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肖芳的子宫


本站公告

    我回到了老家。我爷爷更老了,我妹妹已经会走路,满嘴巴讲的都是有颠三倒四语法错误的话,但喋喋不休,到处吐口水,反而给全家增添了无穷乐趣。她叫我“大哥”叫得很亲,很响亮,听得我心花怒放,对她有求必应。她似乎摸到了这个规律,每逢有过分要求,总是“大哥”二字先行。

    今年秋季庄稼果然种得很多,玉米、红薯、花生、棉花、绿豆、烟草,一样接一样地收割,采摘,搬运。虽然到了秋季,太阳依然毒辣,跟夏天相比毫不逊色。偶尔还有布谷鸟从天空经过,叫声悠远。虽然我已结束高中生活,但这布谷鸟的叫声仍然让我听后心中发悚,那种对家里大片小麦等待收割却又劳力不足的焦虑与紧张,仍然从心头蓦然升起,挥之难去。

    我想,我爸说得对。也许我上了大学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帮着农里干农活了。我将告别农村,淡忘这里种种,包括生活方式及饮食习惯,包括说话走路思维观念。也许这是我最后的重温,所_38605.html以应该格外珍惜。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上的皮肤晒得越来越黑,皮肉日渐强健,腿上背上被植物硬叶硬刺拉了不少伤口,手上的老茧也长出来了。一天,我和我妈我爷爷我妹妹在烟草地里采摘烟叶,忽然听见“通”的一声钝响,烟叶被从天空落下的什么东西击中,哗啦啦响成一片,仿佛吓了一阵雨。一只兔子从我眼前的小路上飞奔而去,过了一会儿,郑战胜从草窝子里冒了出来。

    郑战胜说了声:“奶奶的,老啦!”我爷爷抱着我妹妹,坐在地头,说:“战胜,来,吸口烟!”郑战胜扛着猎枪走来,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又有了一杆猎枪。他冲我打了声招呼,叫我也过去吸口烟。他和我爷爷不吸我的过滤嘴,而是抽我们自己种炕的烟叶子,那种又苦又辣的滋味才会让他们到嘴里有感觉。

    郑战胜得知我即将考上大学,叹了一口气。我问他:“郑梅有消息没有?”他摇了摇头,说:“后悔,后悔啊。当初要是再熬一熬,让她努把力,说不定也能考上个学校,哪怕一般点也行。至少她还能在我身边,现在你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一时无语应对,闷了半天才说:“考上大学也不一定好,还要花几年钱,钱花完了,工作也不好找,咱没关系。”郑战胜说:“那也比在咱家里种地强啊,种地看不见头,没盼头!”又叮嘱我说:“你将来参加工作,要是在外头遇上了俺家郑梅,你可一定要给我捎中 文首发信,一定要劝她回来看看我,不然我死都没法合眼!”我说:“一定,一定!”

    麦虎和郑梅的样子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有的人很奇怪,你越久没见过他,他的样子在眼前就会越逼真。见的人,有时反倒一时会想全他的模样。

    我总算盼到了陈玉玲的一封信。信里说,我去找她那天,她们家正好去医院给他爸送早餐,因为有车,索性全家人都去了。信里表达了对我的想念,希望我能早点去她那儿。而且,大学录取通知书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来了,如果我考上重点的话。我当天夜里就给她写了封回信,告诉她我更是都在想她,连干活的时侯,庄稼都会长成她的样子。

    我家花生刚刚收完的时侯,我爷爷在村口接到了我爸带来的口信,说我的大学录取通知来了,让我早点去我爸那里取通知。我大喜,问是考上了哪所学校,我爷爷说他也问了,捎口信的人说不清楚,但好像这学校是在武汉。武汉?我想了半天,不记得自己报过武汉的哪所高校,后来看到陈玉玲写来的信封才忽然想起,那正是她帮我错填的那所学校,填的什么专业我更是模糊不清。我妈差点又想在村里放场电影,被我果断阻止,以免又生意外。

    告别家乡,重返我爸那个小城,我去学校取通知。校门口已贴出一张红榜,上面写着已到通知的学生名字及他们考中的高校名称,红纸黑字,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功成名就和喜气洋洋,我果然已名列其中。驻足榜前,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止不住流出了泪水。无意间望了一眼校内,见陈玉玲正向我姗姗而来,远远向我挥手,接着变成小跑。我们俩在校门口发生了平生第一次男生女生的拥抱,全然不顾路人诧异眼神。她并不知道我已返回,只是出去买东西,想不到会这样巧。她是近视眼,还没看到红榜上已有我的大名,以为我在此仰慕他人担忧自我,安慰我说:“没事儿,你肯定能考上的!”我说:“我已经考上,考的就是你填错的那所学校,还不知道什么专业,你还记得么?”她说:“呀,你真棒,你真棒!专业填的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高兴之余,她脸上显出了忧伤,说:“不知道我什么时侯才能接到通知!”她刚过本科线三分,变数实在太大。所幸她爸已经出来,加之她妈和她叔等家人活动能力很强,上一所学校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到底会上哪所学校。她陪我取出通知,专业是:汉语言文学。这实在是一个令我摸不着头脑的专业,但那时并不懂考虑太多,只知考上就好。九月一号开学,报名从八月二十八号开始。她拉紧了我的手,说:“我们在一起呆不了几天啦!”眼泪掉了下来。又觉得我的手发生了变化,拿到眼前看,惊叹:“手怎么变出这么多茧子来?还划了这么多口子?”我说:“在家里干农活干的!”

    故事讲到这里,肖芳忽然也拿起了我的手,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吧!”她把我手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说:“哪里有茧子,哪里有茧子呢?连个茧子的影子都看不见,又白又嫩,我真怀疑你夸大其辞,又是收割小麦,又是收割花生、玉米、烟草、棉花,你是不是真的在吹牛啊?”

    我说:“我没有编!其实我爸说得对,一考上大学,帮家里劳动的机会就很少了……现在想起来,反而有一种遗憾,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失落!”

    肖芳没有放下我的手,而是越握越紧,紧得让我不得不注意她的脸。她的脸忽然变得苍白,眼睛睁大,呼吸急促,又猛的大力抓我的手腕我的胳膊,惊叫一声:“完了,完了,我完了!”浑身猛烈抖动起来。她想努力站起,但身子一歪,我赶紧扶住,“快,快点扶我……上卫生间……快啊……”她喊叫道,自己开始迈步往卫生间走。沙发上已经有了一些污渍,血水顺着她的下体流出,裤裆部已经湿透。我急忙半扶半抱送她入卫生间,门都没来得及关,她已坐上了马桶,她又喊:“不行,不行了我……送我去医院……”她勉强提起裤子,伸手向我救援。我顾不上多想,伏身背起她,冲门外跑去。

    跑至翠微山庄门口,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急至人民医院。路上她气息微弱地拔通了她弟弟电话,让他赶紧来医院。我背上她到急诊室,医生说必须立刻动手术,要求家属签字,我正在着急,她弟弟恰好赶到,手续办妥之后,我们俩在手术门口等待。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摆手拒绝,然后冷冰冰地望着我,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从肖芳的电话里,我听出她弟弟叫肖勇。他有一米八左右,身材和肖芳一样挺拔匀称,看上去肌肉筋骨相当强健,只是从面容上看,似乎没读过太多书,有几分莽撞和粗俗。

    “你是谁?”肖勇问我。

    “是你姐姐的一个朋友。”

    “什么时侯认识的,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她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你今年多大?”

    “刚认识的,我七四年出生。”

    “跟我同年。我警告你,少打我姐主意。大家都是男人,清楚男人最大毛病在哪儿。我姐漂亮,对她动歪心思的男人实在太多,你也不会例外,这我清楚。”

    “你多虑了,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

    “少扯淡!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装逼干嘛?没想法跟她呆一起干嘛?我最他妈讨厌男人装逼,你现在马上离开这儿。我姐她不需要你,我照顾她足够了!”

    “你误会了……”

    “我不可能误会,就算是我误会,我现在让你走,你清楚了吧?我是她弟弟,你是她什么人?我最他妈讨厌听男人说他跟漂亮女人是纯洁的朋友关系这种屁话了,废话少说,你走还是不走?”

    肖勇霍地站了起来,展开一副将要格斗的架势来。

    “对不起,我走!”

    我觉得和他已经无法沟通,还是走为上。一连二周,没有肖芳的任何消息。这对姐弟让我实在摸不着头脑,如果肖芳没有借给我十万块钱,我完全可以做到把他们俩从记忆中删除,可我跟肖芳已经有了一个约定,还欠着她十万块钱,这关系就没办法轻易结束了。如果肖勇知道他姐姐不问青红皂白就借给了我十万,他会作何反应?毫无疑问,肯定把我当成一个骗财骗色的无耻之徒,然后将我一顿暴打,并逼我立刻还钱。到了那时,如果肖芳不能站出来说话,我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了。想到这儿,一股股凉气禁不住从脚底直通脑门。

    果然接到了肖勇的电话,庆幸的是,他口气缓和了许多。他说要和我见一面,好好谈谈。我们俩在人民医院侯诊大厅找了个角落坐下,他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问:“你到底和我姐说过什么?”我说:“我是和你姐在飞机上认识的,这个我不瞒你。然后她就约我,和我聊天,我们在一起就是聊天,聊我自己以前的事,别的什么也没聊,更不可能干别的任何事。”他又问:“你结婚了么?有小孩了么?”我回答:“我没结婚,不过我有了女儿。”

    “操,你倒挺前卫,啊?”他递给我一支烟,“你说的跟我姐说的基本一致,这表明你还老实,没撒谎。另外你说我姐只是喜欢听你聊天,那我倒是相信了。好吧,咱俩先出去抽根烟,然后我带你去见我姐,她要见你,说是跟你的话没说完,还要说下去――她说这个我也信!”

    我们俩走到外面,站医院花坛边儿上抽烟。见他对我敌意已消,我胆子也大起来,说:“说句实话啊,你姐这人很奇怪,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她干嘛这么喜欢听别人讲个人私事呢?”肖勇说:“这个你问她,我也不说不准。照我理解,一个女人,一无所有只剩下钱,还特别的有思想,有境界,很挑剔……反正我对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全靠你啦!”

    “我可没什么本事,我自己还混得一纹不值呢。那你姐夫呢?”

    “早离了。”

    “孩子呢,归你姐夫?”

    “死了!”

    我“噢”了一声,装作抽烟,没敢再往下续话。我们抽完烟,肖勇带我进了肖芳病房后便悄然退出。病房里只有她一人,她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憔悴得像是变了个人,见我进来,脸上漾起了一朵轻微的笑,招呼我坐下,问我:“我弟弟没暴打你吧?”我摇摇头。“他从小就不爱读书,只读到高二就退学了,而且脾气差,你这种读书人和他在一起肯定很难沟通,对不起,肯定难为你了!”我说:“没,没,一点也没难为我,你身体还好吧?”

    “说实话,不好,子宫没了!就是说,我不可能再有当妈妈的机会了,永远没有了!知道么,我仅有的儿子,他去年死了。”

    我点点头,说:“我刚知道,你弟告诉我的――孩子发生了意外?”

    “可以说是意外,这个意外举世瞩目,他死于地震,就是汶川地震!”

    我吃了一惊:“你儿子不该在青岛么,他怎么会在汶川呢?”

    “是,他本来是在青岛,可我打了他一耳光,他负气离家出走,去了汶川他姑姑家,结果他和他姑姑全家都没了!”

    “打他……?”

    “对,打他。从小到大,那是我第一次冲他动手。一个儿子,怎么能够骂他的母亲‘破鞋’、‘婊子’?”肖芳深浸于回忆,更像是自言自语,全然不顾面子,这话听得我目瞪口呆。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的年龄么?现在没有秘密了,我儿子死的时侯已经上初三了,我的年龄你可以自己推算,但我还是不会亲口告诉你,不是要保密,而是不愿正视,也不敢正视,更不想提起这个让我伤心的年龄。我儿子骂我‘破鞋’、‘婊子’,当然有他的理由,这说明我在他父亲之外还有男人,他不能接受。他当然更不可能接受我还不止有一个男人……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滥的女人?”

    “不,不不。假如我还是个小男生,说不定我会这么看,但现在我绝对不会!有时侯人的确无法选择自己的遭遇,我觉得是遭遇在选择人,让人无路可逃。男人女人,千古以来,似乎很难逃脱这种是是非非恩爱情仇,如果你儿子再大些,再大些,他肯定会理解他的母亲,只是因为他还小,他还未曾涉足男女真正的情感……”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听别人的故事么?”

    “为什么?”

    “因为听别人的故事,会让我进入到别人的世界里,暂时遗忘自己。否则,过去会像一只粗暴的铁手,在企图撕碎我的灵魂,让我生不如死,仅此而已,我实在是没有别的目的了。我这么一个女人,没有了老公,没有了儿子,没有了爱情,甚至没有了子宫……除了还有点钱,我还有什么呢?知道么,我总是努力在别人的故事里遗忘自己!”

    “我呢?你知道么?我连钱也没了。毕业后十年奋斗化为乌有,我的女儿恐怕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我根本无从把握。这两天我才确信,她的母亲赵莹已经决定不再理我。她先是不回短信,然后是关机,再然后是手机号码已不存在。如果她不联系我,我将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母女在东京的哪个角落。”

    “女儿?东京?你是说,你的女儿和她母亲在日本的东京?”

    “是的!我有个女儿,听起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吧,可自她出生以来,我和她未曾见过一面,只见过她的照片。”

    “你是说赵莹失踪了?”

    “可以这么说!”

    肖芳急切地想知道我和赵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如我急切地想知道赵莹和麦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看着躺在病床上,现在因为好奇而恢复了一些元气的美丽女人,我忽然觉得我们俩根本就是同病相怜,这也许就是我们俩会结识的原因。一个女人越美,而同时越可怜,有时侯会让男人觉得她更美,正所谓楚楚可怜。假如讲述我的故事,果真能让肖芳开心一些的话,那么我当然愿意把这些事情讲给她听。可要把这件事情讲清楚,又确实不是那么容易。

    “你讲下去,最好是直接从赵莹身上说起。”

    “我当然想直接讲赵莹,可是,我还必须得把陈玉玲讲完,而且讲完陈玉玲还要再讲一个人,才能讲赵莹。不是我故弄玄虚,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对吧?”

    “对。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我是过来人,这也正是我儿子骂我‘破鞋’、‘婊子’的原因。一个正常人,谁不想一步到位,找到属于自己的男人或女人,平稳和谐,幸福美满,谁愿意故意起伏震荡折腾来去?至少我非常不愿意。当然,也许你们男人除外!你们男人似乎很喜欢以自己经历的女人数字大而自豪,认为那是一种成绩,是证明自己‘综合国力’的证明,对吧?”

    “至少我现在不这么认为,恐怕此后更不会这么认为了。我和你刚才说的一样,梦想一步到位,平稳和谐,幸福美满,只是如今看来,很难办到了!”

    “你还想折腾下去?”

    “我不想折腾,但被牵着鼻子走。赵莹失踪了,我的女儿也不见了,我未婚先育,我一无所有甚至负债累累,有哪个女人愿意接受我这样的男人?”

    “我那十万块钱就不必还了,我说这话是真的!”

    “不。这个人情我不会欠,我已经把我的房子卖了,过二个月后就还你。”

    “何必卖房子呢?我根本没催你。”

    “你不催,还有很多其他亲戚朋友在催。我欠钱的人,加起来恐怕有十来个人了。”

    “我没看错你。那天一上飞机我就在观察你,你在装睡,你很想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可你仍然坚持闭着眼睛。你的眼珠在动,喉结在动,最主要的,你的脚尖指向我,可你自己不知道。你的身体早把你出卖了,越远离大脑的部位,越能反映出大脑的真实想法,你这个人,太坏的事情办不出来,不是那块料!”

    “你观察人这么仔细?”

    “要知道,我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好了,请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此时我还不知道,肖芳失去的远不止她的子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