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绝版初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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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病得不重,但病得痛苦。人一生总是会生病的,但病不会按常理出牌。有的病让人马上告别地球,有的病让人半死不活,有的人让人不死不活还说不清道不明。

    我得的是第三种病。

    只要吃下去一丁点学校食堂的食物,肚子就像一台鼓风机在往里强力充气。我能感到肠的蠕动与痉挛,扭结与变形,一股股气体在全身上下四处游走冲顶,脑袋发晕眼睛散光,连身上的肌肉也大块大块地跟着跳动。夜里恶梦连连全身冒汗,一直到早上被宿舍诸人杂乱急迫的苦学行动中惊醒为止。

    看西医,说是植物性神经紊乱,是缺钙,是神经过敏,让我吃谷维素和钙片。看中医,说是思虑过多脾胃虚弱,让我吃一大包又一大包的草药。这几种药轮番吃完后毫无改进,我对医生绝望。

    我用尽浑身解数适应这种“苦学成材”的套路,名次虽有所上升,但最终还是废了。高考落榜,我灰溜溜离开县城一中,没带走半片云彩。在我爸的愤怒与弟弟的惊诧中来到了他们那所小城市,与我弟同处一校,荣升高四。没有人相信我描述的确有其事,只当做是高考失败的堂皇理由。我百口难辩,只盼高四能扭转局面先新革面,在亲友面前得以重新做人。

    身为国营某纺织大厂的资深工人,我爸十八岁入厂,现如今干的工作与他入厂时一模一样,毫无变化,他带出的徒弟,要么是他的领导,要么就是他领导的领导,他安居金字塔的最底部,稳如磐石从不思考,连走路也是牛步徐行目光混浊而茫然。他那间蜗牛壳般的宿舍实在是容不下我们三个人,我只好住校。但我去得晚了,盘旋了半天也没找着宿舍,后经学校一位政教处的老乡帮忙,我和另外几个高四同类凑成一个小宿舍,住在正在此城市筹建进程中的火力发电厂家属楼中。

    实际上此楼本属高中的宿舍楼,被火电厂租用,我们这个小宿舍的学生反而变成了外来户。那里面每天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男人女人小孩,有力传递着他们在电力系统工作者的自豪与满足,与我爸厂里灰头土脸一脸沧桑的工人们判若两人。他们让我向往,让我向嫉妒,甚至让我到自卑,光是他们厨房每天飘来的香气,就能让我夜不成寐怀疑人生:就算我考上了大学,将来能混得比他们更好么?

    这楼下有个铁门,只有火电厂职工家属们有钥题,我们学生没有。晚自习稍微回来晚一会儿就进不去,为此我们经常撞击铁门,也算是泄一下心中不平。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不愿意给我们配钥题,理由是怕丢东西。

    好在这所高中自命平凡而非自命不凡,深居闹市但从不忙于炒作自己。早上八点半上课,除此之外没人逼你五点半就必须要如何如何,而且每周还发一张电影票。它的厕所配有完善的冲水系统,不必亲闻亲历大小便的总汇和踩爆蛆虫。最主要是它的食堂比较规范,里面的饭菜显然是为了着力于改善学生营养而不是让他们故意吃苦头,去体会“苦学成材”。我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从一根脆弱易断的枯枝慢慢恢复成了富有弹性的像皮条或琴弦,我感到自己慢慢有了生机。

    肠胃仍然和我闹,但频率和强度明显降低,我的大脑功能日趋正常,偶尔还能超常一下。它的运行渐渐回归我小学时的高峰时代。

    第一次考试我表现良好,考班级第二全年级第七,多少找到了些小学初中时代的自信。我放松了,活泼了,话也多了,陡然发现我姑身上具备的某些素质我也完全具备,它们隐藏在我的基因里迟迟没有发育,现在终于探头探脑露头脸了。我在宿舍卧谈会中高谈阔论,在教室里也学会了滔滔不绝,甚至在学校的文体活动中也相当成功地卖弄了几次风骚。

    我还成功地被当选为班长,夺回了小学初中时代早已习惯成自然的虚荣。

    有时侯周末我也抽抽烟,打打扑克,看看录像,喝点啤酒划划拳,我还学会了拿手指卡在嘴里吹出尖锐的口哨,假装自己身上有几分市侩几分江湖,是一个对社会有所了解的人,不是书呆子,而是将学习高手和娱乐高手结为一体的文武全才。每每在这种得意洋洋的时侯,我就会想起麦虎,郑梅,郑疙瘩。我悄悄转学至此,他们就算哪天真的给我写信,我也是绝对收不到了。也就是说,可能今后我们很难再见上面了。

    照这样情形走下去,今年考上大学完全不是问题。

    气定神闲之余,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午饭后站在宿舍窗口抽上一支烟,顺便看看从窗户下面来来往往的女生,然后对她们的长相仪态评头论足。比如说,她长得像包子,她长得像油条,她长得像只螳螂,她长得像熊猫,她长得非洲人,她长得像美国少女,她长得像波斯美女,她长得却像一只狒狒……受我影响,我们宿舍几位男生加入我的行列,久后成为饭后一项基本活动。

    转眼到了夏季,女生们穿上了裙子,霎时变得花枝招展娇美如花。我们不再评头论足,而是瞪圆了眼睛看,暗叹时不我待生不逢时。漂亮的女生,往往让我们无从评说,只能表示赞叹。更为重要的是,夏天到了,也就是高考将至。宿舍空气日趋紧张,人人如临大敌。这固定活动人员渐少,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其实我站在窗口抽烟看女生评女生,根本目的是为了缓解胃肠的不适,以便到教室内能暂聚精神。

    已经是五月底,校园里花草繁茂,知了在树上叫得嘶心裂肺。这天中午我照惯例抽烟并凝望窗外,看见一位女生由近及远向教室走去。她背影修长,一个马尾辫,上身翠绿色小褂,下身白裙子,脚上一双红艳艳的高跟小凉鞋,这身打扮清爽宜人,生机盎然,我不禁眼前一亮。又定睛细看,看出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心脏顿时突突狂跳起来。在她白裙子靠近臀部的地方,有一陀鲜红,这一陀鲜红的下面,还出现二缕显然是红色液体沥拉下来的长条形色斑。

    天下第一笨蛋也能看出来这不是白裙子上的红色花纹,而是一次女生根本无法躲避的突发生理事件。她对此一无所知,仍然像一只小羚羊般地向教室那方向兴冲冲地轻快迈步。教室走廊那边,站着一群群吃饱后正在等待消化的男生。他们苛尔蒙分泌旺盛,一身青春,目光如狼。我来不及多想,顺手拿了一张旧报纸一个箭步窜到楼下,紧紧尾随这个女生,快步跟上去,紧贴她身后,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能像个伺机作案的小偷或色狼一样的亦步亦趋,还故作东张西望心不在她。

    她有所觉察,回头瞟我一眼,目光如刀,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冰雪下的泉水。我急忙停步,她顿了一顿,一巴一扬,马尾辫一甩继续前行。瞬间我想起了郑梅,这眼神跟郑梅完全是另一种路数。见有其它男生女生走近,我怕他们有所发现,急忙又紧贴上去,我的本意是替她遮挡,但在外人看来色狼行径已暴露无遗。

    她猛刹车急转身,怒目相向:“你,到底想干嘛?”

    我嗫嚅:“我……我不干嘛!”

    “不干嘛你别老跟着我,路宽着呢,你不会走旁边儿?”

    “这……我……”我汗如雨下。

    她以手点指,直冲我面门。“警告你啊,再跟着我当心我让人揍你!”又是马尾辫一甩下巴一扬扭身接着走,小红凉鞋踩在地上卡卡直响,清脆响亮。

    “喂,你站住!”我急了。她要是再前行十米就走到那群精力旺盛目光如狼般的男生面前了。“你……唉,你看看你裙子……你裙子后面脏了,红的!”

    她猛然钉在原地,愣了一下后“呀”了一声双手抱脸,耳朵脖子全红了,迅速放开手前后左右环顾了一下,“丢死人啦……这……我……”小红凉鞋在地上卡卡直跺。

    几个学生正冲这里走来。我飞速把手里那张旧报纸塞到她手里,“你快拿着这报纸,手背后把报纸放在身后,转身往回走!”她捏住报纸,双手背后向后转,正好与我面对面,脸蛋儿通红眼睛里面全是泪珠子,哭得胸脯都一起一伏的。“别哭,别哭,你别哭,你一哭别人反倒注意你了。你往前走,我到你后面挡着!”

    我转到她身后,说:“报纸再放低点,再低点儿,对,就这样。好了,现在往回走,赶紧回宿舍!”

    “你跟着我走,你千万别离开,万一我报纸拿歪了我没脸见人了。”

    “好,你放心,我跟你后面,一直跟着你!”

    她像个勇敢走向刑场的革命烈士,双手被缚身后,昂首挺胸,坚定地一步一步向前走。我跟在后面左顾右盼,不免有几分獐头鼠目,有几分卑鄙委琐。

    她走进了我住的那栋宿舍楼。一进楼道马上变为飞奔上楼,顷刻消失不见。我吃了一惊,原来她和我住在同一栋楼,那么她就是火电厂的职工家属了。快一年了,我一次也没见过她。

    晚自习时我状态良好,迟回了一会儿,楼下铁门又锁了。我扯开了喉咙喊也没人回应,只好先蹲到门口抽烟。一连抽了两支,也没遇到半个此时归来的火电厂职工,一怒之下开始咣咣咣猛撞铁门,这种事情我们经常干。只有用足了力气撞,住在一楼的人才忍无可忍嘟囔着下楼开门_38605.html,不然永无希望。

    刚撞了两下,身后响起高跟凉鞋撞击地面的卡卡声。有人在我身后站住了。

    “别撞了,我有钥匙,我给你开。”

    我一转身,正是白天那个女生。她已经换上了一身红裙子,凉鞋则是白色的,马尾辫散开,变成了长发披肩,有几分仙子气质。

    “是你啊……咳……”除了干咳,我说不出别的。

    “噢……谢谢……我先给你开门!”她埋头开门,不再看我。铁门打开后她接着说:“明天我给你配一把,记着问我要!”

    “我去哪儿找你要?都同在一栋楼里住快一年了,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三五班的,我家住六楼。没见过我很正常,我刚转过来一个月,以前我在我奶奶那儿读书。”

    她转身上楼。我回宿舍。一进门,我就对今天的事件进行了大张旗鼓的描述,宿舍众男搁下手中的书本,听后不免啧啧称奇。其中一男说:“这个女生我知道,姓陈,叫陈玉玲,她爸是火电厂大领导,跟我伯父是同学。她牛着呢,一般人她可不理。”“不会吧?我没觉着她牛啊?”我有些诧异。

    那男说:“在今天这种特殊情况下,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女生能牛起来!”

    我想了想,此男的话很对,心中涌起的那点小小兴奋立刻被扼杀中 文首发得无影无踪。照此说来,她说配钥匙那话可能也是应景之语,因为我们叫唤了快一年,这满楼火电厂的人也没一个人答应给我们宿舍的人配钥匙。就算她是真打算配给我,别的人家知道了也会有意见。

    第二天我既没有去三五班找她,更没有去六楼找她,鉴于实在不想再去撞大铁门,晚自习我们宿舍诸男均早早回来,乖乖躺床上扇扇子开卧谈会。卡卡的高跟凉鞋声响起,在宿舍门前停住,然后是敲门声。我翻身跳起,冲诸人压低声音:“哥们儿,牛人陈玉玲来啦!”众人凝固,迅疾上窜下蹦,整理衣冠。

    我打开门,陈玉玲站在门口,伸手递过一枚亮闪闪的钥匙,另一手递过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冰冻牛奶、可乐、雪碧、面包、蛋糕、还有大半个西瓜。我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我们宿舍叫了快一年了,今天总算有钥匙了,没人说你吧,配钥匙给我们?”

    “说我?凭什么呀?都住一个楼,凭什么我们有钥匙你们就没有?再说了,这宿舍不还是学校的么?当然要先让学生用,何况马上要高考了,没人说,说了我也没兴趣理会。给你们带了点吃的,不够了再送!”

    “够了够了!”我一把接过,很有分量。

    “那我走了啊!”高跟凉鞋卡卡远去。

    我关上门。宿舍诸男从刚才的正襟危坐立刻变为凶相毕露,陈玉玲带这点东西被迅速瓜分肢解,众人群情亢奋,群食效应充分体现。我什么也没吃,躺在床上闭眼在心里说:“郑梅,现在我遇到了一个明显比你强的人。麦虎,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再恨你了!”我在志得意满中鼾然入眠,睡了一个自高中肠胃生病以来最好的一觉。

    尽管高考迫在眉睫,但它并没有影响我对“偶遇”陈玉玲的热切期待。奇怪的是,经过那次奇遇之后,我们虽然同住一楼,遇上的机会却低而又低。二周之内仅遇上二次,也是匆匆一瞥,她连微笑都还没有充分展开就飘然而去了,我渐觉味道不对,方对同舍那男生所言的“此人很牛”有了切实理解。

    可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陈玉玲就是我的初恋,她对我一定有与众不同的记忆和态度。和她相比,郑梅肯定要往边儿上站。郑梅什么也没给过我,哪怕是和我多说几句话,而陈玉玲却送给了我一把钥匙和一大袋子吃的。她牛一点没什么不好,她越牛越能表明她主动送给我东西的难能可贵,越这样想,我心里越飘飘然。飘飘然之后又觉得怅然若失,因自己的阿Q能力过强而觉有些厚颜无耻。

    这一天大意吃了碗凉皮,吃后感觉超爽,于是又吃一碗,结果肠胃大造反,上吐下泻,浑身难受,向老师请假休息。晚自习同舍诸男均钻入教室备战高考,我独自一人面壁思过,懊恼不已。拿了本化学课本放到眼前逼迫自己读下去,最终眼前一片茫然。我拿起笔,在化学课本的空白地方画小人。我画了一个小女生的背影,她马尾辫,穿着白裙子,脚踩高跟凉鞋,风把她的裙子吹得飘荡起来,露着两半截白?的腿。在这个小女生的周围,我用“陈玉玲”三个字,组成了一朵又一朵云。这些云越画越多,最后占满了整个书页。

    正在此时,又听见高跟凉鞋敲地声卡卡传来,很是急促慌张,到宿舍门口后骤停,我爬到门上,听到一阵阵喘息声。

    喘息声被强力控制住,然后是清嗓子声,开始敲门。

    “有人么?”

    “有!”

    我打开门,陈玉玲站在门口。

    “你……?”

    “先别说话!”她做一个嘘的动作,回头向楼梯口望去。不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她嗖的一下钻进来,把宿舍门反扣,满脸惊惧。

    “对不起,你……你……能借我本书么?”

    “能,当然能!你要什么书?”

    “什么书都行!”

    我顺手拿一本化学课本递给她,她接过来打开,但一眼也没看,仍然凝听刚才那些脚步声。

    “他们上楼了!完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他们是检察院的人,来我家找我爸,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我先来这儿躲躲……千万别告诉别人……”

    “噢!”

    我一时无语。

    陈玉玲在我们宿舍躲了将近半个小时,后来我们总算听见那些脚步声下楼远去。她失魂落魄地向我告辞,临走时把我的化学课本也紧紧抱在怀里拿走了。

    第二天,陈玉玲的爸爸还是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我们整个宿舍的男生都看到了这一幕。我束手无策,心情低落,望着那些面无表情的执法人员,我只能幻想我是中国人民检察院最高检察长,在这生死关头从天而降,威严无比地说:”你们抓错人了,把他给放了!”那些人急忙放人。于是陈玉玲同学激动万分,泪如泉涌,朝我飞奔而来,扑到我怀里冲我猛的亲了一下,说:“谢谢你,以后我跟定你了!”

    事实是,教学楼传来了闹铃声,我不得不赶紧往教室跑去,边跑边在心里骂自己:“你是多没么用的人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