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方,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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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兴高采烈。她卖了一头猪,六只鸡,还有一大堆鸡蛋。她请人在村里放了二场电影,来看电影的人络绎不绝,挤满了打麦场。电影结束后的半夜,我家院子失火了。火光冲天,烧得我家的院墙都发红了,老柿树的每一片叶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家阮墙周围堆的全是玉米秆,现在它们被全部烧光了,这是我家那头老牛的主要口粮之一,今年冬季它将要挨饿了。

    我家来了二个人。一个是派出所那位穿制服的老马,没收郑战胜家猎枪的就是他。他围着我们家院墙转了好几圈,用笔在本子上记了大半天,说:“一点线索也没找到。考上一中是好事,不过在咱农村还不能太高兴,咱得学会高兴的时侯要装作不是那么高兴,这样事情才少。”另一个是郑磨墩,他也围着我家院子转了好几圈,说:“你家就是怪,不是有这,就是有那。现在我总算看明白了,是因为那棵老柿树。前不栽桑,后不栽杨,旁不栽柿。啥意思呢?桑,就是丧;杨,就是殃;柿,就是事。你家边上有棵柿树,所以事情就是多。有好事,也有不好的事,总的来说是不好的事多。”

    我妈请人砍掉了那棵老柿树。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以前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城市人描写农村人的文章,大多离不了善良、朴实、淳朴、单纯、勤劳这类字眼,其实写这种话的人都是笨蛋。如果他们从小从农村长大,他们就不会这样写了。因为这一次我相信的是派出所的老马,而不是郑磨墩。老马的意思我懂了,我不仅考上了一中,而且还放电影,这肯定惹得村里哪家人难受了。点火的人先看了我家电影,然后又点着了我家的玉米秆。他很可能就是我们班哪位同学的父亲或者母亲。不过,连老马都查不出来,我觉得我也查不出来。

    麦虎失踪,我现在也要去上一中了。家里只有我妈和我弟弟,按郑磨墩的话,我家的阳气就更弱了,更容易招鬼来,这让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果没有鬼的威胁,郑磨墩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没有半点文化的农民,完全是胡言乱语。但一想到鬼,我立刻就觉得他无比神圣值得信赖。我买了一条烟送给郑磨墩,郑重其事地说:“磨墩伯,我要去上一中了。如果我家里来了鬼,你可一定要多帮忙。”郑磨墩接过那盒烟,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抹了抹鼻尖上的清鼻涕,说:“你放心吧,有我在家,鬼一般不敢来。就算是来了,我这回使出手段,狠狠整它们。”说完了,又补充说:“你将来考上大学,当了官,坐上了小车,如过正好从我身边过,你可一定要让我上去坐坐。”我说:“肯定让你坐。”他抱着肚子哈哈大笑,扬扬手说:“那你放心吧,放一百二十个心,不用怕鬼!”

    我又按着我弟弟的肩膀说:“如果家里来了鬼,你不要怕,你马上去叫咱大姨和郑磨墩来。”我弟弟瞪着黑亮且小的眼睛,忧心忡忡地说:“好吧,我跑得快,鬼一来我就马上去叫他们。但是你从一中回来的时侯,要给我带面包吃,我喜欢吃面包,我爱吃硬面包,硬的比软的好吃。”我说:“好,我一定给你带硬面包吃!”

    我拎着行李走出村口,上了去县城的破车。我看到他们俩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二个黑点,一闪不见,我开始在车上落泪。

    我姑本来和我家很少来往,由于我考上了一中,她忽然变得十分的亲热。我姑夫是我们县粮食局副局长,有一间闲着的宿舍,我姑逼我姑夫让出来给我读书学习。我姑虽然又瘦又小,但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像开连发的强弩,像是一把接一把地投掷飞刀和发射炮弹,我姑夫还没来得及反对就赶紧点头同意了。那算是一房一厅,里面有洗澡间和马桶,这让我兴奋异常。

    我坚定地认为,在这里学上三年,考上北京清华大学指日可待。我认真地端祥中 文首发考上一中的陌生同学,一个长得比一个怪异,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没有看见漂亮的女生,没有看见英武的男生,倒是不少人已经戴上了眼镜,而且多数是黑框的。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喜欢选择这种黑框眼镜。我的双眼视力完好,全部一点五。我骄傲地认为,这里将是我的天下。我在我姑夫那间宿舍里写了二句话:深山出俊鸟,逆境造英才。我将要向北京清华大学发起冲锋,然后带着通知书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我信心满满。

    正上化学课的时侯,一颗脑袋在教室的窗户那儿晃动了几下,然后静止不动了。化学老师终止了讲课,开始关注那颗脑袋,脑袋的凝固不动似乎让化学老师十分不安,他紧锁双眉走出教室,与那颗脑袋说了几句,又紧锁双眉走进来对我说:“有人找你,你现在出去!”走出一看,原来是麦虎。他留出了胡须,头发变得很长,身上的肌肉似乎也发达了不少,看上去像只刚从林子里钻出来的生猛动物,连眼睛射出的光芒都有股绿荧荧的味道。郑梅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一个翠绿的西瓜,她还是冲我笑了笑,牙齿依然亮晶晶的,她的笑容没变,只是多了几分凄楚。

    我觉得和他们无话可讲,但我们彼此倒像是有了默契,埋头转身就走。我们到我姑夫的宿舍,吃光了那个西瓜。麦虎点着了一支烟,猛吸一大口,说:“我来这里主要是看看一中是啥样子,结果发现也没啥了不起。另外托你一件事,如果你见到我姐了,你告诉她不要怕,过几年我会来找她。我打算和郑梅去南方,你好好读书,考到北京去。”

    我问:“你说的南方是哪里?”

    麦虎说:“南方就是像深圳,厦门,广州这种地方。我听说这地方经济发达,赚钱的机会多。我不打算再读书了,我要赚钱,赚越多越好。我要郑梅挑了半天,最后决定去厦门,现在我们马上就动身走!”他忽然又转身对郑梅说:“郑梅,还有钱么?给大宝留五十块用。”郑梅掏出钱包看。

    我赶紧说:“不要不要,我不缺钱。我在学校花不了什么钱!”

    郑梅掏过五十,递到麦虎手里,麦虎一只手卡住我的反抗,另一只手强力把钱塞入我的口袋,说:“我们要走了,你一定要考上!”他们俩转身出门,到门口时麦虎又转身问:“对了,你最近见过郑疙瘩没有?”我说:“没见。咋了?”麦虎说:“就是问问,如果不是他多嘴,我也不会变成这样!”郑梅说:“你少疑神疑鬼,郑疙瘩不是这种人,是我爹心眼儿细!”麦虎说:“算了,不说了。到厦门后我给你写信!”

    麦虎和郑梅走了,但是我并没有收到他们的信。

    过了几个月,有天又有一颗脑袋在我们教室窗户玻璃晃,然后又静止不动,这次又是那位化学老师在上课。他仍然紧锁双眉出去,又紧锁双眉进来,对我说:“又有人找你,你现在出去。你这个同学很特殊,以后要注意!”我出去一看,是郑疙瘩。

    郑疙瘩和我说他要去南方。对于南方的描述,他和麦虎几乎雷同,都认为那里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地方。经过对木匠的钻研,郑疙瘩得出一个结论,以后再当木匠是没有出路的,因为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直接买家具,而不是请木匠来做,何况山上的树也越来越少,人们再也不能随便砍树了,被抓住了要罚款。

    我紧张地问:“你要去南方的哪里?”

    郑疙瘩翻着眼睛想了想,说:“我要去深圳。我听说深圳工厂多,好打工。”

    他没说去厦门,我放心了。郑疙瘩没有马上走,而是在我姑夫的宿舍里住了一夜。这天夜里,郑疙瘩给我讲了很多话。他讲出的东西是跳跃的,不连惯的,完全是一堆乱七八糟,但每一次讲的东西都让我触目心惊。

    他说起初他没想起来去南方,而是打算去当“抢包的”,因为他跑得快。他说抢包其实很容易,基本上就是接力赛。几个跑得快的联手,第一个人把别人的包抢在手里马上跑,跑一段距离后马上交到第二个人手上,第二个人再接着跑,跑一段距离后再马上交到第三个人手里,每一个人都要学会用最快的速度拐弯跑。这样干的好处是,每一个人都是百米速度,而且手里没证据,如果情况实在紧急,那就把钱包扔到一个自己记得住的地方。这些方法是我们初中同班的另一个同学告诉他的,这位同学退学后就开始抢包了,而且发了财。他正要跟他干的时侯,这位同学被公安局抓走了。后来知道,他不光是抢包,还杀了人,所以被判了死刑。

    “所以,杀人犯法的事情不能干,绝对不能干!”郑疙瘩一再重复这句话,“人要赚钱,还是要动脑筋!”

    我为郑疙瘩这点觉悟感到踏实,但他马上说到了另一个话题:关于女人。一说这个话题,他马上来了精神。他扳起手指头,一个一个数下去,一直数到七,这才停下了。他说我们村里的男人们其实大多数都是笨蛋,他给他们戴了这么多顶绿帽子他们居在都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的媳妇乖乖呆在家里洗衣做饭呢。当然这七个女人里面并非个个都是别人的媳妇,其中有二个还是黄花大闰女。其中一个黄花大闰女刚刚嫁了人,将来如果生了孩子,到底是谁的,那还真说不清楚。

    说完这些,郑疙瘩仰起来脸哈哈哈哈地大笑了一通,可是马上他又严肃起来。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不知道麦虎跟你说过没有?”

    <_38605.htmlbr/>  我问:“啥事儿?”

    郑疙瘩说:“有天半夜,大雪天,我去跟一个女人偷睡,看见麦虎从郑梅家里走出来,这肯定有事儿,这事儿还不小。我真没想到郑梅是这种人,妈的真气死我了,本来我一直认为郑梅这人很不错,其实也不是好东西!”

    我想了一下,说:“麦虎没说过这事儿。”

    郑疙瘩说:“人心隔肚皮,看来他也不是啥话都告诉你。郑梅这么好的人,被麦虎这小子给毁了,真可惜!其实我也想娶郑梅,我刚跟郑战胜一商量他就骂我,说是我们都姓郑,是一家人,想都别想,他妈的,谁说一郑家就不能娶?我算过了,我家跟他家都十辈子没亲戚了,郑战胜真是个老封建!其实,我觉得他是嫌我没钱。我要去南方,我一定要赚钱,有钱后我想娶谁就娶谁!”

    我吓了一跳,说:“你也想娶郑梅,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郑疙瘩嘿嘿地笑了笑,说:“你还小,还是个娃子家。没睡过女人的都是小娃子,你咋能看出来?要是我这点心思都让你看出来,那我就不是郑疙瘩了。妈的,不知道郑梅被麦虎拐到哪里去了,你没见过他们吧?”

    我心里想说的是,我其实前几个月刚见过他们,而且麦虎还问过你,因为他怀疑你向郑疙瘩告了密。可我嘴上却说:“我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一逃跑,肯定就跑到很远的地方了,怎么会来找我呢?”

    郑疙瘩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别的我不担心,我就担心郑梅跟着麦虎这个人受罪,我刚才认真想了想,其实我很心疼郑梅,她让我不放心,不管她跑到哪儿,我都对她不放心。”

    我第一次听说一个男生会心疼另一个女生,而且是郑疙瘩这样的人说出来的心疼。我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其实也想过娶郑梅当媳妇,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如何“心疼”她,相反,我只是恨她,尤其是当我知道她只对麦虎好,只听麦虎的话以后,有时侯我反而希望她能多受点罪,这样她可以明白,她这样对麦虎好而不对我好是完全错误的。

    我说:“你不用心疼郑梅,有麦虎在,麦虎会对她好,你心疼她干啥?”

    郑疙瘩说:“娃子家,你还是个娃子家,没进入社会你不懂,我现在是多少懂一些了。最主要的是,你不清楚麦虎这个人。他心肠其实很狠,你根本看不出来,可是,我看出来了。我这样说可不是因为我和他打过架,就算没打过架,我还是会这么说,他是个心肠很毒的人。”

    我说:“我没有觉得麦虎心肠毒。他在我家很老实的,还跟我妈磕过头,而且什么活都干。对了,你那次为什么和他打架?”

    郑疙瘩说:“你是个书生,你懂得书,但你不是很懂书外头的东西,以后你到社会上去你就懂了。打架的事嘛,呵,我不说,我想睡觉了。”

    郑疙瘩伸了一个懒腰,在屋里找了一张凉席,铺到地上睡着了。我背了一会儿英语单词,我也睡着了。

    我是被闹钟惊醒的,醒后发现郑疙瘩已经踪影皆无。后来听村里人说,郑疙瘩那时因为反对他爹给他说的媳妇,和他爹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谁也不清楚他去哪儿了。

    麦虎,郑梅,郑疙瘩,所有人都不清楚他们的下落,除了我。他们都说要去南方,去南方赚大钱。而我却要去北方,我要去上北方的大学,出人头地。我觉得这一切再正常不过。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南方,而有人喜欢北方呢?如果我去北方,他们去南方,那么,我们就永远再难相见了。

    后来我才相信,天上有一只手,这只手会把注定要在一起的人牵到一起,一定要把属于他们之间没有解决清楚的问题解决掉,才任他们各奔东西。在此之前,他们看似自己做主,实际上他们是在按照这只大手预定安排好的路线行动。

    年关考试,我在全班六十几名中排列第三十名。我的心情宛如四处呕呕呼啸的北风一般寒冷和凌乱,像是跌入无底深渊。那些被我视为戴着黑框眼镜的怪异动物们的同学,一个个强劲得无法形容。上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拿过这么差的成绩,我也第一次学会重新认识自己。

    我姑要和我一起回老家过年,她问我考了多少名,我惯性地回答:第三名。她点点头放心地笑了,毫不怀疑。等我再想说出真实成绩的时侯,已经没有勇气了。

    我姑和我一起去了我家。刚一到家,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好几件事情。第一件事,就是久违的鬼又出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