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姑妈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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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是位女鬼。

    我一直认为女鬼比男鬼更狰狞,更可怕,更让人毛骨悚然。如果不是她依附在我妈身上,而是独立出现,她一定是长发披散,舌头血红长伸,露着白森森带钩的牙齿,嘴唇上滴着血水。十指尖尖,锋利无比。

    经过郑磨墩的认真辨认,此女鬼名赵小兰,正是郑战生已死多年的前妻。此人生前得肺结核,从能言善语尖酸泼辣变得瘦骨棱棱,死时只剩下一张皮和一把骨头了。

    我对此人依稀还有些印象,与我妈此时的言谈举止相联系,基本吻合。上次我堂兄来访时,我让弟弟求救的那帮成员均在,那二位老太太依然用她们的牙床磨着柿饼,神态安祥地看着这次的“赵小兰”。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多了我姑,对于这种场面,我姑这种的准老太婆也早已见过,她比所有人都镇定,都冷眼旁观并蓄势待发。我见她好几次都欲言又止,像是在强压怒火。

    郑磨墩故伎重演,重复了一遍他的手法,但赵小兰仍然拒不离去,提出要求:要让郑战生郑战胜兄弟二人前来。这次天并不算太黑,我弟弟领命而去,不久郑家兄弟一起到达现场。“赵小兰”开始了她的倾诉,她有些絮絮叨叨,主题不清,总的来说是对郑战生进行了一番埋怨,对她留下的儿女表示万分的不放心。

    我姑终于发话:“赵小兰,你闭嘴,我忍你好大时侯了。你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想说话你去你自己家人身上,凭啥来俺家?我现在要你马上走,你要是不马上走,我现在就点一把干草,把你烧成灰,磨成面,当成化肥上到庄稼地里去。我明天还要带人去刨你的坟,把你骨灰挖出来,放到太阳下面好好晒一晒,我让狗叨走你的骨头,你让你啥也不留!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你敢来我弟媳妇家闹?你现在马上滚蛋,以后再也不准来和俺家沾亲戚的任何一家!”

    我姑张牙舞爪,跺足捶胸,口水喷得满屋子都是,花白的头发都几乎要散了,牙齿都快要咬碎了,她的嗓音沙哑中透着凄厉和仇恨,只差去咬去打去撕“赵小兰”了。她像一颗体量虽小但能量巨大的原子弹,忽然爆发了。“赵小兰”立刻哑然,明显露出了恐惧。我姑这番恶毒谩骂激起现场所有观众的愤慨,他们受到了感染,受到了鼓舞。现在我才明白当初我堂兄原志为什么说他在我姑家门口转了好几圈不敢进门。

    我姨和那二位老太太也纷纷伸出手指头指点着“赵小兰”,用属于她们自己的特色给予“赵小兰”严厉的批评和无情的警告。

    一时形势陡然逆转,群情激愤,就连郑战生郑战胜兄弟俩也觉得十分的对不起我们家。我大受鼓舞,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勇气,但那时侯我觉得这是一种阳气,阳气布满了我的全身,这让我陡生愤懑,我上前一步,对“赵小兰”厉声质问:“你到底走不走?你来我家就是欺负我家,我姑刚才说的不是假话,你要是不马上走,我明天,不,我们现在就去刨你的坟!”

    郑战胜忽然说:“别急,等一下,赵小兰,我问你一句话你再走。你知不知道俺家郑梅去哪儿了?”

    “赵小兰”说:“郑梅被人拐跑了。”

    郑战胜说:“这我知道。问题是她现在跑到哪儿了?”

    “赵小兰”说:“她去南方了。”

    郑战胜问:“南方的哪里?”

    “赵小兰”说:“南方就是南方,还有哪里?”

    我姑听不下去了,怒目郑战胜:“郑战胜,你闭嘴。现在不是你打探你家闰女下落的时侯,你想问让赵小兰到你自己家里问,不要在这里。”然后又对转“赵小兰”,“你还不快点滚?”

    我妈身子一软,变成一滩泥。“赵小兰”走了。

    我姑喘了一口气,其余人也跟着喘了一口气。我姑对我说:“看见没有?就连鬼,她也是欺软怕硬的。大宝,你懂不懂?做人要狠,要猛,要理直气壮。只要理直气壮,谁都得怕你,我一辈子就信这一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管它是人是神是鬼是畜牲,他只要不占理,你就不怕它,而是它怕你!”

    我点点头。我姨我姨夫还有那二位老太太提前告辞,郑战胜兄弟俩还有些依依不舍,被我姑一声呵斥,兄弟俩怏怏而去。郑战胜的背影明显有些驼,我觉得他老了。

    我姑又命令郑磨墩在我家房子的边边角角施展了一回法术,并警告郑磨墩,如果我家以后再闹鬼,这就说明郑磨墩的法术根本不灵,既然不灵,我姑的嘴巴可就不管了,她会四处做广告,让郑磨墩的名声扫地,以后根本没办法混。郑磨墩听罢面露惧色,十分卖力地在我家各个角落吹气,绕手指,最后还从腰里掏出红绸子,在墙角系了几朵花样的结。郑磨墩说:“大姐,以后不会再有鬼了。”我姑说:“要是再敢有鬼,郑磨墩,我揭你的皮!”郑磨墩点头不断地说是是是,灰溜溜而去。

    次日我妈恢复了常态,我姑和我妈嘀嘀咕咕了大半天,我妈点头称是。我姑乐呵呵地去我爷爷家看我爷爷去了。我问我妈她们商量的什么,我妈闭口不提,只说:“你姑这么精明的人,她的主意错不了,她现在不让我告诉你!”

    春节的时侯,发生了另一件事。

    郑磨墩依着惯例,在年三十这天夜里周游山林,遍寻仙神,以求增长法力,结果走迷了路,或者说是反而被鬼迷了心窍,天亮的时侯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村子。他饿得发慌,到一户人家去讨东西吃,结果遇上了麦虎的姐姐麦英。郑磨墩自作主张,连蒙带吓,让那户人家赶紧放了麦英走,他把麦英领到了我家。

    麦英比麦虎瘦,也比他白很多,只是两眼失神,看上去有些痴呆,应该是被铁狗旺强奸后受了刺激变傻了。她住在我家,除了吃饭和大小便外,就只知道和我家那头牛说话。如果牛听不懂,她还会生气。我妈急得不得了,赶紧四处托人找她妈杜花珍。一直到整月初六,杜花珍才来了,手里仍然牵着她和后来男人生的那个儿子。那个儿子长高了,长壮了,看上去虎头虎脑而且永远饥饿。我妈无论给他多少东西,他都能一口气吃光。

    杜花珍搂着她的女儿哭了一通后,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走了。后来我听说麦英被杜花珍嫁到又远又偏的另一个村子去了,而且还赚了一把彩礼钱。

    初六那天,我姑领着我爷爷我小叔来到了我家,他们外加我爸我妈在屋子里嘀咕了大半天,像是做出了一个巨大的决定。

    然后我爸宣布了这个决定的主要内容:一,以后我爷爷就住我家了,由我妈照顾我爷爷的饮食起居,将来我爷爷的遗产我家可以多分一点儿;二,我小叔由我姑安排,我远在山西省的大伯出面主持,跟村里另一个女人结婚成家,不过他以后要在山西生活;三,我弟弟这次将要跟我爸走,到他工作的那个小城市读书,原因是他学习不太好,我爸集自己半生“人脉”,总算为他成功办理了城市户口。

    还有最后一项主要内容,我爸暂时秘而不宣。初七那天,我妈和我姑失踪。初九她俩出现,我妈怀中抱了一个女婴,全家人除我之外均喜上眉梢。我妈说:“大宝,我给你拣了个妹妹!”

    这个小女婴长得机灵粉嫩,手腕上系着小铃铛,一看见我就眯起她乌亮的小眼睛笑,笑完了就吮吸她的小胖手。她最多不过三个多月大,所以每天都要喝奶粉。小嘴巴一叨住奶瓶,整个世界好像就被她彻底遗忘。我妈给她暂定名小丫。那时侯央视女主持王小丫远未成名,所以这个名字纯属巧合。十几年后小丫长成了一位九零后小美女,她给我带来多少麻烦与辛苦,我无法形容。现在,她只是一个可爱的婴儿,我对未来一无所知,只听见我爷爷在连绵不绝地大叹女儿的好处。

    我爷爷说,他生了一个女儿五个儿子。事实证明,五个儿子加起来,也不顶他一个女儿即我姑的一个手指头有用。他活到八十岁时才不得不承认,重男轻女的思想,实在是太害人了。他预言,我的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小丫,将来会给我全家带来无中 文首发法预料的福气。我姑施展开她锋利如刀的口才在一旁佐证,我爸我妈不免喜上眉梢。

    我不得不佩服这一连串变化背后的总导演――我姑。她成功地说服我爸我姑照顾我爷爷的晚年,这样她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在县城生活了。假如她以大姐的身份强行安排我爷爷的赡养归属,我猜我伯我叔我爸他们兄弟间很可能会上演一场旷日持久的口水大战,甚至反目成仇,这在我们那里是屡见不鲜的。

    我和我姑回到县城。我爸和我弟去了他那个小城市。我小叔去了山西结婚成家。而我家里则变成了我妈,我妹妹小丫,和我爷爷三个人一起生活。

    我姑一再强调,我家从此不会闹鬼了,我可以完全安心学习。至于家里会不会闹鬼,跟家里的阳气旺不旺完全没有任何关系,那纯属胡说八道。她无比严肃地警告我记牢一句话:“家里会不会闹鬼,不在于是阳气重还是阴气重,在于什么呢?在于正气重不重。正气跟阳气阴气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觉得我姑说得确实有道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我姑树为绝对的崇拜偶像。她不仅让我明白鬼与阴阳无关,只和正邪有关,而且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说女人强还是男人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重男轻女那更是错上加错。我第一次学会重新认识女人。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还要被迫一再地重新认识女人,但我姑开启了我的第一次认识。

    我很想把找到麦英的消息告诉麦虎。可到学校后,仍然没有收到麦虎的信,更没有郑疙瘩的信。可是,我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郑梅的信。郑梅在信里说,她和麦虎到了厦门并不顺利,工作难找,因为学历低,没一技之长,只能干点苦力活,麦虎的脾气变得很坏,而且学会了骂她,甚至对她动手。他们三天两头换工作,地址也不停变换,下一步去哪里她也不知道。所以,我也不必徒劳回信。她写这封信只是想告诉我,同班时并不是不爱理我,而是因为她觉得我过于傲慢。

    她在信的末尾写道:“如果你那时没有不屑于多看我一眼,我们可能会多说很多话。”

    如果此时郑梅站在我的对面,我会对她说:“不是傲慢,而是自卑。”自卑没有理由,它于我是与生俱来。自卑让我产生嫉恨,貌似傲慢不可一世。春节前的考试成绩逼我反思,我最新得出了此结论。它与我的身世无关。只是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我想她是后悔了吧。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快感的火苗,压了好几次才终于熄灭。

    郑梅的那封信上面显然是受了液体的浸饰,非汗即泪,泪的可能性更大。我想起了郑疙瘩的话,麦虎心肠其实很狠,我看不出来,他看出来了。也许郑疙瘩说得对,否则他不会骂和打郑梅。但这推测超出了我的经验与思考,我被学校的种种作为快压迫疯了。

    一中校门口处有四个大字:苦学成材。把这当成一种精神诚属可贵,但变成实际操做就有些故意折磨人了。早上五点半未到,班主任必已横立门口,冷目而视,凡五点半未到教室者的名字都被他写在黑板上亮相,而且字型巨大,苍劲有力。六点跑步,土质操场灰尘飞扬,跑完步吸到肺里的土_38605.html沫子估计有一两,到教室咳嗽声吐痰声不绝于耳。食堂的馒头和面条经常是发霉小麦磨出面粉所做,粘粘的,胀胀的,吃到胃里很快就想呕吐,像是喝进了别人刚流出的鼻涕刚吐出的黄痰。

    老师起得早不怕,他们可以回家睡回笼觉。学生们则要上完八节课外加晚自习。我们班主任经常神彩奕奕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么年轻,怎么这么爱打磕睡,恩?为什么,为什么?”

    厕所后是大型粪池,多少屎尿全装到里面,装满后会有挑粪农民自动取走。蛆虫满地爬,走进去一个不小心,脚下就咯咯吧吧地不绝于耳,被踩爆的蛆的体液粘在脚底板上,走到哪儿都觉得不踏实。

    有的学生说,他为了早上起得早,夜里故意多喝水,早上四点钟就被尿憋醒了;有的学生说,他为了早上起得早,天冷的时侯盖薄被子,天热的时侯盖厚被子;有的同学说,他为了让自己品尝到苦的滋味,一星期内不吃肉全吃咸菜,故意吃剩饭吃冷菜……

    学校对此类同学大加褒奖,他们的脸上挂着自豪和幸福的光芒,走在校园里脖子都向天空拉得长长的,胸脯都挺得高高的。上课打磕睡最多的,一般就是这类同学。不怕苦,怕的是明明可以改善条件,以让大家不那么苦,但学校故意不改,喜欢为苦而苦。

    不断有其它高中到我们学校参观,学习这种“苦”的精神。学校在社会上的人气日隆,我们像是动物园的动物,经常被参观了一遍又一遍。

    这所高中令我厌恶,我生病了,这病将影响我的一生。如果我肠胃雄健,我后来就不会被赵莹那么轻易地俘获了……

    我姑的计划落实后,就忽然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她关心的是她父亲我爷爷,至于我,显然是一个顺手拈来的角色。难怪我爷爷说他五个儿子加起来也顶不过他这一个女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