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初夜前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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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校门口那张红榜上公布的通知书已经越来越多,但仍然没有陈玉玲的名字。她爸她妈她叔一起商量解决办法,最终决定还是要跑关系,全家人分头出击。陈玉玲因此焦虑不安,这影响了我们俩相处的质量,我们第一次发生了口角,一连几天彼此故意不理会对方。

    她觉得我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高枕无忧,不理解她现在的痛苦,显然是不懂得关心她。而关心女生,是男生的天职。此言一出,让我觉得一愣。在我的意识里正好是相反的,女生关心男生才是天职。说实话,这是我思考男人女人关系的开始,得出的结果是,根据我的所见所闻,女人还是关心男人的多。何况,这时如何关心她,我的确不如道如何下手。

    我们同一工厂的另一工人家儿子张振涛,和我考进了同一所大学。我和张振涛本不属同一高中,但因此而认识。张振涛的姨父在铁路工作,因此为我们打了包票,说肯定能给我们俩订到好位置好时段的火车票,最终确定,八月二十九号上午十点出发。我爸加紧偷他们厂编织带编篮子的进程,边偷边编,边编边卖,和他合作贩卖篮子的那个工人过几天就会来取走一大摞,然后交给他一卷钱,他们合作默契,共同蚕食国营财产,目的却是为了我的学费。

    我恳请陈玉玲息怒,她总算会笑了。不过听说我二十九号就要去武汉的消息后她又哭了,她说那天她一定要去送我。考虑到我爸那脑袋里坚硬结实的封建残余,我还是劝她不必了,她固执己见,认为必须如此,根本不必理会我爸作何态度,最后还是我从了她。为了显示男生对女生的关怀,我绞尽脑汁,后经未来的校友张振涛参谋,送陈玉玲一件礼物。陈玉玲是近视的,我打算送她一幅眼镜。张振涛陪我逛遍了大大小小不下十数家眼镜店,最后为她选中了一幅黑底红色丝边的眼镜,我很清楚她双眼度数,所以不必让她亲到现场。那幅眼镜价值二百多元,我向腰包肥厚为人墩厚的张振涛同学借了二百块钱,扬言到大学报到后即还。张振涛慨然应允,掏出了三百大元全塞给我。他的这一举动提醒了我,那就是我很穷。一个很穷的男生谈恋爱,是件很费力的事情。

    我将眼镜精心包装,藏好,计划陈玉玲送我上火车那一瞬间亲手递给她,让她感动得流泪一下,证明本男生也是会关心女生的。同时在心里猜测,她这个女生,会不会也在暗中为了准备礼物?

    八月二十八号清晨,我正因昨夜整理篾子迟睡懒在床上,忽听门口张振涛气急败坏的催促:“起来,快起来,我们要出发了。我姨父把火车票时间改成今天了,今天便宜,再迟就来不及了!”我,我爸我弟三人同时慌乱,把我的所谓行李一阵乱绑乱捆塞入一个劣质皮箱,匆匆下楼。楼下,张振涛父亲正在一辆面包车前急得跺脚。我和张振涛飞身上车,直奔火车站而去。路上我问司机,能不能拐到我们学校去一趟,我有话要给别人说。司机看看手表后断然拒绝。我脑袋轰的一下,知道完了,明天陈玉玲肯定要到火车站扑个空。而我爸紧紧坐在我身边,还有几分将要分手前的动感情,让我无法请求他人传信。一路上我一想再想,最后还是没张开嘴巴。我想起了我爸这些天编篮子时的佝偻身影,以及疲惫不堪时抽劣质香烟发出的怪异咳嗽,这种咳嗽声堪称天下独步,也让我甚感悲凉,归于我爸常叹的一句话:养你们不容易啊!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是从那天为陈玉玲买眼镜时向张振涛借那三百块钱开始的,结论平常简单:花钱是多么容易,而赚钱是多么不容易啊。三百块钱,也就是我爸编出的一百个篮子。

    到校报名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问清楚我们班信箱号,赶紧写信给陈玉玲,向她说明原委,并寄去了那副眼镜,伸着脖子等侯回信。一周后收到回信,陈玉玲告知眼镜收到,感动到哭,又恨我到极点。八月十九日那天她果真到了火车站,由另一女生陪同,寻遍了火车站台,后又窜进车厢一节节找我未果,被列车员强行赶下车,在那女生面前颜面扫地不说,我说没有就没有了这感觉实在让她觉得可怕继尔可恨。她的通知依然没来,据她爸称很可能会去一所位于广州的医学本科,这事需要在她分数的基础上开展一点必要的人际关系方能办成,时间不写,但胜算极大,所以我不必为她担心。我们俩鸿雁传书你来我往,生活惊喜与幸福全由写信寄信收信读信构成,我把陈玉玲所有来信装订在一起,有空便读,百读不厌。

    类似我姑那种锋利如刀的嘴皮子基因再次在我体内发挥作用,竞选班长时我滔滔宏论折服不少人,大家推举我为班长。小学初中高中的所谓班长,纯属受老师或青睐或招安的目的,硬安在头上,我本人并无兴趣。据江湖谣传大学当班长对今后加官进爵找工作都颇有益处,我不免格外重视,同班同学多数也依据此类江湖传闻拼命表现,力争制造自己多才多艺品学兼优的品牌形象,纷纷加入学校各种事关“实践”的学生团体,成为高届学生领导的马前卒,屁颠屁颠疲于奔命却乐在其中。学费交清,又还了张振涛同学三百元后,我手上已没多少钱了,再次依据江湖传闻――大学生勤工俭学得好完全有可能养活自己,我积极寻觅工作机会,终于用我的嘴皮子忽悠了一位校内餐馆的老板,成为他宝贝儿子彭壮壮的家庭教师,月工资一百二十元,这份收入将成为我日后生活的主要来源。

    大学生活终于从一团乱麻中渐渐展开,略略有了些感觉。各学科老师依次露面,唯有英语老师久久不见踪迹,据闻是一位绝世美女,男生们终日期盼着她早点出现一睹芳容,只可惜美女的出场似乎总要一波三折,在我们将要绝望时,这位传说中的美女老师以一种让所有男生大惊失色的方式出现了。一日下午无课,武汉骄阳依然暴烈,我们宿舍八位男生大多半裸或几近于全裸浊体横陈,在宿舍中昏然大睡,忽听有人敲门。躺在门口那位仁兄只穿条过度暴露性感的三角衩打开房门,门口传出一个娇嫩清爽的声音:“你好,我是你们的英语老师高燕,打扰你们休息了么?”那位老兄在短暂的结巴之后手掩下体回头一声怒喝:“起来,都起来,咱们英语老师来啦!”众人从梦中惊醒,慌乱中拉扯衣物遮羞掩盖,从睡眼惺忪瞬间转为眼前一亮精神抖擞。

    “请问谁是班长?”

    “我!”我拖沓着拖鞋系着扣子一边拔拉着头发,“请问高老师有什么指示?我立刻执行!”

    “谈不上指示,请把其它宿舍的男生也叫过来,我想先向大家道个歉,然后再和大家做个沟通,商量商量大家喜欢什么样的教学方式,好么?”

    我像地方保甲一样屁颠颠跑另二个宿舍把所有男生全部炸醒,赶至我们宿舍。男生加起来一共二十一位,挤到我们宿舍里不免有些热,不过高老师居中一坐,自然有一种难以明状的清凉效果。高老师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白,白得一点杂色也没有,这让她的头发显得更黑,嘴唇显得更红。她还穿着一身白裙子,把我们这群男生以及整个宿舍都映衬得相当的不讲卫生。她先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又向迟来授课道了歉,又和我们讨论了英语授课方式,在她这些所谓的正题结束之后,我们开始进入闲聊。随着话题的日渐轻松,我忽然问了一个突兀和愚蠢的问题:“高老师,请问你多大岁数_38605.html?”

    这个问题的突兀和愚蠢当然是我现在的想法,当时我还保持着我们村对初次见面者拉近乎的固有习惯,那就是:你多大岁数啦?你一个月赚多少钱?你结婚了么?你生孩子了么?你家里有几口人啊?你抽烟不抽烟啊,你要抽烟就请抽我一根烟吧!……问的越隐私,问者和答者就近乎得越快。也就是说,我那时侯根本没有隐私意识。我这个问题问出后,高老师愣了,嘴巴几张几合十分难为情。我没觉得尴尬,相反我觉得很得意,认为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水平,很富有人情味儿,很能搏得我们高老师的认同:看,这个学生多懂事!我认为她马上就会表扬我。

    “你这个问题问得不合适。要知道在西方,女人的年龄是不能问的!”

    “咱中国是东方,所以不算不合适。”我紧跟着上,没觉得哪不对劲,还以为高老师在跟我开玩笑。

    “在东方也不能问,总之,女人的年龄不能问,这是常识。”

    “我眼里你首先是老师,然后才是女人,我是在问老师年龄,不是在问女人年龄。”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总之我的年龄保密。”

    “那高老师你肯定是研究生毕业吧?”

    “是啊,怎么了?”

    “高老师你当老师几年了?”

    “三年啊,怎么了,怕我经验不足是吧?”

    “不是,我在计算你的年龄。行了,我已经算出来了,所以我不问了。”

    “你……你这个同学,话有点多啊,这可不太好,不……也不能说不好。行了行了,还有一件正事没说,得选个英语课代表,谁自荐一下吧?”

    “我自荐,我自从初中以来就酷爱英语,至今痴心不改,我初中高中英语课文基本全部会背!”我高举手臂声音响亮,环顾四周唯恐有人跟我竞争。我的理念是,在大学能多当个职务就当个职务,以利于将来找工作。如果我爸像陈玉玲她爸那样,我完全愿意什么事儿都不干,将来找我爸。但显然,我爸不可能为我将来找工作出半点力。

    “空口无凭,你得当场表演一下。”高老师带头鼓掌,全班男生跟着鼓掌。

    这个难不倒我。如果果真一篇篇让我背,我肯定露出马脚。问题的关键是,我恰好各册英语课文里都有会背的篇章,我张口乱背了几篇,没打磕绊,众人欢呼。于是,我正式成为英语课代表。送高老师出门后,她悄悄对我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我跟上去,把头凑上去,她爬我耳朵边儿上说:“我告诉你,我今年二十八,大你好多呢,你得叫我姐姐。记住,以后在人多的时侯,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不然可不太好!再重复一遍,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你以后走上社会,早晚会明白这句话的,现在你先这么做!”我立正回答:“记住了,高老师!”转身跑回宿舍,为自己能受到大学老师,特别是美丽的大学女老师的悄悄话而极度自豪。

    我和陈玉玲的通信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突出表现在信的页数越来越多,有时侯可达七八页;信的语言也越来越富于情感,各类表达爱意的词汇铺天盖地,绝对比琼瑶还猛烈和浓密;信的数量也与日俱增,已经达到一天一封偶尔才会出现二天一封。只玩过电子邮件没玩过手写书信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手捧实物信封,将其拆开,看着熟悉的字体,无论是墨团、汗渍、涂改、错别字,还是纸页上的折痕与味道,都能给人近在眼前伸之可触之感,这种感觉会令人着魔发狂,赛似鸦片。陈玉玲告诉我,她爸要调动到其它地方了,毕竟违反了组织纪律,不过算是平调,职位不变,只是挪挪地方,那栋我们共同住过的宿舍楼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去了,令人留恋。她的通知总算拿到手了,就是广州某医学院,不久即将报到。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同时又觉得难中 文首发过。她到了广州,也就离我更远了。

    大学生活总的来说还算令人高兴,我迷上了篮球,因为高燕老师说过,男生不打篮球就缺少了一种必要的男生气度,打不打得好是一回事,打不打那可是另一回,我认为她这话说得对。只要有一空闲,我马上抱着篮球抢占球场,一直打到天黑为止,回宿舍洗个澡,然后去我学生彭壮壮家里吃饭。彭壮壮的父亲,小餐馆厨师兼老板彭新国对我格外尊重,晚餐不要钱,吃的还都是好饭菜。他儿子彭壮壮反映,在我的带领下,很多听不懂的功课现在都懂了。连我也清楚这只不过是彭壮壮的谗媚之词,主要原因在于我乐意于和他一起打篮球,并能帮他在较短时间内完成课外作业。我当然遵守着当家庭教师的职业操守,从不代彭壮壮做作业,只不过我能窥探出为他布置作业的老师们的心态,每次都能让彭壮壮的课外作业受到老师的表扬。比如说他语文老师总让他自办手抄报《小青蛙手抄报》,在这份小小手抄报上为老师适度的歌功颂德,外加一点小孩子的自然清新,必能受老师好评。依此思路,彭壮壮同学的《小青蛙》手抄报总受好评,在这种极度鼓舞之下,彭壮壮自信日增,为人面貌确有改观。对这个儿子本已绝望的彭新国重燃望子成龙的雄心大志,不免对我有些感激涕零。

    临近国庆,我收到了陈玉玲的最新来信,地址已经那家医学院,信中除表达思念之情之外,告诉我将要给我一个惊喜。我猜测半天,估计理当是一份迟到的礼物。以她的家教,我既然送给她一副眼镜,她肯定也要回赚我点什么东西。

    这天下午又是没课,太阳毒辣无比,我们宿舍男生们再次集体半裸或近全裸昏睡。耳畔忽然响起高跟凉鞋卡卡敲地声,我忽地翻身坐起,对睡门口那位仁兄高喊:“起来起来,快起来开门,不对,别开,让我先穿好衣服!”卡卡声由远及近,到我们宿舍门口停住不动。我已飞速穿好衣服,从上铺直直跳下来,四处找鞋子,鞋子却不见踪影。敲门声响起,门口那仁兄困惑地问:“喂,班头儿,倒底开,还是不开?”我爬床低下掏出鞋子,说:“开,你先出去帮我挡一下,问问是不是一个叫陈玉玲的女生,喂,哪位借我钱?”下铺那位兄弟说:“多少?一百,一百吧!”他迷迷糊糊掏出一百递我手里,倒头又睡。那位仁兄果然开门便问:“你是不是陈玉玲?”陈玉玲的声音答:“对,我是,请问……”仁兄说:“别问了,他就这间宿舍,马上出来,你等一会儿!”那位仁兄回头冲我竖起大拇指,说:“哥儿们,你听觉实在是太过人啦!”

    由于在一封写给我爸的信里提到我当了家庭教师,每月有一百二十元的收入,基本独立,所以不必挂念。我爸就坡下驴,坦率直言,说既如此节约点用就够了,我们农村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吃苦。他拿我的豪言壮语当成现实证据,随即断了我的经济命脉,全靠我自力更生。虽觉委屈,但想到他编篮子那幅佝偻背影和独步天下的怪异咳嗽,我无话可说。我弟弟马上也要考大学,我妹妹我妈我爷爷三口人花的钱也全从他这儿来,我对他的就坡下驴万分理解。只是吃饭难题始终挥之不去,自从交完学费还清张振涛同学的三百元,我一直是捉襟见肘小心翼翼。陈玉玲的突然来访,让我不免肝胆欲裂。

    我一出门劈头便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告诉你,这就是我给你的惊喜,你没觉得又惊又喜么?”她还来了一个撒娇状的莞尔一笑。她变了,头发刚烫过,还涂了一点眼影,擦了一点口红,服装也彻底更改,学生味淡化许多,看上去有几分成熟,浑身上下香气扑鼻。相形之下,我又小又傻,典型的稚气未消土气没退源自农村的大一男。自卑瞬间在心头狂涌,我觉得和她有些陌生,完全不是当初高中时侯的感觉。我手插大裤衩的口袋里,手中悄悄捏着那刚借来的一百元大钞已被手汗湿透。

    “是很惊喜,天真热啊!住哪儿呢,你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就来!”我暴露了自己的心虚和不适。

    “看样子你还有点不高兴是不是?我从广州坐火车到这儿有多累你知不知道?不用担心,我都问过了,住你们学校招待所,单间一晚上才一百多,配空调,你根本不用担心。愣着干嘛,陪我先去登记住宿啊!”

    “噢,那……走吧……”

    我们俩在烈日下顺学校大路往校门口方向走。“你干嘛不在校门口登记完再来找我啊,这样有点窝功。”我看着她背上那个包说。“我不是急着想见你嘛,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你这人……你都不懂得替我背背包?”我恍然大悟,急忙把她背上的包拿下来,的确很有分量。

    迎面走过来英语老师高燕,我第一反应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却笑脸盈盈地迎上来,看了一眼陈玉玲,露出很欣赏的神色,又把目光对准我,说:“去哪儿啊你,记着,英语朗诵赛的事儿你可要操点心,我们班可靠你了。这是……”说罢,看着陈玉玲。陈玉玲说:“我是她女……”我赶紧接住说:“我高中同学,来看我,我们一起去……”高老师过分善解人意地往岔道上一指,说:“都到校这么久了不懂得走近道啊,学校招待所走那条路更近,天这么热,你想把人家晒黑啊?”我赶忙说:“谢谢高老师!”高老师说了声“别客气”,扭身就走了。

    我和陈玉玲到学校招待所登了记,一起往房间里面走,登记台前阿姨说:“这位男同学,我要给你交待清楚啊,白天可以去,晚上十点钟以前必须离开,学校要查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