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绝版初恋(二)


本站公告

    上化学课的时侯,我找不到自己的课本了,这才想起来它那晚被陈玉玲抱在怀里带走。我去她们班教室找她,别人说她今天根本就没来上课。我只好去她家里找她。

    她一个人站在窗户面前,茫然无措。化学课本摊放在她桌子上,我画的那个小女生陈玉玲暴露无遗,实在是让我没半点面子,早知道会这样,我一定要画得再漂亮点儿,同时不会让风把她的两条腿吹露得那么多。看见我进来,陈玉玲恢复理智,急忙合上了我的化学课本,拉过来一张椅子让我坐,端来了一盘水果。我说我不坐,一坐下了肚子就胀得难受,我肠胃不好,患上了一种跟医生说不明白的古怪毛病,于是我们俩都只好站着,面向窗户。

    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好几轮,找不出能安慰的话来,最后挤出来一句笨拙无比的话:“不要紧,你爸没事,很快就会出来!”

    她听后倒是眼睛一亮,问:“为什么?”

    我呆了,硬生生接上去:“是一种预感。我的预感一般不会错,自从我肠胃不好以来,我练习预感,后来在生活中证明,我的预感从来都是对的。比如说,那天我预感你会忽然来我们宿舍,你马上就来了。”

    “噢,还真有点准。要是这样的话,你能不能预感出我爸什么时侯能被放出来?我爸倒底犯没犯法?”她继续接着问。

    我没想到她会把我这种顺嘴胡说的安慰话当成真的,既然已经把话说成这样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编下去:“你爸要是没犯法,检察院的人就不会把他带走。要是犯法很严重,又不太像你爸。我看你爸的样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会犯法的人。”

    “你说得对!”忽然进来一个穿得过分光鲜的高瘦女人,“你爸肯定是被人乱咬的,他们都是嫉妒。火电厂管筹建工作的人,谁不嫉妒?我绝不受这口气,我一定要找领导,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陈玉玲急转身,喊了一声妈。

    “对,咱一点也不怕。中国人最爱嫉妒别人,越嫉妒越不怕,问题总会弄清楚,最多一二个月!”我顺坡爬驴,再现新高。陈玉玲妈十分赞赏地看了我一眼,问:“你是?”

    “他是我同学。他……他化学学得很好,我向他请教化学。”我和陈玉玲对望一眼,心里一甜,她和我已经有了默契。

    “那可要谢谢你,她化学学得一塌糊涂。马上要高考了,你可真要帮她好好突击一下。玉平呢?玉平去哪儿了?”应声进来一位十三四岁左右男孩,穿着黑背心大裤衩,脚上拖鞋,头发很长接近于披肩,脖子上挂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陈玉玲她妈冲这男孩批头一顿呵斥,男孩很不耐烦地把拖鞋踢掉,二只脚丫子互相搓弄着。

    “你爸不在家,你没人管了是不是?还不快点去把头发剪了,长得跟个小痞子似的。你又几天没去学了,是不是?”

    “谁说的?谁说我没去学,老子不揍死他!”

    “你揍谁你揍揍揍?”陈玉玲她妈伸手打那男孩,男孩转身就跑了。不久出现在楼下,仰着脑袋喊:“你们听着,我陈玉平以后过自己的日子,跟你们没关系,以后你们少管我!”转身消失在热辣辣的太阳里。

    “下午你叔和你奶奶就过来,这个死孩子爱咋样咋样,我也没功夫管他了!你叔关系大,他会想办法救你爸出来。我先不给你多说了闰女,我要去领导家说说情况。你奶奶来给你做饭,考好点,让你爸高兴,啊?”陈玉玲她妈眼睛一红,开始流泪了。又对我说:“她化学不好,你多帮帮她,啊?我先谢谢你了!”她拎起小包,急匆匆出门而去。

    “看见没,我家就是这样子。我对高考一点信心也没了!”

    我说:“家里的事是家里的事,高考是高考。你不用怕,现在,我们说说化学吧。”

    “行!”

    我们站在窗户那里说化学。其实,连我自己也根本不相信这时侯去帮一个人学化学就能提高其水平。离高考不到二十天时间了,这段时间严格来说,学习不学习,对高考成绩影响都不会太大。

    但是有了化学,我和陈玉玲呆在一起就有了十分正当和理由,也有了很好的话题。我们俩“虚伪”地谈着化学,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东西。晚上的时侯,陈玉玲的奶奶来了。她告诉她奶奶我肠胃不好,她奶奶干脆让我从现在开始到高考结束为止在她家里吃饭,这样可以帮着陈玉玲“学好化学”。我欣然应允。这位老太太厨艺高超,做出的饭菜细软考究,很合我的胃口。肠胃的配合让我精神倍增,高中那点化学课程历历在目,我甚至可以不用看书,从头至尾把所有章节的知识重点娓娓道来,这令陈玉玲对我颇为崇拜。她问我秘密,我顺口胡编,告诉她这是我自己发明的一种独特记忆法,在头脑中想像一个书柜,书柜上摆着高考所需的所有课本。化学课本摆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每天都要端祥它们一阵,你所需的那本课本会自动飞出,停在面前,它会自动翻页,每一页上面写的东西,都历历在目,我之所以能流利地说出来,是因为我在心里面先看到书上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念出来而已。

    为了不让“书柜记忆法”穿帮,我回宿舍后争分夺秒地详记化学的各种知识点,然后再去陈玉玲家现场卖弄。结果是,那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我自己的化学水平确实是有了一个质的飞跃。陈玉玲同学信心为真,参照此种方法应用到其它课程上,告诉我说效果的确很好,还现场表演给我看。“书柜记忆法”在我们俩互相促进下,还真让我们在极短的时间里达到了极佳的复习效果。我猜她为了不在我面前出丑,也肯定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

    我不由得身心大悦,继尔又吹嘘自己关于“劳逸结合”的体会。我和陈玉玲打起了乒乓球,虽然屡战屡败,但也打得相当卖力,尤其是主动拣球,最后沦为陈玉玲同学的陪练,这更激起了她的凶猛扣杀欲,经常不顾实际乱扣一气,我的诸多脆弱部位屡屡中弹。在这段对所有高三高四学生极为恐慌的时间里,我和陈玉玲却过着也许是人生中最为轻松的生活。

    高考三天,我自以为发挥得相当出色。陈玉玲说她发挥得也不错,不过毕竟底子有限,到底能考个什么样子,她也说不清,但最主要的是高考结束了。下面紧接着是对着标准答案为自己估分,我估出的结果是,可以考上全国重点。她估出的结果是,界于大专和本科之间。但无论怎么说,只要能考上,其它就不是重要问题了。

    填报志愿那气极热,我手心连连流汗,我遇到难题了。一,我是不是要和陈玉玲报考到同一个城市去,显然我们俩分数差别太大,无法上同一个学校,但要尽量追求在同一个城市;二,我考得虽然很理想,但要真正面对清华北大时,我心里又没底了。志愿表格又小又密,而且有好多张,我一片混沌迷茫。陈玉玲对此毫不关心,因为她的分数低,选择面极窄。她想的是尽快填完志愿,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她站在身边,不停催促我快点填快点填。我一错再错,连换好几套表格,最后我快崩溃了。

    最后我决定,还是冒险报清华试一试吧。因为我忽然想起了麦虎,想起了郑梅,想起了我妈。我经常在他们面前说,我要去北方,我要考北京清华大学。好吧,就算是考不上清华,我也认了,上一所正规的本科院校,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在新表格上填的时侯,我又出错了。陈玉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说这次由她来帮我填,同时告诉我不要考虑她报哪所学校哪个城市。她的志愿只能放在第二批第三批甚至是自费生那一类里面考虑,我不能受她的影响。

    陈玉玲拿起笔没写几下,忽然呀了一声,我一看,她已经在第一批志愿那儿填上了一个学校编号。“又错了又错了,真对不起!”我看了看那所学校,是武汉的一所全国重点,心劲一散,说:“算了,错就错吧,我也实在不想动脑筋了。”志愿表填表完上交,我俩直奔电影院而去。我们逛公园,我们压马路,我们一起喝可乐吃冰淇淋,就算天气再热,对我们俩也毫无影响。我试着拉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于是我们俩就在人少的时侯手拉手一起走路了。再后来她找来一辆自行车,我骑前面她坐后面,她用手抱住我的腰,头靠在我背上。我们在夏天火辣辣的太阳下转遍了这个小城市的边边角角。

    我迷上了看电影。那个影厅每天连续播放多部,我能一口气看完,陈玉玲则不适应。影厅门口外是个露天舞场,她喜欢的是跳舞。她竭力想让我跟她一起学习,可惜我对此毫无兴趣,我们达成默契,先看电影,看得烦了她则出去跳舞,我虽然对她跟别的男人跳舞略感吃醋,但又出于绝对的自信及对电影的痴迷,慢慢听之任之了。一天看电影中途口渴,出来买饮料,见她跟一个身材高长的男生跳舞,边跳边似有说笑,心里极不高兴,问她那人是谁。她告诉我那男的名叫孟东华,是她小学时侯的同学,孟东华的爸爸跟她爸爸是以前的老同事,没想到他家也搬到了这个城市,更没想到会在这儿碰面。

    我看她介绍孟东华时表情坦荡无私,也就放心了。

    一天晚上又约她去看电影,她说不能去看,因为她爸出来了,同时夸我当初的预言实在是准。经过她妈和她叔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洗刷了他爸的罪名,大约是轻微违反了些规定,谈不上是多么严重的触犯法律,所以已经放出来了,不过,刚出来她爸就得了肾结石,现在正住在医院里,今晚她必须去探望她爸,并希望我和她一起去。她说她爸已经从她妈、她、她奶奶那儿听说过我,因此去见见比较好。我想想也对,我们俩一起去医院。路上碰见了孟东华和他的父母,他们一家也是去看陈玉玲她爸。孟东华冲我友好地笑了笑,还对我俩作了番调侃,这让我彻底放心。

    我管他爸叫陈叔叔,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看他。头发被剃成了完全不吻合他气质的小平头,看上去确有几分囚徒的味道,不过他伟岸高大的身躯,宏亮厚重的嗓音,以及言谈举止间的那种自信和果断,仍然给人一种绝非等闲之辈之感。他上来就拉住我的手握了握,让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受尊重,然后当着孟东华一家人的面对我表示感谢,说他违反组织纪律以来,要不是我帮着陈玉玲补习功课,她这次高考完全不可能过大专线。据陈玉玲自己讲,过大专线肯定没问题,甚至有可能达到本科线,这让他十分欣慰。“记住,咱们有缘,以后不管你考到哪所大学,一定要常来家里坐坐,别忘了,啊?”他握着我的手强调了这一点。后来陈玉玲的弟弟陈玉平也来了,一看到这个儿子,陈玉玲的爸爸脸马上拉了下来。他给予他无情的批评与呵斥,一点儿面子也没留。在他爸面前,陈玉平站得笔挺,一句话也没敢多说。

    暗中拿他和我爸对比,感觉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此时想起自高考结束至今,尚未见过我爸的影踪,心中泛起了一股不踏实。这种不踏实很正确,我爸果然推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找到了学校宿舍,一看只有我一个人住在哪里禁不住暴跳如雷,他生气的原因是,既然高考已经结束,志愿已经填报完毕,为什么不早点回家,帮我妈干点活?实在不想回家也行,那回他那小宿舍去,帮他整理整理编篮的篾子也行,总之不能再住宿舍了。我正和他辩解,学工处一位老师正好找到这里,向我讲明,期限已到,必须离开宿舍。我无话可说,只好答应跟他回去。

    我哄着我爸让他先回工厂宿舍,我随后回家。然后上六楼陈玲家,向她讲明情况。我们有些恋恋不舍,好在我爸工厂宿舍离学校不算太远,我告诉了她我爸宿舍的准确位置,她说想我的时侯就来找我,我当然也可以去找她。达成这约定后,我卷起铺盖搬回我爸那小宿舍,和我弟三人挤在了一起。那屋子一共只有不到二十平米,摆二张床,我弟和我挤一张,我爸自己占一张,里面东西杂乱无章,什么都有。堆得最多的,就是我爸说的那种编篮子的篾子。这所谓的篾子,其实就是他从他们工厂偷来的硬塑料质的包装带。不知何时起,我爸学会了用这种篾子编成各式各样的菜篮子,并由他另一位厂友担任销售,他只管编织。一个篮子卖三元,这是我爸的一项很重要的副业收入,反正原材料是从厂里偷,这个钱不赚白不赚。

    篾子偷得多了,堆在宿舍里太抢眼,加之屋里实在是没地方,就只好先把它们盘成盘,用绳子扎好堆到床底下。尽管听说我考得不错,肯定能上一所大学,我爸暂时高兴了一阵,但并没有放松对我的监工。他说了,考上大学初一听是好事,再一想是件难事。开学那天,再怎么样也得带上二千块左右,他的工资最多就是一千多一点点,还要供我弟,还要往家里寄,所以开学这二千块,一大部分要靠这堆篾子。我们三人一人穿一个我妈做的粗布大裤衩,埋头各干各的。头顶一个风扇,慢慢腾腾若有若无地转着,灯泡瓦数有限制,始终昏黄,让人觉得燥热烦闷。我爸边编篮子边抽烟,咳嗽声千奇百怪,每次音频音强都不相同,更加弄得人心情烦躁。可是,想要出去转转,那是需要他批准的。而这段时间的白天,他还很少上班,主要上夜班和中班。

    我一连好几天都没见着陈玉玲了,心里渐觉不踏实。这天中午天热得厉害,午饭后我和我弟挤一个床上,我爸睡门口。他昨夜刚上了夜班,此时午觉他睡得很香,鼾声丰富多彩,中间还夹杂着梦话和咂舌声。我和我弟浑身冒汗,躺了很久才渐渐有了些睡意,正在这时侯我听见了一阵凉鞋的卡卡声走来,我一下子坐起来,这肯定是陈玉玲来了。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传来很轻的敲门声。我还没应声,我爸那鼾声戛然而止,令人吃惊地从床上弹起,把门打开,问:“你是谁?你找谁?”口气僵硬凌厉,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精气神和警惕性。

    我赶紧边穿衣服边说:“找我的,找我的,我同学!”

    我和陈玉玲走了没多远,听见门声音很响地关了,我能想象出我爸那幅嘴脸,一定是充满了不屑与愤懑。陈玉玲十分不解地问:“你爸刚才生气了?”我说:“不,他说话历来如此。以前这时侯他睡得很死,不知道今天犯了什么邪,能这么警惕地醒过来,从打鼾到起床开门说话,中间一点过度也没有。”陈玉玲认为,一定是她打扰了我爸休息才导致如此。而我心知肚明,在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前,他将不允许我跟任何女生有暖昧来往。我对陈玉玲说:“绝对不是你打扰了他休息中 文首发,管他是什么原因,别理他!”

    我俩在烈日曝晒下沿街行走,晒得满脸冒油也觉得相当的愉快,后来到了公园,又在烈日曝晒下划了一通船。夜幕降临的时侯,我们同时觉得自己变黑了。分手的时侯,陈玉玲告诉我,她明天还来找我。我一口拒绝,告诉她我去找她。

    一回去,看见我爸黑着脸蹲坐在门口,一脸悲痛与愤懑。“你明天就回老家,家里还有一大堆秋庄嫁要收,没人手。你爷年纪大了,你妹妹年纪又太小。你在这儿整天没事干不合适,大学录取通知书要是来了,我让人带信回家告诉你。总之,你不能在这里,在这里没好处,没用处。回家干点活,上大学后你就再也不能帮家干活了。屋里这点篾子,让你弟来干!”他还怕我认为他是有意跟我过不去,扬了扬手里的信,说:“你妈刚寄来的,你自己看。”

    那是我妈写的信,很短,错别字连篇,表达的意思是,对我和我弟很担心,不知道我高考考得怎么样,家里今年秋季庄稼种得很多,希望有人能回家帮忙干_38605.html点活。我无话可说,表示同意明天就回老家。这一夜没睡着,我很清楚,等我回家干完活,再来学校拿到通知,我可能就没办法再见到陈玉玲了。谁知道她能考到哪所学校,我又会考到哪所学校呢?如果陈玉玲知道我明天忽然就不见了,她又会多么伤心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陈玉玲家,她家里却空无一人。我左等右等,还不见有人出现,最后只好留了一张纸条贴在她家门上,告诉她我回老家了,同时留下我家地址,可以写信给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