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河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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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幸的是最近没有下雪,这让我大大喘了一口气。我想最好不要下雪,一直等赵高峰和郑梅结婚了再下雪才好呢,这样郑梅既不是我的媳妇,也不会是麦虎的媳妇,而是赵高峰的媳妇,这会让我心里舒服些。

    这一天风很大,刮着黑褐色的树枝和电线,发出呜呕呜呕的声音,把地上的树叶和碎草吹得飘忽不定。我家忽然来了一个女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这个女人长得像是一只干瘪的老狐狸,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孩全身上下被棉衣棉裤棉帽裹得紧紧的,像是一个球。他的脸蛋黑红黑红的,上面还凝结着鼻涕和口水。他摔倒在地,自己居然爬不起来,他身上的棉衣太硬了。那个像老狐狸一样的女人用手揪住他的领子一提,他才重新又在地上站直。

    女人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一语不发。我妈问:“谁?”那个女人说:“你是他四婶么?”我妈皱起眉毛端祥了一下她,“啊,花珍啊,麦虎,麦虎,你妈来啦!”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麦虎的妈,她叫杜花珍。麦虎从屋里走出来,看了看他妈,一句话也没说,只用眼睛望着地。杜花珍用手抖抖手里的那个孩子说:“叫哥,他是你哥!”那个小孩仰起脸喊了一声:“哥!”麦虎一声巨吼:“滚蛋,杂种,谁是你哥?”

    杜花珍在麦虎亲爹不见了以后,自己嫁给别人了。现在这个小孩,肯定是她和后面的男人生的。

    杜花珍听了麦虎这话,哇地一声放声大哭,然后倒在地上,四脚朝天,往空中乱踢乱踹。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是哪个鬼又附在杜花珍身上了。我妈把杜花珍扶起来,拉进屋里。杜花珍边哭边说,听了一会儿,我确认没有鬼,杜花珍的脑子很清楚。不过又听了一会儿,我和麦虎都呆了。杜花珍带来了一个让人无比恶心,无比震惊的消息。

    简单地说,就是麦虎的姐姐麦英在家里被铁狗旺强奸了。铁狗旺这个老光棍,这个老流氓,他虽然收养了麦英和麦虎,但却趁着麦虎不在家的时侯,强奸了麦英,然后他把自己吊死了。现在麦虎的姐姐麦英失踪了,杜花珍来的意思,是让麦虎去找麦英。她现在是别人的媳妇,是别人的妈了,她没有办法去找麦英。杜花珍讲完了这些话,停止了哭闹,牵着那个小孩的手对麦虎说:“麦虎,你不用恨我,要恨你去恨你爹,你爹会画画,所以也会勾引女人,他有了好看女人就跑了,你让我咋办?我一个女人家,我咋能养活你们俩?你要是非要恨,我也没办法,反正现在就是这样了。”

    这时侯我家大门口响起了一个声音:“杜花珍,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你快点跟我走!”那个小孩听见这声音后叫了一声“爹”,兴冲冲地跑了出去。杜花珍说:“我也得走了,俺家男人等不及了。”她如释重负地看了一眼麦虎,跟着那小孩也一起跑了出去。

    我现在明白了,麦虎之所以天生就会画画,是因为他爹就很会画画。不过他爹因为擅长画画,反而害了他。

    麦虎坐在地上开始抹眼泪。我和我妈一起把麦虎扶到床上,我妈说:“娃子,别难受,个人自有个人福,咱先不管这些事,主要是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一个好大学,咱一定要出息!”我妈也跟着抹眼泪。

    夜里,麦虎对我说,他改主意了。不管天下不下雪,他也不会去找郑梅了。他要先去找他姐姐麦英,找到麦英后,他要好好学习,要和我一起考上县城一中,一起考到北京,将来要有出息,养活自己姐姐一辈子。他现在没有爹,没有妈,没有家,也就只有一个姐姐了,所以他一定要找到姐姐。我对麦虎说,我要和他一起去找麦英。

    我问麦虎:“你将来去不去找你爹?”

    麦虎说:“找。找到他以后,我会亲手杀了他!”

    我忽然觉得害怕。我意识到,有些错误一旦发生,也就很难挽回了。

    我和麦虎一起去郑毛那里请假,告诉他我们要去找麦英。郑毛听了暴跳如雷,告诉我们,找麦英那是派出所公安局的事,我们两个初中生会找什么人?初中生的任务是好好学习,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考大学,而不是去找人。他把我们两个臭骂了一通,气得浑身上下直发抖。他再次声明,今年我们整个初中,主要也就是看我们两个人了。如果我们两个人完了,整个初中也就完了。初中完了,他自己也就完了。我们明白,那是指他当副校长的打算完了。

    郑毛强行把我和麦虎按到了教室,命令我们哪儿也不许去。一连几天,他像看犯人一样地看守着我们俩。

    这时侯,下起了大雪。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我们村子最大的一场雪,有水的地方全变成了冰,中 文首发除了人外,其余地方全部变成银白一片。如果没有杜花珍的来临,今晚麦虎可能就要去找郑梅了。现在,麦虎想的却是如何找他的姐姐麦英。

    晚上,郑毛令人意外地出现在我家门口。他看上去有些慌张,甚至是有些恐惧,他身边还站着我们学校的校长。郑毛叫过来麦虎,说:“麦虎,你跟我来一趟。大宝,你不要来,你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郑毛和校长领走了麦虎,他们走到了我家门口那棵老柿树下,并且继续往下去。

    老柿树再往下走,是一个陡坡,沿着陡坡再下一个更陡的坡,是一条小河。小河的对面还有一个年久不用的老煤窑。老煤窑上面就是山,满山长的都是槐树和核桃树,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个地方。我当然不可能像郑毛要求的那样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我悄悄地跟着他们往前走,藏在老柿树后面。

    他们三个走到小河边,站住不动了。从那个老煤窑里走出了三个人,一个是郑战胜,一个是郑战生,另一个是赵高峰,还有一条狗。郑战胜和郑战生穿着棉袄,肩上扛着他们的猎枪。他们三个人和一条狗踩着小河上的冰走了过来。他们六个人站在了一起。

    麦虎转身想跑,郑战胜把猎枪端了起来,说:“杂种,你敢跑?敢跑我一枪打烂你,你给我站住!”郑战生端起猎枪往天上“通”地放了一枪,铁砂子落在老柿树上,积雪落了我一身。麦虎站住不动了,郑战胜拿枪托一挥,砸在麦虎脸上,说:“高峰,动手!”赵高峰冲上去把麦虎扑倒,一脚接一脚地往麦虎身上踢。

    郑毛去拉赵高峰,说:“别打,别打,他是娃子家,他不懂事。他马上就要考高中了,他学习好!”

    郑战生说:“郑毛,滚你妈个蛋,你懂个球。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这老师是咋当哩?俺侄女差一点让他给骗走了,你眼瞎啦?再多嘴我连你一起打!”郑毛也不敢动了。

    听完郑战生这番话,赵高峰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和刺激,更加用力地踢麦虎,边踢边说:“我日你妈,你敢动郑梅?我给你说清楚,郑梅是我媳妇,我是下过彩礼订过婚的,你再敢动这心思你就是犯法,你犯法我就敢把你打死!”赵高峰又从腰里面掏出一把刀,把麦虎从地上揪起来,用刀顶住麦虎的胸口,说:“这是俺家祖传的杀牛刀,老子用这刀子杀了不知道多少头牛了,你给我看清楚。我再说一回,你要是再敢去找郑梅,我就把你像牛一样杀了,把你卤成五香牛肉!”

    郑战胜说:“行了,高峰,差不多了,拿住!”他把他的猎枪交给赵高峰,走到麦虎面前,定定地看了看他,咬了咬腮帮子,唰唰给了麦虎两个耳刮子,说:“我打听过你。你爹跟女人跑了,你妈跟男人跑了,你家的根实在是太赖了,俺闰女咋会跟你哩?你也不想想?你要啥没啥,光凭你学习好?你学习好有啥用,你将来考上大学了,俺闰女去哪儿寻你?看见没有,他,高峰,才是俺的女婿!”

    郑战胜指了指赵高峰,赵高峰自豪地挺了挺胸脯。

    郑战胜又说:“你这娃子胆子也太大了……别以我不清楚。你没爹妈教育,现在俺们来给你教育。你要是还想走路的地话,你就彻底给我学踏实,不然的打断你的腿,你听见了没有?”

    麦虎说:“俺家根是不好,但说明不了我就不好。郑梅当俺媳妇,这是我和她商量好的,我不是胡来!”

    郑战生说:“呀,麦虎,你还敢顶嘴?俺们没有法办你就不错了,你还敢顶嘴?现在就打断他的腿,高峰,上!”

    赵高峰听见郑战生的话,抡起他手里的枪,打算往麦虎腿上打。山坡上忽然传过一个声音:“行了,行了,差不多了,赵高峰,你就不怕枪走火?”扑通一声响,对面山包上滚下一棵树,把雪砸得四处粉飞。

    郑疙瘩站在对面山包上,嘴里叨着烟,手里拿着一柄光闪闪的大斧头,肩上斜背着铁锯。郑疙瘩说:“战胜叔,该打的都打了,该骂的都骂了,我看麦虎他以后也没这胆了,差不多就算了吧。再打断他的腿,打断他腿你们就犯法了。你们现在开始有点欺负人了,这可不行!”

    赵高峰抬头望了望小山包,说:“郑疙瘩,你算个球,你少管闲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我清楚,你对郑梅也有想法!老子现在想打谁就打谁,你管得了我?你再多嘴,我连你一起打!”

    郑疙瘩把嘴里的烟头呸的一吐,手里的斧头甩了出来。斧头在空中翻了好多个跟斗后,斜插入赵高峰面前的雪地里。郑疙瘩往地上一坐,顺着积雪滑了下来,三两步窜过来,劈脸给了赵高峰一个耳刮子。赵高峰愣了愣,端起猎枪对准郑疙瘩,说:“郑疙瘩,我崩了你!”郑疙瘩顺手抓住枪扯了过来,往雪地上一扔,一脚踹到赵高峰的肚子上,赵高峰痛得弯下了腰。

    郑疙瘩说:“我才踢你一脚,你就受不了啦,你刚才踢麦虎了几脚?我日你妈赵高峰,你听清楚,老子跟郑梅是堂兄妹,啥叫我对郑梅也有想法?你再多嘴我把你舌头拔下来喂狗。现在老子不上学了,老子是社会上的人,俺现在谁也不怕,你以后要还想在这边混,你就得对我客气点。”

    麦虎忽然说:“郑疙瘩,你不用充好人,现在我明白是咋回事了,你不用耍小聪明,耍了也没用。”

    郑疙瘩一愣,说:“麦虎,你这是啥意思?你这是啥意思?”

    麦虎说:“啥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郑疙瘩说:“我日,我好心还不得好报哩。那好,我走,你们接着打他,把他腿断,最好把他打死!”郑疙瘩拣起他的斧头,又转身扛起他的那棵树,说:“你们这帮子人真球没意思,老子回家做木匠活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郑毛说:“行了,行了,差不多了。咱们已经把意思说清楚了,麦虎,你给我听着,你的任务是乖乖地学习,不要跟社会上的人有任何纠缠。什么叫社会上的人?凡是已经不上学的人,都算是社会上的人。现在郑梅已经不上学了,她就是社会上的人,你是学生。你听懂了嘛?”郑毛上去拉住麦虎的手,让他靠在他身边,又说:“战胜哥,战生哥,还有赵高峰,麦虎是老实娃子,这事就算了吧!”

    郑战胜说:“校长,你也要表个态。你和班主任你们两个人今天都要保证,你们这个学生,以后不许再跟我们家郑梅有任何来往,你们要是看不住他,那下一回我就不叫你们了。我叫你们来是当个证人,证明我郑战胜不是胡乱欺负一个没爹没妈的娃子,是因为这个娃子他办的事情太叫人生气,太不合情理。”

    校长赶紧说:“行,行!刚才郑毛也说过了,我再补充一下。我代表学校全体教职工做个保证,以后只要郑梅不来找麦虎,麦虎肯定不会去找郑梅。麦虎要是敢去找郑梅,你们要咋办就咋办,俺们学校就不管啦!”郑战胜走了过来,一把摘下校长的眼镜,扔在雪窝里,说:“你放你妈个屁!啥叫‘以后郑梅不来找麦虎’?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是啥意思?你当俺侄女是啥人,是啥人?我看你也是想挨打了是不是?”

    郑战胜说:“战生,别胡来。他是校长,是读书人,对读书人你咋能这样?”

    郑战生说:“要真是读书人,就不该这么不会说话。再说,我娃子闰女也不上学了,咱郑梅也不上学了,咱还怕他个球?”

    郑战胜弯腰拾起校长的眼镜,给校长重新戴上,回头对郑战生说:“闭嘴!就你话多,就你能。不说了,事儿就说到这儿,再多闲话不说了。走,上山打兔去!”郑战胜郑战生扛着他们的猎枪,领着赵高峰和那条狗一起转身离开了。

    校长和郑毛一起扶着麦虎,也打算往回走。郑毛说:“别急,给麦虎擦洗擦洗,免得让大宝和大宝妈他们看到!”郑毛让麦虎蹲下来,从雪地上抓起一把雪,在麦虎脸上身上擦伤口和脚印,但还是不满意。郑毛拣起一块石头,把小河上的冰砸开一个口子,把麦虎拉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幅手绢,用水弄湿了,继续给麦虎擦,边擦边说:“麦虎,不吃一次亏,不长一回心眼。从今往后,咱好好学习,咱要考上重点高中,不然,你可对不起你郑老师,还有校长啊!”

    我急忙从老柿树背后转身溜回家里,钻进被窝,假装看书。过了很久,麦虎才回家,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我:“你咋还不睡?”我说:“现在还不渴睡,我看会儿书。你想睡你睡吧。”麦虎说:“我也不渴睡。”麦虎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爬在桌子那里闷了很久,然后开始写东西,沙沙沙地写了很久,不过后来又撕了重新写。

    夜里我醒了一次,看见麦虎还坐在桌子那里在写东西。

    第二天麦虎和我一起去上学,他看上去很平静。郑毛看了他的表现相当满意,禁不住有些眉飞色舞,那节课郑毛提前讲完,然后开始给全班同学讲了一大堆人生哲理,这些人生哲理好像在哪些书里看过,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总之不像是郑毛自己嘴里能讲出来的话。下午,学校召开全体会议,校长讲话,副校长也讲话,教导主任也讲话,后来我们班主任郑毛也讲话。他们讲一个共同的要求,就是全校所有的男生女生必须注意,不许谈恋爱,连谈恋爱的想法都不能有。谈变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老师,对不起自己。更重要的是,郑毛反复强调,学生谈恋爱,还会闯祸。闯的祸倒底有多大,这个谁也估计不出来。为此,郑毛还从一些报纸杂志上收集了一些因为谈恋爱而导致的凶杀案,细节丰富,听得我们一个个毛骨悚然。

    学校全体师生会议结束后,各班下达一个命令:全体学生,人人要上交一份不谈恋爱的保证书。

    麦虎第一个交了这份保证书,为全班学生带了一个好头。郑毛更加眉飞色舞,说:“这就是人生啊,人就是这样慢慢长大的,就是这样慢慢成熟的。麦虎,你马上将要长大成人了,你将来一定能够干成大事,到时侯可千万不要忘了你郑老师啊!”麦虎凝望着郑毛,镇定地点点头,说:“郑老师,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人,我的记性现在变得很好。”郑毛略微愣了愣,咧开嘴笑闪闪烁烁地笑了,说:“人记恩好,记仇不好。”

      但是,第二天麦虎突然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58xs8.com