欠白马什么,她只觉得欠哥哥的太多。

    夏诺雅不清楚这些感情具体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只知道阿鲁巴斯为自己送了命时,她还留不出一滴眼泪。当自己能为他流泪时,除了含泪的微笑,她什么也回报不了。

    她记得小时候和阿鲁巴斯刚见面,他就管自己叫妹妹。自己从来没有认过这个自以为是的哥哥,因为她和阿鲁巴斯没有血缘关系,都是巴隆老师收养的孤儿。

    自己不但是个疯姑娘,还是个傻姑娘。巴隆老师说阿鲁巴斯背叛了,她就认为阿鲁巴斯背叛了。巴隆老师说杀了阿鲁巴斯是解脱他,她就杀了阿鲁巴斯。什么多米诺斯,什么被夺走的刻印,统统是借口。捉迷藏游戏一开始,自己就已经在重温儿时的经历。为圣教战斗,为老师战斗,为人类的悲愿战斗。可到头来赌命保护自己的,只有那个男人。

    就算失去了肉体,阿鲁巴斯的灵魂还在守护自己,为了自己做了那么多事,自己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离别的那刻,阿鲁巴斯说只要看看自己笑就可以了。自己真傻,还大喊阿鲁巴斯的名号,应该叫他一声哥哥呀。妹妹不懂哥哥的心,流光了眼泪,恍惚间发现自己又少了个亲人。可是当她意识到的时候,手里只有阿鲁巴斯的枪,阿鲁巴斯连灵魂也没有了。

    塞美纳斯困了,她抱着修修,屁股坐着小凳,脑袋趴在白马的床边,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整天的奔波,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实在不容易。夏诺雅解下斗篷,给塞美纳斯轻轻的披上。

    屋外是漆黑的黎明,水滴打上了木檐,淅沥沥的响起了雨声。春天爱变脸,昨天是艳阳,今天便是细雨。夏诺雅听着雨,望着豆大的灯火发愣。

    夏诺雅经常发愣,她不明白怎么会对巴隆老师下得了手,不明白阿鲁巴斯为什么要为自己牺牲。她不明白世人将会如何看待她这个大义灭亲的凶手。

    夏诺雅明白一件事,救世主耶稣为世人赎罪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那不是一般的疼。于是她遵从自小的教诲,嫁给了耶稣做新娘。

    半年前,人们每天都看到一个疯姑娘呆呆的坐在集市口,有时候嘴巴里咬着枪口,有时候喃喃自言自语,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饭,也不午睡,看着朝阳变夕阳。疯姑娘裸着背,背上有纹身,血涂得红。姑娘的怪异在人心里联系弃了著名的东欧黑手党。除了威格尔的少数人,其它村落的村民远远的躲着她。

    疯姑娘齐腰的黑发披散着遮住脸,配上身体诡异的图案,让人们以为她是鬼。威格尔村的人说,疯姑娘其实生得老美的。她是投错娘胎的天使,她是玛格丽特修女转世。有人壮胆上去问话,问姑娘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会和你说没边的事,灯塔的螃蟹,堡礁的海妖,冥宫的影魔,钟楼的死神。人们都说疯了,这姑娘彻底的疯了。

    也许是阿鲁巴斯的祭祀,纹身永远被钉死在了失去力量的多米诺斯,肩膀的刻印打不出镰刀,背后的图案唤不出大枭,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人们都说她和吸血鬼的战斗是胡诌,说她是精神失常的疯姑娘。

    夏诺雅怨极了阿鲁巴斯,寻回的记忆是破碎,找回的感情是揪心,留下的恩情是悔憾。为啥不让自己做安安分分人偶,人偶没有亏欠,人偶没有伤心,人偶不会负罪,人偶没有感情。

    于是久而久之,夏诺雅也认为自己疯了。

    其实这年头有疯子,也有傻子。夏诺雅算疯子,涅亚古算傻子,他不向往钱,他不渴望权,他不关心自己的将来。他给自己拖个油瓶,他还在崇拜过气的英雄。现在他,是否能熬过这个黎明。

    长夜并不漫漫,墓园在细雨中引来了朝阳。

    伯尔切斯库先生一声不响的站在外面,无奈的看着自己的追随者。

    乌云再次遮住了阳光,太阳无能为力。情况更糟了。

    老天爷也要嘲弄傻哥哥和疯妹妹,雨水带来了瘴气,加重了白马的病情。

    孩子从睡梦里惊醒。塞美纳斯眼前的白马,已经不是原来哥哥的样子了。床上的男人没有了风骨,没有了傲气,没有了人形,只剩下抽搐,只剩下挣扎。地狱的小鬼在他胸口里点上火,冰雪的巫女给他四肢冻上霜。

    “夏诺雅姐姐!”塞美纳斯_4460.htm叫道,“夏诺雅姐姐,白马哥哥他,刚才还冰凉的,现在他又发烧了!”

    夏诺雅伸手去探白马的脖子,淋巴结肿得的很厉害。白马身体的免疫力,已经到了极限。

    墓园里有柳树,夏诺雅弄来了一些柳树皮,希望可以代替奎宁。

    “夏诺雅姐姐。”塞美纳斯说,“我好害怕。”

    “不用怕。没事的。”

    “爸爸当时也是这个样子,妈妈也和我说没事的。可后来爸爸走了,连妈妈也不见了。”

    “你哥哥不会走。”夏诺雅说,“谁也不会走的,因为我会保护你。”

    夏诺雅明白,白马已经发作两次了,再发作第三次的话,死神就真的要下手了。

    夏诺雅心里似乎在犹豫什么,

    “夏诺雅姐姐,你到哪里去呀?”塞美纳斯看见夏诺雅带上了斗笠,往风雨中去。

    “也许城市里还有希望。”

    “姐姐你要去买药吗?”

    “不知道。”

    “姐姐你一定要回来啊。”

    木屋里只留下小女孩一个人,留下了令人窒息的宁静。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哥哥一眼了,小女孩只能对着猫儿诉说心中的恐惧。

    夏诺雅快步向城市跑去。

    疯姑娘外表是冰霜,心肠其实顶好。她精通医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精通医术。

    达尼埃拉老婆婆的惊叹,也许可以说明一点问题。老婆婆说:“夏诺雅啊,你身体上的货色可真齐全。”夏诺雅身上有刀伤,枪伤,烧伤,挫伤,咬伤,抓伤。都不是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该有的。她是久伤成良医。

    埃拉维姆,更加确定了她是战争孤儿。他还说,上帝很照顾这个姑娘,没有往她脸上拉下什么。达尼埃拉老婆婆听了这话,不小心把一整碟热汤泼在药剂师的脸上。夏诺雅已经一无所有了,如果再往脸上留下什么,上帝干嘛要让她作为女人降临人世间呢。

    夏诺雅再一次踏上了布加勒斯特的道路,雨中匆匆的过客,她依然是孤独的旅者。

    村里说夏诺雅有异能的人,只有三个。

    马尔塞路说她有异能,拍照拍到传说中怪物,这年头新闻记者为了抬身价什么都干的出来。

    塞尔修说大姐姐能召唤巨枭,人们都知道,塞尔修的妹妹安娜还能和猫说话了。

    达尼埃拉老婆婆说的确有德古拉的事,老人说她自己和德古拉打过交道,在1792年。

    老婆婆是1792年走来的人,85高龄了,记忆力不好。再说,1792年发生的事多少有些不正常。1792年法国和奥地利打得昏天黑地,然后1792年路易十六皇帝被国会断了头。

    对于那次绑架事件,神秘男子的定身法,马尔塞路说是心理催眠。夏诺雅的到来破了那种催眠。

    伊利纳大妈神经有些过于紧张,把附近的野狼当作狼人。神父安慰大家,被绑架,会遭成精神压抑,产生幻觉。

    于是可怜的夏诺雅,也开始相信过去的那些战斗不是真实。

    夏诺雅走到药房,药房离城里任何人家都很近,药房里的药离城里任何人家都很远,小小一瓶奎宁,标价千万列伊。夏诺雅没有钱,她只能讨价还价,和自己的过去讨价还价。

    威格尔村的人还记得,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个废弃的礼拜堂,也是疯姑娘的住所。

    礼拜堂里还有些值钱的器物。雅可布本来想收的,但是疯姑娘没有生计,她既然是那里默认的主人,就由她卖吧。

    疯姑娘卖掉的,都是她的过去。每一样器皿,都连着她的心。

    她卖掉了自己童年的玩具,卖掉了自己少女的向往,卖掉了自己艰苦的训练,卖掉了牧首对圣教的信任。

    她吃换来的面包,但是怎么吃下去那些记忆的,没人知道。

    夏诺雅,其实卖掉的更多。她卖掉了萌芽的竖琴,她卖掉了红珠的挽歌;她卖掉了不惑的瞬间,她卖掉了烟熏的隐者;她卖掉了波断的海路,她卖掉了蓝色的忧愁;她卖掉了薄雾的树彩,她卖掉了绀碧的彷徨;她卖掉了漆黑的船尾,她卖掉了激昂的轨迹。

    她甚至还卖掉了黄昏的圣痕,卖掉了宵月的华尔兹。

    夏诺雅给自己留下了什么?一把阿加特魔枪。

    她走到了当铺门口,她记得的,老板说过阿鲁巴斯的枪可以卖好价钱。

    但是夏诺雅也记得,自己如果死了的话,阿鲁巴斯的枪要陪自己入坟墓。

    夏诺雅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救白马了,夏诺雅也无法做任何事回报阿鲁巴斯。

    夏诺雅知道自己是阿鲁巴斯花上性命才讨来得妹妹。金属的枪管不是冰冷的,那么多日子,她依然摸得到,上面阿鲁巴斯的余温。

    夏诺雅知道塞美纳斯永远不会想和自己有共鸣的,她宁愿独吞那份孤独。

    夏诺雅也是女人,经历了太多女人不该有的遭遇,也想给自己留一间记忆的小屋,好在将来的人生旅途躲风躲雨。

    夏诺雅是圣教战士,一个定向培养的战士,一个救世的战士,一个没有人承认的战士,一个自己一度用疯狂去忘记的战士,一出现过圣痕的战士。

    战士不应该让女人做的。

    夏诺雅以前不懂哥哥的心,总觉得那个男人是自恋。现在懂了,却也晚了,阿鲁巴斯再也听不到自己叫他哥哥了。

    夏诺雅不知道白马心里怎么想得,也许白马永远不希望塞美纳斯像她那样去理解一个哥哥。

    夏诺雅记起来了,自己能够挂着泪水微笑。是哥哥给自己寻回的感情。

    夏诺雅一咬牙:

    “去他妈的,全卖了吧。”

    天地间蒙蒙的一片。塞美纳斯不敢坐在床边,她害怕看见床边的人,一转眼就再也不是白马哥哥了。

    塞美纳斯不敢看里面,也不敢看外面。里面是白马哥哥,外面是墓地。她害怕两边一看,就连了起来。她不理解形而上的死亡哲学,她也不懂得夏诺雅的妹妹和哥哥。但是她懂得孤独和恐惧。她只期盼夏诺雅能早点回来。塞美纳斯她心里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爸爸妈妈去旅游,永远也不会来了。她感觉白马哥哥也要走,她只能给修修哼歌来慰籍,以前妈妈常给她哼哼的摇篮曲

    “lullaby,lullaby,

    魔法的摇篮曲,让亲亲宝贝快睡。

    Lullaby,lullaby,

    魔法的摇篮曲,为你心碎为你悲伤。

    Lullaby,lullaby,

    魔法的摇篮曲,让亲亲宝贝快睡。

    Lullaby,lullaby,

    魔法的摇篮曲,遥远的彼岸――有挂着泪水的微笑。”

    修修抬起了头,它感觉有东西滴在了自己脑袋上。孩子拼命用袖子抹着眼睛。

    “修修,塞美纳斯不哭的,爸爸走了不哭,妈妈走了不哭。塞美纳斯绝对不哭。”

    袖子很快湿透了,浸满了泪水,浸满了无助。

    白马又开始抽搐,塞美纳斯不敢去看,她紧紧抱着修修,脸贴着它的额头。

    一声门响,夏诺雅裹着风雨回来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白色的粉末,那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物,硫酸奎宁。是用阿鲁巴斯的记忆换来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